珍卿不愿听高家婆媳数落,拖着若衡姐,回到姑奶奶院子的后罩房里。
等到房里坐定,若衡表姐跺着脚埋怨她:“说你脾气硬,我看你还不如我脾气硬,她们说得也太不像话。”
珍卿叹了口气,说:
“她们来,是庆贺若云姐的喜日子,我不看她们的面子,也要看大表伯、大表娘,几个哥哥还有若云姐的面子,他们对我总算不错。
“我要是闹大了,惊动了姑奶奶,姑奶奶准会跟大房过不去,大家都不安生。何苦来呢?”
若衡哼笑了两声,戳着她的额头道:
“你可真是个实心眼,大伯娘是那干姥姥生的,若云姐是大伯娘生的,她们家所有女人都裹脚。
“你以为大伯娘和若云姐,瞧得上你的大脚片子?你不晓得的时候,她们也拿你的大脚片子说嘴呢,说你将来嫁不出去。”
珍卿耸耸肩膀说: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我背着你,也跟姑奶奶说,你睡觉打呼噜还磨牙,吵得我睡不着,她就不让你跟我一起在后面睡了。
“这你可不知道吧?你不也跟二表娘说,我是个书呆子,将来肯定变个大傻子吗?”
若衡立刻转移注意力,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羞愧,就别别扭扭地说:“我是为了给你出气,你反倒数落起我来。”
珍卿握着她的双手,很诚恳地说:
“你说我书呆子,说我傻,还说我瘦得像猢狲,我也生气。
“可我觉得你只是嘴上说说,对我还是好的,有好东西也知道想我。我气一阵就不气了,还是咱俩最要好。
“大表娘和若云姐也一样,她们说了我的闲话,可也没有做坏事害我,说的闲话,也不是胡编乱造的话。有什么好事也想着我,我还有什么可气的。”
说白了,对别人要求太高,那就要生无数的闲气。
常言说,身安不如心安,屋宽不如心宽,这是两辈子的心得。
若衡听得感动极了,眼睛里都漂泪花,珍卿就哈哈乐了两声,说:
“你眼窝儿也太浅了,这就感动哭了,小心将来给人骗了。”
若衡立时破涕为笑,揪着珍卿要咯吱她,姐俩儿你跑我追,闹来闹去。
余奶奶在房间外头,收拾晒在筛子里的干菜,听着里面愁云惨雾散去,欢声笑语回来,也欣慰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客人走了,余奶奶把这事讲给姑奶奶听,老太太又把二儿媳叫来,把珍卿说的话讲给她听。
珍卿的二表娘听了,表情也有些复杂,说:“没想到,这个妮儿是心里宽敞的。”
姑奶奶对二儿媳,也真是苦口婆心:
“原来是为了你表舅,我才担待这个孩子。可现在,也是真心疼她。这个孩子看着胡闹,实际是个讲道理的,谁对她好,她心里有数着嘞……
“你表舅管孩子只会打,一点道理讲不出。都说小花脾气硬,可你没看出来,硬的后面还有韧劲儿。
“不管你表舅怎么打她,不愿意的事儿,就是打死也不愿意。可你看她闹归闹,倒不像她爹那样,跟她爷说翻脸就翻脸。
“这个妮儿还心里宽敞,不记仇,她爷给她打得那样,你看她啥时候说过她爷的坏话?
“她受了委屈,啥时候见她哭天抹泪儿,动不动跟人家怄气?
“这才叫大家风范,撑得起门户的。你那昱衡性子面,就该找个这样的媳妇,帮他担待着。”
二表娘听着,为难地沉默着,半晌才说:
“娘,你说的我都明白。都以为我嫌小花性子野,怕她欺负昱衡。可我知道小花知书达理,是个好妮儿,好好管教也能管回来。
“我自己女儿没裹脚,我也不嫌她的大脚片子。娘,唉,我最怕的哪是这些个!
“小花他娘,生了四个孩儿,只活了小花一个,小花从小也病歪歪的。
“娘,昱衡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让我咋想这个事,我要是给我儿子定了小花,我一辈子替他操心,我一辈子咋过呀我……”
姑奶奶也沉默下来,一会儿,又跟二儿媳说:“小花今年没生啥病呐,长大啦就好啦。”
二表娘默默哭起来,她抽泣着说:
“娘,她长大了要是不好嘞?我不能拿我的儿去赌。
“娘,你不放心小花,叫她认我当干娘,我拿她当亲闺女待,我给她出一份嫁妆,跟若衡一样。”
姑奶奶脸色沉下来,把茶杯往桌上一搁,说:
“你嚎啥嚎,我还没死嘞!人家看过好些大夫都说了,小花只要好好养,没啥大事,昱衡是我亲孙儿,我能害他?”
二表娘默默地抹眼泪,反正是不吭声。
珍卿不知道,姑奶奶跟二表娘,有这样一场艰难的对话。
知道了她也没啥说的。
姑奶奶是一心为她好,她不能让姑奶奶下不来台。
可是二表娘为孩子打算,她又有什么错呢?
她性子野,名声不好,小时候多病,又一直不裹脚,在二表娘的眼里,她完全不合格,配不上她精心教养的儿子。
所以,珍卿不知道她们婆媳的交锋,也是好事。
没多大一会儿,就到了晚饭时间,她对杨家的食物更感兴趣。
晚饭吃得特别丰盛,除了一道长寿鱼,还有一道很费食材的燕菜,并其余家常菜色,让珍卿一次性大饱了口福。
吃完晚饭后,她把给姑奶奶抄的佛经,送到她的房里去。
姑奶奶从姑爷爷过世,就开始吃长斋,拜佛念经。
信佛的人认为,佛教经典所在之处,即有佛在。
抄经就是在礼拜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既能弘扬佛法,还能被神佛保佑,遇难成祥,疾病自消。
姑奶奶让珍卿抄经,就是希望神佛看到她的虔诚,能保佑她消灾解难。
珍卿不大信这个,不过姑奶奶是真心为她好,她也就顺了她老人家的意。
这些年先后抄了不少经书,比如《般若心经》《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等,还熟识了些经书。
把经书送过去以后,珍卿就留在姑奶奶房里,和姑奶奶、余奶奶,还有表娘、表姐说话。
姑奶奶很怕珍卿,也学得像她祖父一样憨傻不着调。
每当珍卿来杨家湾时,总愿意叫她多见人,学学说话和礼数,还给她讲各种人情世故。
珍卿知道好歹,对姑奶奶的安排也很配合。
这天晚上,姑奶奶给她讲起,当初她爹她姑,先后离家出走之后,她奶奶的娘家弟弟景有德,找了一帮人来杜家庄闹事。
珍卿的舅公景有德,说杜太爷气死老婆,逼走儿女,他景家要搬回珍卿奶奶的嫁妆。
姑奶奶握着珍卿的手,感慨地回忆着:
“你爷啊,年轻的时候是一种不着调,后来也有些悔改,又变成另一种不着调。
“你奶死了以后,你爸你姑都跑了,他觉得对不住你奶。他在景家人面前,好像抬不起头似的。
“你景舅爷来闹了几回,想要回嫁妆,你爷就想松口,说把你奶的嫁妆还给景家,也是应当的。——真是憨到底的傻老头子。”
珍卿问:“那后来咋没给他?”
姑奶奶叹道:“还是我带着你表伯们,还有你杜家的老人们,轮番地劝说你爷,又敲打你那个舅爷,这事儿才算打消。
“你舅爷啊,名字叫‘有德’,其实他是无德。
“按理,嫁妆是留给儿女的,你爹、你姑跑到外面,也不是他景有德收留照看的,也不是说就死在外头了,凭啥把你奶的嫁妆还给他,真是笑话儿。”
余奶奶把煤油灯拨亮一点,过来跟珍卿说:
“小花,你这个舅爷,跟你奶一点儿也不亲。你奶奶都十五六岁了。你太姥爷收了个丫头,生的你这个舅爷,他是个丫头养的坏东西……”
珍卿暗笑,在这里说一个人是“丫头养的”,跟说人是“□□养的”,一样都是很难听的话。
姑奶奶就说:“丫头养的,庶出的,也不是没有好人,但你这个舅爷啊,老来得子,没给他养出好人性来……”
接着,姑奶奶又说起,这个丫头养的景有德,怎么样地虐待嫡母,欺负嫡姐。
姑奶奶跟珍卿说,都说她奶是她爷气死的,其实也有景有德的罪过在里面。
大家说着话吃着果子,一直说到很晚。
珍卿还按往常的习惯,住在姑奶奶的后罩房里,她一个人住,还挺宽绰的。
一在杨家安生住下来,珍卿就做好学习计划,每天上午学习三小时,下午学习三小时。
其余时间,她就跟若衡表姐疯玩起来了。
在杨家的大院子里,她们先玩踢毽子,丫鬟里有踢得好的,也参与进来凑热闹,踢得花样儿可多了。
后来毽子玩得无聊,她们还跟余奶奶要了长绳子,让丫鬟或老妈子,给她们悠着绳子,她们就一起玩跳绳。
她们玩得高兴之极,把二房的两个男孩子也招引来——杨家大房的若云姐待嫁,大房的男孩儿都在外面求学。
倒是二房的昱衡和绍衡,这两个男孩儿在家里,没多久就陪两个女孩儿一起大玩特玩。
他们除了在家玩游戏,还时常跑到村子外,去踏青赏花,看农民在那儿种地之类。
但也有一点小风波,她们在家里玩的时候,四表姐杨若兰总说吵了她念书弹琴。
说珍卿和若衡两人,缺管少教像疯婆子,又口口声声地,叫珍卿滚回杜家庄。
有时候有点言语冲突,那杨若兰还追着珍卿和若衡满场乱打。
昱衡表哥维护两个妹妹,这杨若兰是做堂妹的,竟敢指着昱衡表哥乱骂。
这种事情瞒不住人,闹到姑奶奶那里,姑奶奶把杨若兰跟她娘,一起叫过来,当着众人数落半天,说得这娘儿俩几乎要抱头痛哭。
除了这一点小插曲,只要不是太出格,姑奶奶就纵着她们玩乐,平日里吃得也非常好。
相比杜家庄,这里的日子别提多快活了。
到若云姐出门子的那天,天气突然冷下来——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人们只得重新穿上冬衣。
这一天,杨家来了好多亲戚朋友,连同村人也来了许多。
姑奶奶和表娘、表婶们,都忙着招呼各路女眷,珍卿也在一边陪着姑奶奶。
若兰表姐托病没出来,若衡表姐经水来了,也不好到处走动。
天气乍然一冷,姑奶奶有点受不住,临到中午要开席了,她说要回房去躺下来,吩咐大表娘给珍卿找地方吃饭。
大表娘忙得简直要疯,急慌慌给珍卿找了个席面。
她对珍卿说,这都是同村的大婶大娘,叫她不用害怕,先给肚子混饱就行,晚上再安生吃一顿。
又跟那些同村的大婶大娘说,这是我们家的表小姐,劳各位多照应照应。
这些朴实的大婶大娘,乐呵呵地答应了。
珍卿本不是怕羞的人,被这一溜儿的老中青妇女,不同方向地盯着她看,真叫她莫名不自在起来。
坐在近边上的老太太,就问她家是哪儿的。珍卿就答是杜家庄的。
有人就恍然大悟,是谁谁家的那个独孙女。
然后,就说起她家杜太爷的矬事,又说起她小时候的黑历史。
有的问她现在定亲没有,问她爹在哪里做事,问她爷为啥没给她再找个后奶奶……
珍卿哼哼哈哈地对付着答,好容易听到有人大喊,说马上要开席。
这一桌子老中青的妇女们,立时都精神一振,没心思跟珍卿扯闲篇了。
然后,珍卿就半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媳妇,紧紧地捏着筷子尖儿——夹菜的那一边儿,给在座的女士们,满发了筷子。
那发筷子的媳妇,发完了筷子,顺手揪了一把鼻涕,翘起脚来,很自然地把鼻涕抹在鞋后跟上——可见这是她平时的习惯。
再设想一下,这发筷子的年轻媳妇,上完茅房大概率也不会洗手。
她脚上的鞋子,肯定走过不少地方,包括茅房、猪圈之类的地方。
我滴个乖乖唉,都说眼不见为净,为啥要让她看到这个唉。
珍卿郁闷了,不想吃这个席面了,但是现在溜走不大好。
她还是悄悄把筷子拿到桌底下,拿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
这席面先上凉菜,凉菜流水似的上来,杨家湾老中青三代妇女,向珍卿发起了猛烈的夹菜攻势。
连坐在对面的豁牙老奶奶,也远远地给她夹着菜,要往她碗里放。
珍卿无奈,只得双手捧起碗,接过了她夹的菜。
大家似乎把给她夹菜,当成了一项光荣使命,不一会儿,她碗里的菜,就堆得像山尖一样高了。
珍卿愣愣地举着筷子,不知道从哪一筷子下口。
珍卿右边的胖大妈,很热情地说:“妮儿快吃,一会凉嘞。”
本来就是凉菜,它再凉还能凉到哪儿去,我问问你。
左边的那位瘦大妈,也让珍卿快点吃,然后拿她刚刚特意舔干净的筷子,把珍卿碗尖上的一块肉拨拉了两下。
这位大妈,我想请教你一下,你把我碗里的这片肉,翻过来又翻回去,到底是个啥意思,你是不是看上它啦?
珍卿灵机一动,连忙跟众人腼腆地笑道:“我从小肚腹不好,不敢多吃凉菜,大家吃吧,我吃不了这么多。”
说着不等众人响应,连忙把碗里的菜给大家分去许多,大家是不会嫌弃她的——这个年代,很多人一年也吃不上一回肉,很珍惜肉食的。
珍卿怕别人说她架子大,以后再传得名声更坏,她好歹留了些凉菜,尽量忽视大家的口水,勉强吃了几筷子。
终于等到热菜上来了,为免大家又把她的碗堆得像小山,珍卿反客为主,端着汤碗站起来,跟大家举杯,很敞亮地说:
“各位奶奶、大婶、大姐,今天是我表姐的好日子,我以汤代酒,敬大家一杯。
“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来给我大表伯、大表娘和我表姐捧场,感谢大家对表姐和表姐夫的祝福。我年纪小,先干为敬,大家随意。”
农村妇女没见过这样的,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不过她们都很给珍卿面子,手里有汤的都端起来喝了。
有人就没口子地夸珍卿,说:
“真是财主家的小姐,恁会说话,恁会做人,说的这个词儿,俺们学都学不来,表小姐,你认得字啊?”
珍卿一边答着她们的话,一边反客为主地给她们夹菜。
对面房子里,正在陪客的三表叔,看见珍卿这一出,好笑地不行,给身边他二哥指着:
“你看这小丫头,一点儿不怯场。”
珍卿她二表伯看见了,也笑着说:
“真是歹竹出好笋,表舅那么不会交往人,小花这个妮儿,到哪儿都挺自在,都能吃得开。
“唉,俺娘想让昱衡娶小花,你二嫂死活不愿意。她说,收了当个干女儿也行。我看咋样都行,妮儿是个好妮儿。”
三表叔笑眯眯地看对面,珍卿摆开主人的架势,总给别人夹菜,她自己倒没吃几口。
三表叔好笑地回过头,跟他二哥说:
“表舅让我帮着寻摸个好学校,教育家梁士茵,上个月回县筹办学校,说要办一个联合学校,把小学校和初等中学放一起办。
“今天回市里的时候,我从县里过,再帮着打听一下,看那学校筹备得咋样了。”
二表伯惊叹地说:“梁士茵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去年我去楚州办货,到处听人说他的事。
“说他是什么教育博士,他在楚州办学,那些当官的克扣教育经费,干涉他招生和聘人,他一气之下离了楚州。
“没想到跑咱们禹州来了。小花去念他的学校,我看不坏。”
三表叔也说:“小花是个念书的材料,我看可以让她去考,她在乡里,难找合意的亲事,不如多读几年书,找个儒雅士绅之家……”
二表伯大口吃肉,很捧场地附和着弟弟。
那边席上的珍卿,见众人已沉浸在美味中,没兴趣给她夹菜了。
她才小心坐下来,吃了几筷子热菜,喝了两口热萝卜汤,总算是喘过气来了。
珍卿又舀了一碗汤,正准备再两三口干了。
她右边的胖大妈,忽然一个巨大的喷嚏,冲着整个席面打上去。
胖大妈的手还按在桌子上,弄得整个一张桌子,那是一个地动山摇。
这一桌子菜肴,吸收了胖大妈的唾沫腥子,珍卿觉得有点不能直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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