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崔秀菊从公社卫生所的床上醒过来的时候,人还有些迷糊。
她下意识喊了一声李梅花,像是自言自语的来了一句“梅花姐,咱们这是,在哪儿啊”的话后,却迟迟没能得到回应。
这让多年来一直身处随时可能被打的惊恐环境里的崔秀菊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儿,整个人如同小兽一般蜷缩成了一团,双手抱头的姿势好像已经被崔福发现自己逃跑并把她抓了回来,马上就要冲进来将她揍得半死一样。
只是在蜷缩起来后,崔秀菊却意识到了这里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满是昏暗的家。
因为她所躺着的这张床是真的真舒服。可就是这个她从未体会过的舒服劲儿,让她彻底从惊弓之鸟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她试探着将埋在臂弯的头抬了起来,向四周看去。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环境。
崔秀菊从挡住自己往外看视线的帘子,看到自己刚紧靠着的洁白的墙壁,再到身下所躺着的柔软的床……
这一切让她感觉陌生又美好,心里莫名涌现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安宁。
她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里是不是就是人死了以后就能去的地方……可是,我明明和梅花姐都已经到公社门口了啊……”
正在她想下床看看帘子那边都有啥的时候,崔秀菊就觉得手背一疼,下意识看过去的时候,她就看见了扎在自己手背上的针头,和挂在旁边高架子上的输液瓶。
这下崔秀菊是彻底迷糊。
她这是没有,死?
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
从18岁被父母“卖”给崔福以后,崔秀菊的活动范围就被崔福限制在了不算多大的麦河沟大队。整整五年的时间,她除了被嫁过来时曾走过一趟麦河沟大队外的路,之后崔秀菊就再没有出过大队。
只因为崔福怕她会逃跑,所以从不允许她离开视线范围以外的地方。
也就是这两年,他觉得崔秀菊已经被自己打服了,打怕了,身体也打得已经走几步就要喘,每天上工干活就已经耗费她全部力气了,崔福才算是放松了对她,人身自由的限制。
崔秀菊能认识李梅花,也是因为他的不再限制。
只是由于她的活动范围仍被限制在大队以内的原因,崔秀菊从未出过大队,只是在有一次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无意中听到那些同样被限制出入自由的知青提起了一条被他们发现的能够通往公社的小路。
也就是那条让她和李梅花一起,第一次踏出麦河沟大队的路。
只是,在时隔五年以后,再一次踏出大队以外的地方,跟着李梅花一路赶到公社来告状这件事儿,已经是崔秀菊所拥有的全部勇气了。
在走到公社门口,在那位看起来十分友好的同志走过来问她们是来干啥的时候,崔秀菊其实已经害怕得浑身发抖了起来,之后那人要带她们进去,李梅花拉着她说要想想一会儿见了领导要说些啥,可还没等她想,她就觉得腿一软眼一黑,再睁开眼的时候,崔秀菊人就已经躺在了这张让她恨不得躺上一辈子的床,对于发生了啥事儿也是一概不知了。
“这到底是哪儿,我不是应该在公社吗,梅花姐又去哪儿了……”因为手上扎着针,崔秀菊怕自己瞎动弹再给这不知道是啥的玩意儿给弄坏了。
崔秀菊是坐着怕把这一看就比家里头的炕头值钱的床给弄脏了,站着却又止不住眼前又有些冒金花的感觉,拔掉针头去找梅花姐吧,她怕弄坏了得给人赔钱,留在这里等人过来吧,她又担心自己和梅花姐逃跑的事儿被崔福和崔立春知道,让他们找过来。
趋前退后,摇摆不定。
在还没有嫁人,没有经过被辱骂、殴打和禁闭的崔秀菊,曾经也是个明媚活泼有主意的姑娘。
但在五年时间里,不断被动接受着来自丈夫和整个大队,言语和环境打压,不断被挤压着生存空间的的崔秀菊,如今却成了这般胆小犹豫又不安的样子。
这是一段不幸的婚姻带给她的改变。
一个让人只有痛苦没了快乐的变化。
而这个时候,和她同病相怜的李梅花却在帘子那头的床上醒了过来,同样也是轻喊起了崔秀菊的名字。
“秀菊?”
“梅花姐!”
听见李梅花的声音从帘子那头传过来,崔秀菊连忙回了一句:“梅花姐,我在帘子这头呢,可我手上扎着针头,我怕给人弄坏了,也不知道咱现在这是在哪儿,我、我就一直都没敢动……”
李梅花听见这话,人也愈发清醒了起来,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相比较崔秀菊五年都没能出过大队的情况,也是因为连生了几胎闺女才让日子难过起来的李梅花,自然要比她见识多一些,连忙安抚她道:“秀菊你别害怕,姐手上现在也扎着针头呢,估计是公社的同志见咱晕过去就给咱俩送来卫生所了。”
说着,她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子,小心翼翼地晃了晃挂着输液瓶子的铁架子,见是可以活动的,便一点点推着它,一点点靠近了帘子的位置,一把撩开帘子后,更是推着铁架子走到了仍忐忑不安的崔秀菊的旁边,拉着她一起坐在了床上。
李梅花问道:“秀菊你还记得头年铁牛她妈生她家二牛时候难产被送去医院的事儿吗?”
崔秀菊点头:“记得,那时候说是胎位不正,脑袋憋在里头了,最后给送去了县里头的医院才都给救过来的。”
“所以啊,咱现在在的地方就是救人命的地方,你从前没出过大队不知道,这地方叫卫生所,不像咱队里头的赤脚大夫只会开那两种药,治个感冒咳嗽的,这地方能救咱们的命,扎在咱手背上的针头和这瓶子里头的水,就是药。”李梅花说着,又问崔秀菊,“你现在浑身还跟在大队时候那样,浑身没劲儿又浑身疼吗?”
这话提醒了崔秀菊,她眼睛一亮,惊喜地同李梅花说道:“还真是,刚也没注意,现在一反应,我这身上还真是都轻快了不少呢!”
“早知道公社的同志都是这么好心肠的人,咱俩就该早点来……”
“没事儿,咱现在来……”
李梅花有心想安慰崔秀菊,可说着说着,她却也跟崔秀菊似的,这眼泪是如何都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两个人就像是两只从未见过外面天空的井底之蛙一样,要是一直生活在井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过着没有区别的日子,她们或许也只会埋怨老天不公,恨自己生来命苦,才会和如崔福、崔立春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过着早已经麻木的生活。
可如今,她们走出来了。
从那口“枯井”中跳出来,并在看到了不止井口那么大,而是无边无际又明媚湛蓝的天空后,李梅花和崔秀菊才终于明白也不禁感慨: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这样美好又充满善意的。
而这样的认知,也让两个人不禁反省、责备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她们没能更早一点掏出来,又为什么她们能忍受那么长久的折磨与煎熬,又是为什么,她们等到现在才有了勇气,才见到了外面世界的美好……
就在两个已经将善良与隐忍刻在骨子里的女人开始抱怨自己的怯懦,而没有想过她们本来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错的不是她们,而是伤害她们的男人,是崔福和崔立春,是包庇、纵容他们这样做,并也像他们这样对待自己妻女的男人们的时候。
卫生所的门被推开了。
——光照了进来。
苏曼站在阳光中,用温柔却有力的声音,对如同小兽一般听见动静就都抱作一团,互相取暖的两个遍体鳞伤的女人说:“你们醒了?请不要害怕,因为,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在未来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已经成为地方妇联主席的崔秀菊和李梅花已经匆匆老去的以后。
她们仍还记得这一天。
记得这个被阳光照在身上的一天。
和那个带领她们朝着光走去的人。
年老后最爱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的崔秀菊摇着蒲扇,眯着眼望着天空,喃喃道:“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是我这辈子都不能忘掉的,是她带给我和梅花姐重新开始生活的勇气,也是她让我们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生活在阳光下……”
人生,因勇气而改变。
——
“……严重营养不良,浑身上下的老伤新伤,身上几乎没一块好地方。一个是过渡生育造成的体虚亏空,另外一个则是有过小产经历,但也是小月子没坐好,内里虚的不得了,晕倒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这些造成的,而且她们刚和我说,她们两个人是一路从大队逃到公社来的,目的就是找公社妇联求助,所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饥饿、疲劳和紧绷的情绪。但主要原因还是她们两个人在被殴打以后,部分伤口发炎造成的。刚给她们输了消炎液,现在已经退烧了。”
在李梅花和崔秀菊清醒以后,大夫在检查完李梅花和崔秀菊的身体后,十分痛心又无奈地说道:“两个人的外伤都不算特别严重,但这位崔秀菊同志的腰腹部有一大块的青紫色淤痕,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被踹出内伤,或是伤到肝脏,因为她刚和我说,她曾经被她丈夫打断过肋骨,但卫生所没有相关的器械,我没法做进一步的诊断,所以现在只能先给她开一些滋补的中药,还有这止疼药,先缓解一下她的疼痛。”
“好的,谢谢您了赵大夫。”苏曼心情沉重地和同样看起来十分不忍的卫生所大夫道了声谢,又问道,“不过,能不能请您先以公社卫生所的名义个她们两位同志开一份验伤证明呢?因为您也清楚,她们的伤都是被……公社妇联这边想要介入的话,还是要有一些证明的,所以……”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给她们开具验伤证明,还会帮忙盖上属于卫生所的印章和我的签名,如果在帮助这两位同志的过程中,有任何需要我作证明的情况,这位同志你也可以过来卫生所这边随时联系我。”
说着,这位看起来不到四十岁,但眼神犀利得不像是普通公社卫生所上班的赵大夫已经转回了,和治疗室只隔了一层帘子的办公室桌前,准备开具证明了。
“说起来,这位小同志你也是新过来麦秆公社这边工作的吧?不知道你们妇联主任对这个事情是怎么一个看法,对方又为什么没有亲自过来呢?你们公社书记竟然也能允许这样对职责以内发生的事情而无动于衷的同志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
“额,那个赵大夫,我就是负责公社妇联工作的干事,整个公社妇联只有我一个人。虽然田书记之前说过要向县里申请让我当妇联主任,但现在申请还没有被通过,所以……”
面对赵大夫愤愤不平的态度,苏曼是真有些尴尬,难得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成功避免了“我自己给自己背黑锅”的事情发生。
而此刻,比苏曼还尴尬的,应该就是话里话外都以为苏曼只是一个过来跑腿的小干事,从事始终都没想到她就是妇联主任的赵大夫了。
为缓解尴尬,苏曼主动伸出手,大大方方地对赵大夫自我介绍道:“相逢即是有缘,我看赵大夫您也是个关注基层妇女情况,对李梅花和崔秀菊两位同志的遭遇有所同情且同仇敌忾的性情中人,同在公社工作,总不能避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如咱们认识一下?我叫苏曼,花阳县人,现在是麦秆公社负责妇联工作的小干事。”
听到苏曼的自我介绍,赵大夫脱口而出,惊讶道:“苏曼?你就是老田总说的那位小苏同志?你也太年轻了吧!”
面对赵大夫的话,苏曼故作茫然:“老田?您说的是田书记吗?”
苏曼是有听公社里的其他人说过,田庆丰的爱人是位和他一样上过战场的女军医,如今也和他一样,因为军中一些政权问题而一起转业来了麦秆公社,现在在公社卫生所上班。
但由于这些都是小道消息听来的,在几乎可以确定对方是田庆丰爱人的身份同时,苏曼可不愿意暴露自己在入职不过半个多月就已经将几乎每个人的情况都打探清楚的行为,便对着对方装起了湖涂。
面对苏曼的装傻充愣,赵大夫并没能察觉到破绽,反而十分热情大方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赵英姿,和小苏同志你口中田书记是夫妻关系。不过他是他,我是我,你不用因为我们俩的关系而影响工作,咱俩论咱俩的!”
“原来您是田书记的爱人啊,那赵大夫您看起来可真年轻,我一开始还以为您才三十岁出头呢,差点就管您叫姐。”苏曼有些欣赏赵大夫的性格,尤其是她的名字,听起来就给人一种飒爽英姿的感觉。所以拍起马屁来也是毫不费力,直接说出了永不会踩雷的年龄夸奖套词。
不过苏曼倒是没说谎话,可能是因为当医生的人都擅长保养吧,赵英姿本人的确是显得十分年轻,按照田庆丰已经45岁的年纪来看,赵英姿的岁数应该和他也差不了多少,但看上去却真像是三十来岁的人,身材看上去也十分健美,是苏曼喜欢的那种小麦肤色,又健康又活力的感觉。
“我以后还是喊你赵大夫,您喊我小苏吧。”
“成,以后就这么叫,等回头让老田请你回家里吃饭!”
在愉快的交流了几句话后,苏曼又将话题重新带回到了工作相关的问题上。
她问道:“赵大夫您说,如果我安排人带李梅花和崔秀菊两位同志去县医院进行检查的话,那里的医生同志能够为我提供两个人的检查报告和验伤证明吗?”
赵英姿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其实验伤证明这个词是有点新颖的,能让人听明白但从前是从来都没有人向医院提出过这样的要求的,这县医院的医生会不会愿意给你开证明,我也不能太肯定。不过我想你要这个东西肯定是对帮这两位女同志有用的,所以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找人帮你问问。”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
“不会的,我本来也能去县医院工作的,只是嫌那里离工作太远,又不如我自己在卫生所这里自在,所以这才留在公社卫生所。不过在县医院上班的医生和医院领导我都认识,我先帮你打听打听了,要是能给开的话,你啥时候带两位同志过去,我就提前打个电话帮你打声招呼就行。”
在和赵英姿说好了去县医院开证明的事情,并同对方道谢以后,苏曼正打算进去治疗室和李梅花还有崔秀菊好好聊一聊,但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止住了脚步,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和赵英姿以商量的口吻试探道:
“说起来,我之前还和田书记请求先暂时去麦河沟大队担任妇女主任这一职务,好能更好地帮助到更多生活在麦河沟,总面对那里男同志暴力相向的的妇女同志们,但我不懂看病,所以……”
“那到时候我可以跟你一块过去啊。”赵英姿直接答应,说道,“本来下边生产大队也属于公社卫生所的范畴,我可以过去免费给队里头的妇女做检查!”
妥了!
想到自己出发前还一个劲儿劝说自己坐镇公社,不要亲自前往麦河沟这个男人都不讲道理的地方去的田书记,再看如今一张开口就主动支持自己工作的赵大夫……
苏曼心里头是暗喜非凡,面上更是激动地夸赞道:“赵大夫您真是仁心仁术,我先替各生产大队的妇女同志跟您说一声感谢了。”
这话说得赵英姿都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小苏同志你千万别这么客气,我从前在军医院上班的时候,能接触到的除了军人以外,也就只有军人家属,对于基层女同志生活如此艰难的情况,也是今天才知道,所以我也总想为她们做些什么,如今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谢你还来不及了。你要真要感谢的话,就好好帮她们吧,我希望她们能够在小苏同志你的带领下,过得越来越好!”
赵英姿的话,让苏曼更添了几分对她的尊重与好感。
心想,如她和田庆丰这样的夫妻才是最般配契合,而也是因为他们俩都有着如此大胸怀与理想抱负的,才能结为夫妻。
所以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结婚,总该是要产生“1+1>2”的效果,最起码也得是“1+1=2”的情况,才是两个人促使两个人愿意结婚组建家庭的根本,如果两个人的结合反倒起了反效果,日子过得还不如一个人生活时舒心,那这样的婚姻,目的又是何在呢?
像是那种为了所谓“到了年纪再不嫁人就只能捡剩下的”或是“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过日子”的话,才做出匆忙结婚决定的人,不能说婚后的生活一定会过不好,但总归也还是不如深思熟虑以后,对彼此的性格和家庭都有所了解才决定结婚的,所组成的家庭那样和谐美好。
想到这,苏曼的心情就又沉重了起来。
她想的不是自己,而是还躺在治疗室里的那两位深受包办婚姻“荼毒”的李梅花和崔秀菊。
——
卫生所,治疗室。
苏曼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坐在自己对面,已经离开麦河沟大队三个小时,清楚自己逃跑的事情必然已经被家里的男人和大队的社员知道而感到恐惧的两个人,轻声说道:
“你们不用害怕,也无需恐惧。因为我可以保证的是,哪怕你们两位的丈夫知道你们现在在公社,并带领麦河沟大队的社员们前来找你们,要求我们送你们回去,公社这边也一定会保护你们到底,除非是你们自愿想要和他们离开。”
“不……同志,我们不想回去,也求求你别让我们回去……”
在时间的发酵中,不管是更有主意的李梅花,还是本就已经六神无主的崔秀菊在听到这话后,都不约而同地抱紧了对方,不停重复说着“不回去,真的别让他们把我们带回去……回去我们就一定会被打死的……”的话。
对此,苏曼没有选择安抚,而是抬高了音量,说道:“既然你们不想回去的态度如此坚决,那么我们公社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任由麦河沟大队的社员做出强行或恐吓你们回去的事情。所以,李梅花同志,还有崔秀菊同志,你们不用担心,整个公社的同志都会保护你们的!”
面对像李梅花和崔秀菊这样常年生活在恐惧与殴打环境中的人而言,肯定坚决的,又带着些许命令口吻的语气,反而要比安抚的,温柔却没有力量的声音还要有用。
而同样的,在镇定对方情绪之后,以同立场的身份靠近对方,获取对方的信任也是十分重要。
苏曼继续扬着声音同她们说道:“你们也不用担心像以前和你们大队妇女主任说这是家务事而拒绝妇联介入那样的情况会再发生,因为公社已经同意我将秦招娣罢免的提议。并且,从今天开始,我,也就是你们来公社说要找的那位愿意花两块钱打听你们情况,想要帮助你们的人,将会带领你,带领你们,带领更多和你们有着相似遭遇的妇女同志们一起向美好的生活出发!”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在帮助她们情绪冷静以后,明确她们的态度,让她们变得坚强,甚至是冷酷。
在确定李梅花和崔秀菊的情绪已经有所缓和,并能够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对此做出正常积极的反应后,苏曼从包里拿出了本子和钢笔,神情严肃地开口同她们说:
“我想你们既然能鼓足勇气从麦河沟大队跑到公社这里来求助,就说明你们必然是遭遇了一些已经无法承受的事情。那么在我代表公社,代表妇联帮助你们解决这些令你们痛苦的事情以前,我需要先问一问你们的想法。所以接下来,我需要你们的配合。我想,你们可以做到是吗?”
“可以,我们可以。”
在确定坐在对面的这位漂亮又温柔的小姑娘是来帮助她们的人以后,李梅花和崔秀菊全然没有对苏曼年纪上的怀疑,反而是慢慢信任地看着她,紧张又严肃地等着她的问话。
两个人以为苏曼的问题会是像之前秦招娣和更多人说得那样,问她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才会让丈夫对她们下如此狠手,并告诉她们“一个巴掌拍不响”,让她们反思自己的行为。
但苏曼没有。
她问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观点,和一针见血让人心生退意的问题。
而这些,都是李梅花和崔秀菊从未想过的事情。
那就是——
“既然刚刚你们两个人都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愿意回去麦河沟大队,和不愿意被你们的丈夫带走,并认定对方会因为你们来到公社的行为而发怒,甚至是做出打死你们的行为。那么,如果你们的丈夫来到公社,向你们承诺并保证今后不会对你们实施暴力,并诚恳道歉甚至是跪地求原谅的话,你们还坚持刚刚的态度吗?”
“……”
“如果他们还找到你们娘家的父母和亲人过来一起劝你们回家,并表示以后一定会好好过日子的话,你们是否能够抵抗住亲人的恳求?尤其是李梅花同志,如果离婚的话,你的两个孩子要怎么办,如果对方拿孩子威胁你,你要怎么做?而如果孩子归你,你又该怎么养活她们?”
“……”
“离婚以后,你们要怎么保证自己独立生活的收入来源?在娘家拒绝允许你们回娘家生活,而麦河沟大队的社员们又认定你们是好日子不过非要作,觉得你们已经结过一次婚不值钱,开始排挤、疏远你们的话,你们又要怎么办?”
“……”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让本以为从大队里逃出来,逃到公社以后就有一个避风港的李梅花和崔秀菊,又一次被现实的浪花狠狠排在了岸上。
她们无法回答,像是被封进雕塑里,满嘴都被塞满石膏,连呼吸都快要没有,连呼喊都说不出一句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也无法动。
李梅花和崔秀菊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她们也是才知道,原来在逃出大队,逃离殴打自己的男人以后,迎接她们的不是温暖阳光,而是更深一层的绝望。
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后,面对苏曼的问题,反倒是一直表现得极为懦弱胆怯的崔秀菊先开口。
“崔福第一次打我的时候,是在我结婚后三天回门的时候。我爹妈觉得我年轻漂亮,他花了五十块钱买我当媳妇儿是他赚了,便在吃饭的时候,挑挑拣拣他是空手过来的事儿。当时崔福啥都没说,却当着我爹妈和我大弟的面前,直接给了我一嘴巴。他们就这样看着崔福对我拳打脚踢,把我像死狗一样拖出去,一句话都没说。崔福后来和我道歉,说他不是成心想打我的,说他以后一定对我好。可真的到了以后,我却再也没回过娘家,他也再没向我道过歉,而是直接打我,越打越狠……”
崔秀菊说着,泪珠子就又顺着她还挂着青的脸颊滑落。
她说:“我不知道离婚以后该咋活着,但就算是崔福和我爹妈一起过来给我磕头让我回去,我也不想回去了。我也知道,只要我真不跟崔福过了,那队里头一人一句的唾沫星子都能给我淹死,我爹妈也一定会再给我卖给下一个愿意花钱买媳妇的男人好给我大弟换钱花。可我不愿意那样。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外头,干干净净的,像个人一样的死。”
听见这话,李梅花已经泣不成声。
崔秀菊的话,让她想起了没能被自己这个当妈的护好而死去的三个闺女,和还活着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天天被婆婆和丈夫非打即骂,吃不饱也穿不暖的四丫和五丫。
可就算是不离婚,继续忍着成天被打被骂却起码还有口饭吃的日子,李梅花也不觉得自己和俩闺女能活多久,更不觉得只要自己生个儿子出来,崔立春又能对自己有多好,对俩闺女有多好。甚至在她看来,一旦有了儿子,那四丫和五丫恐怕就会成为另一个“崔秀菊”,被卖了换钱给所谓的能传宗接代的儿子花。
想到这,李梅花觉得自己就算是活不下去了,也得在死之前堂堂正正当一回人,而不是窝囊地被崔立春和他娘那两个丧了良心的坏胚子给当成是家里的畜牲一样,给折磨死,打死!
两个一同落了泪的女人,看似软弱得低下了头,却都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就算是死,她们也要离婚,要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像个人一样地死!
苏曼将她们眼中的决绝看得分明。
她放下自己根本连一个问题都没写着的本子,和连笔帽都没打开过的钢笔,为这两位生活在落后农村,经历了百般痛苦折磨,体会了包办婚姻所带给人痛苦,却没有像秦招娣那样明明有能力改变却还是选择依附男人,被男人“驯化”的同志,深深地鼓起了掌。
——为她们不愿屈服,而不畏生死也要堂堂正正做独立自主的人,而不是男人附庸的精神。
迎着李梅花和崔秀菊投过来的,茫然自己为什么会在问出那样令人绝望又犀利的问题以后,突然又像是在为她们而鼓掌的疑惑目光。
苏曼伸出双手,用带有体温的手掌握住她们有着同样冰冷的手,说出了她们第一次见面时所说的话:“请不要害怕。因为,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在她的双手有利握住对方的手,试图将力量传递给对方的同时。
苏曼也得到了,同样握住她双手的力量。
这是善良奋起抵抗却仍不见温柔的力量。
也是属于每一个女性特有的柔韧的力量。
……
在暂时将身体还没能恢复的李梅和崔秀菊安顿在公社卫生所以后,苏曼拿着由赵英姿亲手所写的验伤证明回,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公社,直奔田庆丰所在的书记办公室。
她进来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田书记,我想要联系公安部门,让他们对崔福、崔立春和崔立春的母亲进行逮捕。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在帮李梅花和崔秀菊两位同志离婚以后,将多年来对她们两个人实施严重暴力行为的人被下放农场。”
田庆丰早已经习惯了苏曼想一出是一出,偏偏还多让人无法反驳的言行举止,故此并没有对她的话反应强烈,反而波澜不惊地反问她道:“我明白小苏你的愤怒,也知道你想把他们逮捕的原因,但你要以什么名义联系公安同志,让他们按照你的想法去办事呢?”
面对田庆丰的问题,苏曼早有准备,在将验伤证明递给他的同时,又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红色封皮,上面写有“华国宪法”四个字的本子。
这是华国历史上,第一部社会主义类型的宪法,是华国人民经过长期斗争而得来、由人民亲手制定、保障人民当家作主的根本法。[1]
早在投胎来到这个世界,还不知道这是一个书中世界的时候,渐渐长大并明白知法懂法重要性的苏曼便早早将这一整本的内容都背了个完整。
在田庆丰还不明白她为啥要在说着一半话的时候,将这样只在思想大会上才会被拿出来的,和□□一样珍贵的宪法本子拿出来的时候,苏曼已经熟稔地将书打开,翻到了她熟悉的印着“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的那一页。
只听苏曼高声朗读道:
“第八十九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法院决定或者人民检察院批准,不受逮捕。”[2]
“第九十六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在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社会的和家庭的生活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权利。
婚姻、家庭、母亲和儿童受国家的保护。”[2]
作为华国这个国家所指定的第一部以法以1949年的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为基础,又是共同纲领的发展的宪法,它的意义是所有华国人都清楚明白的。
故此,在苏曼诵读出,这一册在未来被称为《五四宪法》的内容中,所包含的,对于公民人身自由,和妇女权益是受国家保护的内容,也是苏曼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以后,田庆丰的神情也变得极为严肃。
人身自由与妇女权益,是这个敏感时期所被忽视的问题。
但忽视不代表没有发生,也不代表发生以后就要视若无睹。
田庆丰看着被苏曼庄重地放在办公桌上的这抹红色,又看了看刚被她塞在手里的,有公社卫生所盖章认证的验证证明。
上面清楚写着李梅花和崔秀菊两位女同志身上所有的伤口,并明确表示这些伤口都是属于人为殴打造成的。
看着田庆丰明显有所松动的表情,苏曼再次开口说道:“崔秀菊结婚五年,除了结婚以后三天回门的时候回了一趟娘家崔口子大队以外,她就再没有出过一次麦河沟大队。因为崔福怕她受不了打而逃跑,所以一直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也就是这两年才允许她能够随意在大队里走动。这一点,李梅花可以证明。我想如果深入调查的话,麦河沟大队的人都可以证明,不止是这件事……”
田庆丰:“联系公安部门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1][2]内容来自百度和百度词条《五四宪法》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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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为啥这本书的数据会这么惨……
可我真的好喜欢这本书,好想写完它啊……
但总这样真的让我不知道该咋写下去了……
感谢在2021-08-0717:13:30~2021-08-0817:27: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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