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雍容第一次见到傅静姝, 是在京城中的一次赏花宴上。
那是她坐在首席上,看着贵女们拥着一个女孩子走到她面前,说要为她引见一个人。
那便是傅静姝。
那时候安庆新法还没有施行,傅知年刚刚成为风长鸣身边的红人, 受尽恩宠, 作为傅知年唯一的胞妹, 傅静姝在贵女圈里也变得炙手可热, 每一处筵席都想法设法要请傅静姝来。
贵女们对姜雍容的奉迎中带着几分敬畏,对傅静姝却是带着明显的讨好, 原因很简单,炙手可热的傅知年才貌双全, 前途无量,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娶亲。
在这次见面之前, 姜雍容便听说了傅静姝的不少事。比如说她和她哥哥长得有几分相像, 探花状元之俊美天下皆知, 傅静姝当然也是了不得的美人儿。
比如说她性子高傲,不管对方的身份高低, 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从来不怕得罪人。
比如说她曾经口出狂言,说除了她哥哥, 本朝没有哪个人的诗可读。
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在姜雍容心头凑出了一个狂妄高傲不可一世的新贵形象。
但这一次一见, 她才发现傅静姝生得清丽脱俗, 整个人如三月初放的一树梨花, 清雅至极, 又柔弱至极。
且傲是傲的, 对于时下堆砌繁丽的文风相当不屑,但说起兄长的诗文,又两眼发光。
身子十分瘦弱,旁人吃完饭喝茶,她喝药。那药浓浓的一盏,姜雍容坐在旁边都闻到浓浓的苦味,她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喝了。
“苦么?”姜雍容说着,将手边的一碟金丝蜜枣推到她面前。
“早惯了。”她瞥了一眼蜜枣,没动,“不用,我不爱吃甜的。”
为她引见的贵女轻轻在桌席底下拉她的衣袖,悄悄告诉她不可在姜雍容面前失礼,那可是姜家的嫡女,未来的皇后,哪怕再不爱吃,也要拈一枚装装样子才行。
傅静姝便皱了一下眉头,问姜雍容:“我是真不爱吃,不是失礼。”
姜雍容笑了。
每次的筵席上,她脸上永远都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一个已经刻好的面具,出门便要戴上。
但这一次,她是真心诚意露出了笑容:“不妨事,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吃甜的,只是更怕苦。”
傅静姝也笑了,笑得微有一丝自嘲之意:“你若像我一样,自会吃饭便吃药,就不怕了。”
那是姜雍容和傅静姝的第一次聊天,满座锦绣堆中,两相少女在乐声与灯光下相遇了。相似的年纪,相似的喜好,姜雍容第一次觉得有很多话想跟人说,可是,因为从来没有说过,便不知道怎么开口。
下次吧。
下次再在筵席上相遇,她也许可以带自己最新写的诗给傅静姝看,她也不喜欢华丽的辞章,更欣赏返朴归真的清新诗风。
她们会很聊得来吧?
她当时这样想。
然而再下一次的筵席上她并没有见到傅静姝,再下一次也没有,她终于忍不住去打听,才知道傅静姝因为不适合京城的气候,已经回老家静养去了。
傅静姝的老家在淮安。
姜雍容在舆图上找到了那座名为“淮安”的小城,它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大,但哪怕在纸上,也让姜雍容觉得,离京城好远啊。
一直顺风顺水长大的姜雍容心中,头一次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后来她才知道,那种情绪叫做“惋惜”。
好可惜,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命运之所以是命运,便在乎它全然不由人自己掌握。
两年后她再一次见到了傅静姝,在她的封后大典上。
傅静姝全身穿着和她一样鲜红的吉服,身上的翟衣仅比她少一道凤鸟的刺绣,头顶的珠冠之华丽甚至不在她之下。
她这才知道,这就是凤长鸣同意立她为后的条件——同时迎娶傅静姝为贵妃。
那是她与傅静姝的第二面,只在行礼时匆匆对视了一眼。
傅静姝瘦了许多,那华丽的珠冠顶在头上,益发显得下巴尖细,脖颈纤弱,仿佛要被压倒了一般。
但傅静姝的眸子却是异常明亮,那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却没有丝毫的温度,是冰冷的火焰。
“妾身拜见皇后娘娘。”傅静姝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身体也没有一丝动作,“拜见”只落在声音里。
鲁嬷嬷眉头一皱,正要发话,姜雍容抬起了手止住鲁嬷嬷。
与此同时,凤长鸣道:“姝儿,你身子弱,以后见谁都不必行礼。今日累了吧?朕同你回去。”
他说回便回,一个眼神都没有多给姜雍容一个。
鲁嬷嬷安慰她:“放心,陛下先送她回去,一会儿便会来的。到底是大婚,主子到底是皇后,可不能乱了规矩。”又道,“那姓傅的也忒不像样,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
当然,以后被收拾的是她们。
后来姜雍容便常想,其实一切早有端倪。风长鸣和林静姝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冰冷而愤怒,那是看仇人的眼神。
他们可真是一对佳偶,有共同的回忆——傅知年,也有共同的敌人——她以及她身后的姜家。
幽居在坤良宫的那些日子,姜雍容偶尔会翻出少女时期的诗本子,上面有她闲暇时写的诗作,也有傅静姝的。
那是她从旁人那里抄来的,并相和着做了几首,甚至还幻想过或许有朝一日两人能再见面,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可惜造化弄人,她们确实是重逢了,但永远不会有一起坐下来喝茶谈诗的时候。
后来在清凉殿抱着年年的时候,她试图在年年身上找找看傅静姝的影子,又或是风长鸣的影子,结果都没有。年年最乖最甜最可爱,年年看她的时候没有那种冰冷的目光,只有暖暖的充满信赖的眼神,以及一个随时都要扑上来的拥抱。
此时此刻,无论屋子里出现的是什么人,都不会比傅静姝更让她吃惊。
底下,笛笛扶傅静姝在椅上坐下,道:“是我不好,明知道静姐身体不好,可这东西实是太难得了,我实在等不了。
傅静姝拿绢子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说吧,什么东西。”
“真真好宝贝,就是静姐你,一定也没见过!”笛笛兴奋地说着,献宝般打开了锦匣,捧到傅静姝面前。
傅静姝一见之下,愣住了,猛地起身,一样样拿起来细瞧,声音发紧:“这东西哪儿来的?!”
“从一个沙匪手里。”笛笛打量着她的神色,“静姐,怎么了?”
“什么沙匪?一字不漏给我全部说清楚!”
笛笛大约从来没有见她这副神色,愣了愣之后,才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静姐你放心,我从来不偷好人的东西。这个风长天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是北疆一霸,连杨天广这种大恶人都怕他。我我拿他的东西算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你说他身边有个女人?”傅静姝问,“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姓甚名甚?”
“嗯,她嘴静姐你差不多大吧,长得真心好看。”说到这里笛笛顿了一下,“在我心里静姐永远最好看,但那个女人着实也不赖,跟在那风长天身边真是糟蹋了。姓什么不知道,不过听风长天叫她‘雍容’——”
笛笛的话没说完,因为傅静姝的脸色立即变了,咬牙切齿:“雍容……姜雍容?!她怎么来北疆了?!”
说着咬了咬牙,“姜雍容,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是姜雍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牙缝里挤出来,不知道当年在漱玉堂的无数个日夜里,她是不是就是这样恨恨地提及她?
“诶?傅静姝……不就是那个死了殉国的傅贵妃吗?”
“衣冠冢而已。”姜雍容的声音像是要化在冷风里,“是死是活,谁知道?”
风长天嘴巴张圆了,无声地拖出一个“哦”,“哎呀,她没死,那我七哥岂不是也还活着?”
很好,七哥当皇帝,他当沙匪,各得其所。
哎不对!七哥活着,雍容就还是七哥的皇后,那岂不是——
风长天:“!!!!!!!!!!!”
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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