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碗粥当然填不饱风长天的肚子,他吩咐思仪把点心果子装一些出来,一面吃,一面陪年年玩。把年年高高抛起接住,年年开心得咯咯大笑。
姜雍容看时间不早了,便进言劝谏风长天回宫,偏偏年年不让,两只胖胖的小胳膊死死抱着风长天的脖子,“要抛高高!抛高高!”
姜雍容去抱年年:“年年乖,陛下还有很多大事要忙。”
风长天笑道:“你跟他说这个他哪里懂?再说我哪来的大事,大事都是你爹他们拿主意。”
这话让姜雍容微微一顿。
皇帝……这是在抱怨姜家架空了他?
不过风长天看上去笑嘻嘻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样子,再者且看风长天对奏折的态度,就知道他对国事真的半点也不上心,应该是她想多了。
年年则像是听懂了风长天的话,抱得越发紧了,无论姜雍容怎么哄都不肯撒手。
姜雍容还真是没法子。她自小就被告诫要懂事明理,凡事别说让大人开口说个“不”字,早在大人们眉头微微一皱的时候,她就自动听话了。
偏偏年年没有被长辈管教过,身边全是侍候的下人,当然从来没尝过被约束的滋味,想要什么就是什么,要不到就痛心疾首,放声大哭。
最后还是姜雍容妥协了,她点起一线细线香,指着香,向年年道:“年年要玩抛高高可以,但等这香灭的时候,陛下就得走了。”
年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反正听见可以玩就重新高兴了起来。
泪珠还挂在脸上呢,就已经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风长天是年年的大玩具,年年也是风长天的小玩具,他正要把年年再度高高抛起,姜雍容的手忽然搭住他的手臂上。
动作很轻,就和她平时说话的语气一样,也和她平时任何的动作一样,舒缓轻柔。他来这里照旧穿的是羽林卫的铠甲,她的手搭在冰冷坚硬的铠甲上,像一块雕好的羊脂玉,每一片指甲都在灯下微微泛着光。
她制止了他的动作,然后拿起绢子替年年擦泪水,动作细致温柔,脸上半是无奈半是宠溺。
年年的脸擦干净了,风长天却没动,目光直直地盯着姜雍容。
姜雍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陛下恕罪,妾身擅自碰触龙体,实属僭越,请陛下责罚。”
风长天一把拉起姜雍容,“得了得了,要是碰过爷的人都要责罚,那天虎山上的人首先就要先死绝了,起来。”
姜雍容知道他不拘小节,并不会在乎这些,但他的目光直勾勾的,让她有一丝丝悬心,下意识想离他远一点。
“抛高高!抛高高!”
年年待得不耐烦了,在风长天身上扭来扭去。
风长天便把年年往上抛,在年年清脆的笑声里,道:“我听说这小东西是我那个七哥和他那个傅贵妃的儿子是吧?”
姜雍容道:“是。”
“我还听说,我那个七哥只宠傅贵妃一个人,还把统摄六宫之权都交给她,全然对你不管不顾,你怎么还对他们的儿子这么好?”
自己对年年好么?姜雍容倒不觉得,她道:“妾身是小殿下的嫡母,陛下与贵妃皆已殉国,妾身自当替他们照顾小殿下。”
风长天接住年年,认真地看着姜雍容的眼睛:“你就一点儿也不恨他们?特别是那个贵妃。”
这话姜雍容听着特别耳熟,之前先帝的后宫只有她和傅贵妃,姜家总觉得傅贵妃是妖妃,魅惑先帝,独占圣心,只要除掉傅贵妃,她就一定能得到圣宠。
其实真相和所有人以为的相反。
先帝和傅贵妃之间,永远是先帝顺着傅贵妃,而傅贵妃连一个好脸也难得给先帝,因为先帝下令处死了傅贵妃的兄长。
傅贵妃从不掩饰自己对先帝的恨意,而先帝则从来不以为忤。
最后傅贵妃竟然陪着先帝一起殉了国,姜雍容还真是没想到,她原以为傅贵妃是最巴不得先帝死的人。
“傅氏与先帝缘深,妾身与先帝缘浅,缘乃天定,妾身认命,无怨无尤。”姜雍容道。
这当然是假话,但有时候最能哄人,风长天点头赞道:“你真是一个好女人。”
姜雍容深深一福身,表示领受了他的夸赞。
其实这话也不能说全然是假的,至少入宫的第三年起,她就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而之前的两年,她不解,她困惑,她愤怒,她悲哀,她甚至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不好,所以她拼命去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但无论她做得多么出色,先帝永远只会给她一个凉凉的眼神。
那个眼神里不单只有冷漠,还有厌恶,以及戒备。
在这样的眼神里她终于明白,她的无宠将会持续一生。因为皇帝厌恶的是她姜家长女的身份,厌恶的是她身后的姜家。
早在大央还没有立国的时候,姜家就已经是平京城的一株参天大树,扎根有万丈之深。长久以来,平京朝代更迭,龙椅上已经数不清到底换了几种姓氏,只有姜家,永远屹立在京城,根深蒂固,永世不移。
后来姜家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姜炎,他助太/祖皇帝开创了大央。
太/祖不单给了姜家世袭罔替的异姓王爵,更留下遗旨,凡风氏皇帝必迎娶姜氏嫡女为后,用这种方式与姜家共享大央的河山。
姜家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对大央的掌控丝毫不弱于君王,史上甚至有好几代风氏君王受制于姜家,大央实际上成了姜家的大央。
先帝是在冷宫里长大的,前无帝王宠爱,后无母族助力,姜家在他的面前不异于一头猛兽,他终生都在抗拒自己会成为这头猛兽口中的食物,成为又一个风家的傀儡皇帝。
就好像风长天这样。
对于姜家来说,风长天真是一个完美的傀儡。他不通政务,生性跳脱,又粗枝大叶,对治国毫无兴趣。
姜雍容几乎可以预见得到,父亲第一步会往宫中送来美人,让美人占据风长天的大部分时间;第二步便会搜罗能人异士,最好是各种武功高手和秘籍,让风长天玩物丧志;第三步,则是让百姓知道风长天是怎样一个皇帝,世人都将明白是丞相姜原撑起了大央。
从此天下人只知姜氏,不知风氏。
那就是父亲的终极目标。
可父亲的第一步好像就栽了跟头。
姜雍容每天至少能看到五六封催促风长天选妃立后的奏折,可见风长天一直没理会这事儿,而且他清晨上朝,上午和重臣在御书房,下午就到她这里来练功,那些美人们根本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像今天的古雨儿,说是祈福,分明是听到一些消息,知道风长天来过清凉殿,所以特地以风筝为借口,过来想找人。
姜雍容原以为或许是这一届入选的贵女姿色平平,无法吸引风长天。但今天单只古雨儿和赵明瑶两个,就已经是春花秋月,各占胜场,
还有她的四妹云容,几年前就已经出落得不俗,父亲还曾经动念将她送进先帝的后宫,是她一连去了三封家书相劝,父亲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几年不见,云容应该已经像花朵一样盛开了吧。
但皇帝不选妃,不是她这个前皇后应该过问的事,她静静在旁边看着风长天陪年年玩耍。
一炷香尽,她上前告诉年年可以下来了。
年年又一次搂住了风长天的脖子,嘴巴一扁,又要开始哭闹。
姜雍容看着年年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道:“年年,人无信不立,答应了的事情就要做到,不然就不是小男子汉了。”
年年扁着嘴道:“不要男子汉!要高高!”
他说着眼睛一眨,眼泪说来就来,跟着嘴一张,就预备来一场万试万灵的大哭。
风长天对小孩子的眼泪没什么抵抗力,“哎想玩就玩嘛,他还是个小孩子,哪里懂什么道理?再玩一炷香就是了。”
年年得了这话,估且暂时把眼泪收住。
但姜雍容道:“一炷香又一炷香,陛下国事烦忧,总不能一直陪他玩下去。”
“这么个小孩子,玩不了多久就累了。”风长天道,“再说你说得可真对,爷一看国事就烦忧,还不如在这儿陪孩子玩。”
姜雍容:“……”
她顿了顿,低声道:“陛下,妾身可否求陛下一件事?”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早已经知道了,风长天这个人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话说得越软和,他越容易答应。
果然她这么低声下气一问,风长天立马道:“嗐,咱们什么交情?你直管说!”
“小皇子现在年纪尚小,正是养成规矩的好时候。有陛下给小皇子撑腰,小皇子不会听妾身的。但妾身是他的嫡母身负教养之责,还须陛下成全。。”
风长天脸上有明显的不以为然,显然觉得“规矩”这种东西根本不值一提,于是姜雍容接上一句:“陛下能答应妾身,妾身感激不尽。”
说着深深施礼。
一个标准的、可以拿给礼部当尺子使用的礼施完,风长天的声音便从她头顶落下:“……那什么,年年,你都听到了?你母后要教你,爷救不了你喽。”
姜雍容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不过非常短暂,再起身时,她脸上又恢复了淡定从容的模样。
风长天已经一手把年年拎下来,年年就像一只刚离了水的八爪鱼,手足乱舞,哭声震天。
姜雍容抱过年年,年年依然不停挣扎,姜雍容问道:“年年很喜欢陛下抛高高是不是?”
这话即使年年在哭闹之中,也忍不住点头。
姜雍容又道:“陛下抛高高真的很好玩,年年还想再玩,是不是?”
年年再度疯狂点头。
“母后知道抛高高很好玩,也知道年年很喜欢,但年年你看,香已经烧完,如果年年还想玩的话,可以等到明天。”姜雍容道,“明天年年想玩吗?”
“……想。”年年止了哭,哽咽道。
“年年真乖。”姜雍容道,“年年先去把脸洗好,晚上母后哄年年睡觉好不好?”
“好!”虽然依然带着哭腔,但年年的兴致已经恢复了不少,还道,“要讲故事!”
“好。”姜雍容柔声道,“让思仪姐姐给你洗好手脸,母后就给你讲故事。”
“嗯!”年年应得很响亮,乖乖把双手伸给思仪,由思仪抱着去了。
风长天点点头:“你带孩子还真有一手。”
姜雍容苦笑。她也是人生头一回,摸着石头过河罢了。
风长天走过去待要把放奏折的箱子托起来,姜雍容忙道:“陛下稍等。”先开了箱,把上层的玩具拿出来。
风长天见这箱子还是送来的模样,哈哈一笑:“雍容,你今天是不是偷懒了没看?”
再一想又不对啊,他练功的时候明明见她在看奏折来着,而且她向来勤勉,从来没有遗漏过一份奏折。
姜雍容便把今天的事情说了,说得很详细,很明白,她们就是来找他的,跟着道,“贵女们一心侍奉陛下,渴望得到陛下的怜爱,陛下何不……”
话没说完,风长天就发出一声长叹:“这些女人就是麻烦!爷最不喜欢女人了!就是因为她们,爷才没地儿钻,只好逃到这里来的。”
“……”
姜雍容眨了眨眼睛。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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