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永昼是什么人?
他活了六百多年, 站到天下第一的高位,穆曦微话里那点自以为隐蔽的意思, 对他而言一点即出?
他倒也不着恼, 设身处地代入了穆曦微处境想一想, 发觉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容易惹人误会:
“他是早知道的。”
落永昼并不是很把误会当一回事。
背后屠明镜台,推动穆家灭门惨案的必有其人, 不仅仅止于大乘的魔族部首。
毕竟明镜台涉及到时空之力的阵法,绝非是一个大乘应有的手笔。
落永昼自信那人在暗处藏得如何滴水不漏, 身上修为究竟是怎样地一番身怀绝技, 也一样逃不过自己的明烛初光。
他迟早会给穆曦微一个交代,会给穆曦微一个光明坦荡的真相。
既然如此,落永昼宁愿用片刻的误会来换一个他和穆曦微之间的开诚布公。
剑圣是知道的…
那一刻穆曦微想了很多, 连他自己也未曾预料到有朝一日, 他内心竟会有如此阴暗的念头,一个人演活了一场数百年的王朝朝廷大戏。
然而他经过这一年间的大起大落, 好歹磨练出了一点喜怒如一, 哀乐不动的心态, 再不是从前那个遇到件大事就好像天塌,活不下去的少年。
穆曦微想了很久,最终起身, 抿紧的唇上犹残存着一点不肯消褪的倔强少年气:
“我不信剑圣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曾亲身去过白云间。
仙家气象反倒是其次, 穆曦微记得最深的还是白云间的弟子, 个个好像是天上飘着的云, 未必如何亮眼夺目, 好在行止随心,无拘无束。
他们的行止随心,无拘无束是因为有剑圣坐镇不孤峰,有明烛初光压住了魔族的一切野心。
穆曦微也曾听说过剑圣许许多多似是而非的传言,一路从他出生时霞光普照讲到最近新出的风流情史,有的假有的真,独独剑圣明烛初光剑下所为,是任何话本都臆造不出来,也无法复制的辉煌。
他曾在人族风雨飘摇之际,在数十万魔族大军包围之中,引九天雷霆,一剑斩下大妖魔主的头颅。
他斩的是苍生不平事,引的是河山新气象。
那全是切切实实,真真正正存在过的,是普天之下每个人族都受惠他的。
穆曦微也是。
如今无凭无据,单从几条模模糊糊的线便断定是剑圣所为——
穆曦微不敢这样想,也不敢这样脸大。
“十六,你愿意陪我再回穆家一趟吗?我当时离开时心神大乱,走得仓促,不敢说自己未曾遗漏一二,也许有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落永昼听到穆家,隐隐间有很不好的预兆。
说起遗漏来,落永昼也不敢保证自己看得仔细,有没有漏了什么。
他当时一来震动穆家的覆灭,二来烦心好友的反目,三来担忧穆曦微体内的大妖魔主,更是对幕后之人有无尽的怒火…
若说心神不稳,恐怕不会比穆曦微好太多。
穆家和魔域离得终究远,几乎是一南一北两个极端,一日之内很难贯穿,穆曦微又顾及到“落十六”的修为不足,他们晚上随意寻了一处休息。
等月上梢头,地上模糊地抖了一片树木房屋剪影,枝上鸣蝉和着晚风拂过树叶的窸窣响动此起彼伏的夜深人静时,落永昼将穆家场景一一回忆过去。
他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
幸亏陆地神仙记忆非凡,绝非常人可比,哪怕落永昼当时心不在焉,每一幕场景仍旧历历在他眼前。
穆家夫妇…
穆家夫妇…
落永昼猛然站起,带动了明烛初光也重重一声落地。
他终于回想起不对劲的在哪儿了。
穆曦微收殓穆家家主夫妇的遗体时,落永昼就察出有一处气息不太对劲。
奈何他那会儿实在是昏昏沉沉过了头,加上那缕气息细微,无声混在相似的魔息之中,落永昼一眼两眼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是…妖魔本源的气息。
穆曦微赶来时,穆家夫妇一息仍存,尚有生机。
后来落永昼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是妖魔本源在穆曦微体内苏醒,使得他能成功杀了动手的魔族,与此同时,他没控制住妖魔本源的气息,使其逸散到穆家夫妇的身上。
穆曦微体质特殊,能够让妖魔本源得以认其为主,穆家夫妇却是彻头彻尾的凡人,妖魔本源中万分之一的阴煞之气也足以要去他们的性命——
何况那时候他们还奄奄一息。
于是他们死得顺理成章。
不是被魔族所杀。他们在魔族手中挣出了一线生机,熬到自己儿子来的那一刻,却被自己儿子无知之间逸散出的妖魔本源气息断绝了最后一脉生机。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自己爱子手里。
他们儿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是压垮他父母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恨之入骨,仇恨伴着阴影日日夜夜都挥之不去的那个杀亲仇人。
这便是所有的前因后果。
落永昼尝试着捡起明烛初光,却又换到咣当一声闷响,长剑第二次坠地。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在抖,手掌在抖,十指也在抖。
他整只手都在抖,抖得甚至握不住陪伴他六百年走来的本命剑。
剑于剑修,一直以来意义非凡,等同于第三只手臂和头顶荣光,重逾性命。
所以再如何糟糕的局势,落永昼拿明烛初光的那只手,一直很稳。
他亲眼见过越霜江三人死状,匆匆忙拔剑上主峰平定人心的时候没抖过;三途奔波登上琉璃台剑指陆地神仙时没抖过;千军万马中孤身对上大妖魔主的时候也没抖过。
今天是第一回。
一贯握剑起来稳如泰山,不可战胜的剑圣,竟也会有手抖握不住剑的那一刻。
因为以前落永昼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为了自己做的那件事,即便粉身碎骨,即便刀山火海,也可以无所谓畏惧,带着一柄长剑和一身肝胆去闯一闯。
可这回不一样。
这就是个如一团乱麻般根本解不开的死局。
是,若是旁人杀了穆曦微的父母,就算是大妖魔主,甚至是万年以前存在于神话传说里的大魔,落永昼哪怕上天入地,也可以翻出个一二三四,向穆曦微解释个清楚,再拎出他的尸骨来让穆曦微解恨。
剑圣天下无敌,所向披靡的赞誉并不仅仅只是一句过分的虚话。
可那个人是穆曦微。
是他之前不惜拼着和挚友反目,担上莫大的风险也要保全的人。
是经历过这世上血海深仇仍能心性不改,一心为人间,磊磊落落地说出一句我爱这天下的人。
他没有过任何错处,却什么都要他背负,好像他就是那个害人间倾颓的罪魁祸首。
无缘无故的杀意、家族和宗门先后的清算、妖魔本源的存在……
现在倒好,来了最狠的一笔。
他需要亲自背上,需要亲自为自己父母的死而负责。
落永昼闭上眼睛,闭了很久才睁开。
月色依旧是朦朦胧胧地洒下来笼了一片,蝉也继续在树上不知疲倦不知聒噪地吱哇乱叫。
落永昼手指摩挲间,触到了明烛初光冰凉的金属剑柄。
这一回他五指弯曲,指腹按在剑柄凹凸的花纹上,是真正握稳了剑。
落永昼心知肚明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穆曦微知晓了妖魔本源在他体内的存在,那么与妖魔本源有所关联的事物,再瞒不过穆曦微的眼睛。
若无意外,他很快就会明白谁是杀害自己父母的那个凶手。
销毁证据也没有,凡人的尸骨脆弱,埋个几十年就能化成一具干干净净的白骨,可妖魔本源却是还好端端在那里,与世长存着呢。
他该杀穆曦微的。
穆曦微一旦知晓自己父母的真正死因,他先前再圣人做派,再赤子心性,都很难熬过这个关卡,极有可能心性大变,一步入魔。
落永昼赌不起那个极小的可能性。
这苍生天下,亿万人族更赌不起那个极小的可能性。
他该下手的。
杀一人,保万人,这个道理落永昼杀了太多魔族,经历过太多场屠戮,当然懂。
落永昼指尖更陷在剑柄凹下去的地方一分,用力得发白。
他拿起剑,头也不回地推开了房门。
懂归懂,做不做,下不下得去手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说初见穆曦微时,落永昼是看在他与穆七旧日的交谊,是看在穆曦微体内的本源剑气思及自己初心,手下容情地放他一马——
时至今日,他再也不可能对穆曦微真正拔剑相向。
他不愿意拔剑完完全全是因为穆曦微这个人。
穆曦微很好,应当拥有很好的未来。
至于穆曦微的好处,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尽,只能总结成潦潦草草一句定语:
他不想穆曦微死。
穆曦微应当拥有很好的,很光明的未来。
一个对得起穆曦微的,很好的,很光明的未来。
说是头也不回,落永昼仍在穆曦微房前停留了一小会,凝眸看了一小会儿。
希望穆曦微记得住他说的话。
记得住他会爱这天下的诺言。
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人——
他来。
他来换穆曦微未来的可能性。
落永昼去往的方向是穆家。
众所周知,妖魔本源不死不灭不消不散,亘古长存,与天同首。
而剑圣的明烛初光至明至烈到极处,专克制一切阴煞邪妄之气,再凶猛的魔气,到他剑下,也虚化成了不留痕迹的虚无。
妖魔本源也是魔气一种,也当如是。
穆曦微的那一缕妖魔本源微弱,落永昼若是真的存心,很容易将其彻底诛灭,再用剑痕遮掩。
就是陆地神仙亲至,也看不出其中蹊跷端倪。
从此以后再无为妖魔本源巧合所杀的穆家家主夫妇,只有死在剑圣剑下的明烛初光。
落永昼记得自己当初说过的话。
他要保的人,因果他一力担当。
剑圣一诺千金,从不作伪。
******
落永昼去完穆家,又顺藤摸瓜寻出了这一切背后的幕后黑手。
一个他怎么样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人,穆七。
一个曾在他寒微漂泊的少年时向他伸出过援手,间接地将他送往白云间,让他被越霜江所注意到的恩人。
穆七是继老乞丐之后第二个向他主动表达过好意的人。他不嫌弃六百年前一无所有,脑子里除了打架就是打架的落永昼,与他结交,讲给了他听很多事,教了他很多。
多亏穆七,落永昼才识的字,然后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不喜欢黑夜。
多亏穆七,落永昼才知道人间背后藏着一个何等壮丽,又何等暗流汹急的地方。
少年人总是在心里藏了一把熊熊的烈火,烧得他们永远也不肯安分。
落永昼就是最不安分的那一个。
他说他要去修仙界看看,穆七便笑着送别他,温言祝他早日出人头地,得偿所愿。
穆七当时还怎么说地来着?
哦对,他说他不愿意参与到修仙界的纷争里去,让落永昼不必记挂他。
落永昼真信了他的话,一信就是一百多年,等到他拿到天榜试的榜首,才偷偷溜去穆家祠堂留下一道本源剑气,权当报答。
他一直记挂着穆七的恩情,得来的则是现实里狠狠一记巴掌。
穆七并非是那个对他有扶持之情,知遇之恩的温文好人。
他万年前苟延残喘到现在的大魔,世世轮回,借着寄宿的凡人壳子逃避仙道。
穆七诞生时毁天灭地,何曾满足于这等在天道手底下活得不如狗的日子?
他打起了妖魔本源的主意。
倘若有人流淌着自己的血脉,被妖魔本源择为其主,那么他大可借着以自己血脉温样的妖魔本源之便,重塑魔身,重来一次呼风唤雨的岁月。
于是穆七在六百年前,和一个凡人女子成亲,来到了通州城定居。
凡人女子诞下了他们的孩子。
只是大魔真血何等难传?他们孩子也不是穆七所期望的,会得妖魔本源认可的未来魔主,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凡人。
极度的期待造就了极度的失望。
穆七算了算,发觉下一个能传承他大魔真血的后辈得等到六百年后,能不能传承下去还是个未知数。
他深觉自己被天命捉弄,一怒之下杀了那个凡人女子。
六百年后,他等到了穆曦微。
明镜台、穆家、谈半生…通通不过是在穆七手上玩得溜溜转,为了能让穆曦微堕魔而推出去的棋子。
一切埋下的线都交织错乱缠成一团,稍稍一定就牵扯本源,到了解无可解的地步。
落永昼寻到了他。
穆七这一世做的又不知道是哪里的一个教书夫子,文人打扮,眉清目秀,气质彬彬。
只是明镜台一场时空阵法动静太大,伤及本源,使得穆七鬓角上也不由得染上星星点点的斑白。
落永昼懒得和他废话,开门见山:“穆曦微的事情是你动的手?”
魔族口中剑圣嗜杀成性残忍无比,只有熟悉落永昼的朋友才清楚,他大多数时候不是那个臭脾气。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爱笑的,是黄金面具的冷硬也藏不住的风流洒脱,有着少年疏狂不羁的气概。
或者大多数时候见到他的人都会惊讶。
惊讶那么一个没架子,还不靠谱的人是怎么当的剑圣,怎么封的神。
但自从穆府的事情后,自从他与穆曦微不告而别,落永昼一日日变得愈发沉默冷锐,唇角的弧度也抿得像是剑刃上的一抹光,弯起的有倦世厌世的漠然感油然而生。
穆七也很干脆地回答:“是。”
他看到落永昼地那一刻便笑了。
笑真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有些人笑能让人如沐春风,让人千金一掷。
放在穆七身上则不尽然。他一笑之下,那副温文可亲的皮瞬间披不住了,露出了恶意森森的内里。
落永昼说:“六百年前的穆七是你。”
穆七告诉他:“一直是我。”
落永昼哦了一声,不再接话。
他要的是一个答案。既然得到了答案,自没有再说话的必要。
穆七看着他无动于衷,不由自己凑了上来,主动说道:“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不觉得,落永昼想,有个屁的意思。
穆七说:“未来有大成就的人,竟会受我一个大魔的恩惠,感激在心念念不忘了几百年,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饶是落永昼心性如铁,乍聆他这神奇逻辑之下,也有点受不住:“正常人会采用的做法是是自生自灭,正常魔是斩草除根。”
穆七两边都搭不上。
所以他不正常。
穆七想的兴许是有朝一日落永昼迟早会死在自己的手上,能在他死前看到他被命运捉弄的丑态是很有意思一件事情。
“挺有意思的。”
落永昼礼貌性颔首:“若是论迹不论心,就是你救了一个杀你的人,自然很有意思。”
他语罢出剑,再无保留。
******
“师叔!”
陆归景看见落永昼回白云间,既惊且喜。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惊喜些什么。
明明落永昼不在白云间的这段时日,白云间万事太平,甚至不用为剑圣哪次出手又损坏了哪些财物做担保做赔偿,小金库都积累了许多。
可陆归景还是惊喜。
就好像只有落永昼在的白云间,才有精气神,才是个完完整整可以顶天立地站在仙道苍穹上的第一宗门。
然而陆归景的惊喜消失得飞快。
他很快无精打采再次来到了不孤峰,告知落永昼:“师叔,穆曦微来寻人,说要找落十六。”
落永昼沉吟了一下:“是白云间的大阵是摆设,还是你这个掌门是摆设,事事都需要来问我?”
陆归景对着他那副恨其不争的口吻也不羞愧,诚实回答他:“都是。”
落永昼:“……”
陆归景:“因为师弟已经和他打过一轮。”
祁云飞败下阵来,陆归景一见势头不好,及时开溜,撒腿跑到了不孤峰以保平安。
落永昼:“……”
他被这两个人气得哽了一下,方冷淡回陆归景:“告诉他,落十六死了。”
剑圣再能耐,也终究有个限度。
他一旦身死,没法给穆曦微凭空变出第二个落十六来。
陆归景:“……”
他委婉提醒:“师叔,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毕竟是可以徒手拆白云间大阵的妖魔主呢。
落永昼:“行,那你再告诉他,落十六死了,我杀的。”
背一个黑锅也是背,背两个也是背。
债多了不愁,落永昼想得很开。
陆归景:“……”
他一言难尽又一头雾水地走了,并且如实地转告穆曦微。
青年一个字也没说,转身离开。
也许是因为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陆归景莫名从他身影那里看出一点萧瑟的悲凉来。
穆曦微明明挺得很直,走得也很稳,然而却如松柏离了青山,修竹失却桃源,离了土断了根,失了所有为之存在的意义。
应当是好事吧。
至少对白云间,对人族而言是件好事。
剑圣与魔主一刀两断,明烛初光依旧是人族的护身符,若两族真有战端,也能当仁不让无往不利地冲在最前头,牢牢护住这苍生免受一场浩劫。
是好事。
陆归景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后来听说魔族多了一位妖魔主,行事古怪,人人敬他,畏他,也恨他,憎他。
那位妖魔主向剑圣下了战帖。
不涉及两族交锋,边境战端,也不牵连到其他多余的人族修士,魔族兵将。
仅仅以妖魔主自己的名义,向剑圣下了两人之间的战帖。
只有两个人。
也是这天下一正一邪,一妖一魔的两个巅峰。
最好笑的是,本应暴虐成性,残忍嗜杀的大妖魔主向剑圣下的战帖,竟是用剑圣手段酷烈,滥杀无辜的名义而下。
笑掉了天下人的大牙。
不管他们怎么笑,心里怎么想怎么不屑,剑圣依然是接下了这份战帖,将这一战暴露于天下苍生的瞩目下。
落永昼本人只是接了战帖,对其一言不发,祁云飞却急得从早到晚徘徊在不孤峰脚下,巡山守卫都没他仔细严格。
他自认在穆曦微的事情上做得不妥当,没脸见落永昼,就算是心里急得凭一己之力把不孤峰周围土地踩到下陷三分,依旧是一言不吭,一个脚步都没往山上踩。
还是落永昼看不过去,叫他上来的。
祁云飞至他所在时,落永昼正在擦剑。
明烛初光长短厚薄宽窄制式与大多数长剑皆是一个样,平平无奇,硬要挑点不同出来说,大概就是它主人太过传奇,把它也带成了剑中高不可攀的一代传奇。
剑身饮了魔族太多血,大妖魔主和炼气小卒在明烛初光这里一概视之,皆是喷薄而出的一捧血光,溅得剑刃明湛如镜。
落永昼擦完了剑,将其交给祁云飞,嘱咐他道:“收着。”
祁云飞捧着剑,何止是受宠若惊,说是头重脚轻不知今夕何夕都不为过。
祁云飞脾气暴躁归暴躁,自知之明还是不缺的,知道在每个剑修心中,自己的本命年都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祁云飞不敢和明烛初光比在他师叔心中,一人一剑地位孰高孰低。
但落永昼将明烛初光交代了他。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落永昼心里,明烛初光远远不及他!
祁云飞定了定神,声音仍是飘飘然的,询问道:“师叔,您大战在即,为何要将明烛初光交给我?”
落永昼说:“我执明烛初光六百年,剑下洗冤孽,斩不平,诛魔族,人间安泰,天下清平。”
他一向不太喜欢在正经时候用这些花花词句,也一向认为剑底真章比嘴上吹逼有用。
可该说的时候还是得说。
“我给你的不仅仅是明烛初光。”
更是执剑初心,和剑底下所守护的,所代代传承的东西。
祁云飞拿着剑呆滞在了那儿。
他又想起往事,想起祁横断死时的往事。
祁云飞是祁横断的族侄,因着天资出众适合习剑被祁横断看入眼,收进了门墙。
他在白云间最初过的一段时日是相当快活的,有祁横断在,有祁家在,祁云飞理所当然地像祁横断少年时一样,成了白云间山头一霸。
可惜祁云飞没那么好的运气,好日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没入白云间多久,祁横断死了,祁家没了,他原来依仗的,所赖以为生的一切都没了。
那时候祁云飞不过是个屁事不懂,屁事不会做的小破孩年纪,成天到晚做的也就是哭哭啼啼地扰乱人心。
是落永昼从魔营里来回一趟,抓回来了害祁横断身死的魔族奸细。
他一手拉着祁云飞,一手将剑递给祁云飞空着的另一只手,告诉祁云飞:“杀了他。”
“杀了他,你给你师父报过仇,这桩事便算了结。其他的事不用管,也不用多想,万事有我。”
祁云飞第一次杀人,有点手抖,杀完以后还不太搞得清状态,抱着落永昼哭了起来。
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也是哭得最痛快的一次。
果然,祁云飞杀了自己仇人,心事放下,该睡的睡该吃的吃,落永昼一边对付着边境上魔族,一边整顿着白云间,还要抽开手教他和陆归景两个。
祁云飞平平安安地长大,仍然成为了白云间的一霸。
落永昼弥补了所有他在两百年前失去的,物质求不到的东西。
祁云飞小时候不懂事,等后来常常会想,世上怎么会有他师叔这样的人。
有凛冽如刀似剑的外表下藏着竟会是这样温柔的心肠。
他那时候也不知道,若是落永昼凛冽表里如一,人人畏惧退避,自不会去招惹他。
若是落永昼温柔表里如一,人人心生怜爱,也会情不自已去保护他。
独独是他这样的性子最吃亏。
祁云飞从这些有的没的里回过神来,下意识道:“师叔,这剑我不能要。”
明烛初光合该是落永昼的,谁也不配拿,谁也拿不走。
除却落永昼,谁配做人间灯火?
落永昼说:“你要拿着。”
他起初的语调很柔软,仿佛是与亲近喜爱的晚辈闲话家常,等后来,一字比一字更冷,有着深思熟虑的魄力:
“我走以后,穆曦微假如作恶,我要你杀他。”
明烛初光唤得动穆曦微体内的本源剑气,真动杀机,并非是一件难事。
落永昼死了可以一了百了,人族却需要承担他的抉择所带来的后果。
这算是落永昼留给人族的最后一张底牌。
祁云飞抱着剑,直挺挺地向他跪下去。
落永昼原本想让他别介怀,自己到这个地步,早已无谓生死荣辱。
能用自己不太看重的生死,来换取自己在世上为数不多牵挂的未来,不算是一桩赔本买卖。
但落永昼想想,觉得这类话容易刺激到祁云飞,伤他感情,索性笑了,模棱两可:
“不必在意。人生于世,各有各的造化。”
在万众瞩目,议论声嘈杂地充满每个小巷里,剑圣和魔主终于迎来了宿命一战。
新成的利器迎上了不败的传奇。
落永昼求死之心已定,那一场打得非常水,非常随便,几乎是节节败退,步步下风。
到最后,穆曦微的剑锋劈开了他黄金面具,久不接触空气的肌肤头一次暴露在了日光下。
落永昼倒也是无所谓。
他不是那等矫情讲究的人,死还要特意挑一个凄美的死法方能满意闭眼。
况且——
穆曦微也是好奇过落十六长相的。
直到他听穆曦微唤了一声:“十六?”
声音愕然,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到了本能怀疑这是假的,什么悲伤欺骗愤怒痛恨的情绪也生不出来。
落永昼比他还要不敢置信。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