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天榜试也是使得前来观赛的十万人次大开眼界。
他们大多颇为年轻, 没亲历过几次天榜试,对三百年前的那次宗门明令下了禁言令,师长三缄其口,导致年轻一辈对其大多一头雾水。
所以导致年轻一辈对天榜试的印象仍停留在六百年前, 最广为人知,也最被人所津津乐道的那一场。
五位年轻的陆地神仙在天榜试上崭露头角, 东风将少年意气高高送上青天白云招摇, 由此,一代传说开了繁花锦绣, 波澜壮阔的头。
是最好的一场天榜试。
他们理所当然觉得自己亲历的这一场应当也差不太多,唯独没想到事态竟是这样一波三折, 步步机锋的发展。
场下众人在洒了瓜子、撞了茶水,满头问号无心八卦之际,心里竟不约而同浮了一个不太妙的念头。
这太平盛世, 昌荣仙道下的暗流…应当快要藏不住了。
连升仙台天榜试此等盛会皆留了魔族的痕迹, 其他时候, 其他地方, 恐怕更是千疮百孔…
方才白羽秦猝起发难时, 正是选在榜首胜负已定的时刻,动作又看快,连落永昼都没放太多心思在上面。
只看见白羽秦想对穆曦微动手, 结果被本源剑气自动护主反杀的一幕。
当然, 他要救是来得及的, 神念一动, 剑意立至。
只是落永昼先一步察觉穆曦微体内的本源剑气蠢蠢欲动,索性给了它一个机会。
连落永昼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是本来就能因为穆曦微的天榜第一,把自己气个倒仰的白玉檀。
白玉檀这时候细细打量才发现,自己长子魔息融进了他皮肉骨骼里,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魔族!
他瞳孔瞬缩,失了态惊呼出声道:“怎么可能!羽秦为我亲子——”
怎么可能与魔族扯上一点半点关系?
白玉檀脑子霎时混乱成一团浆糊,乱糟糟的什么也理不出来,只顾着往他夫人顾芷的方向看去。
那位顾氏夫人见长子横死于自己面前,哪里禁得住这份打击?只顾拿着帕子遮着眼不住哀哭,还是她身旁两侧侍女扶了她一把,方站得稳身子。
顾芷声音悲戚极了,一声声呜咽凄厉入骨:“我白顾两家血脉嫡生之子,怎可能与魔族有沾染?”
她定定盯着穆曦微,眼中愤恨如刀,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生食入腹方能解一二丧子之痛:
“倒是剑圣之徒,呵,剑圣之徒!”
顾芷重重一声冷笑,饶是在场众人身份超然,均是六宗掌门以上,站在天下顶端那一批的人物,也不禁对她恨意之深重微微动容:
“好一个来历不明的剑圣之徒。以为自己攀上剑圣这个高枝便可麻雀变凤凰?我儿白顾两家嫡出血脉,何等尊贵,哪里是你能比得上的?”
祁云飞本来不欲和她计较,听见顾芷话里话外有贬低自己师叔之意,终于忍不住不虞道:
“所以你所谓白顾两家尊贵的血脉就是你儿子是魔族的原因?”
“……”
一语切中致命软肋,可谓是十分不留情面。
顾芷素来端庄雍容的面庞僵住,嘴唇翕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瞧着颇有几分滑稽可笑之意。
陆归景到底为人圆融,看不下去,劝祁云飞道:“顾夫人丧子之痛,难免失态,云飞,你少说些话。”
然而他们终究是低估了顾芷的恨意。
足以指黑为白,指鹿为马。
顾芷对穆曦微恨得欲啖其肉饮其血,有什么过错自然是全往穆曦微那儿推:
“我儿魔族?我看是魔族的明明应该是这个姓穆的吧!他先对我儿动手,当然要找个光明正大的借口!”
说到这里,顾芷面目已然扭曲。
若非是残存一线理智的白玉檀死命制住她,观顾芷身上一浪高过一浪的灵力,显然是要叫穆曦微血债血偿。
饶是如此,她依然不忘对穆曦微嘶声道:“我白顾两家可不是摆设!我必要叫你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她通通红的眼珠子转向落永昼,里面的怨毒之意几乎让人头皮发麻,“剑圣事到如今,还要护着这小子吗?”
落永昼叹了口气:“挺后悔的。”
白玉檀与顾芷面色稍缓,以为落永昼终于要服软。
也是,弟子可以再收,白家的嫡脉长子却只有一个。
剑圣弟子哪里及得上他们四姓城少主人尊贵?
陆归景与祁云飞老神在在,丝毫不慌。
穆曦微经历过最开始本源剑气忽然暴动,出剑杀了白羽秦的震动之后,也逐渐镇定下来,听到落永昼这话面色如常。
他信师父。
而且,退一万万步来说,他这条命本来就是落永昼救的,落永昼给的。
落永昼若是有一天想要,穆曦微有什么不能给他?
落永昼顶着几人齐刷刷的目光,实话实说:“挺后悔我当时分明察觉到白羽秦的异样,却没有抢在穆曦微面前动手。”
气氛绷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会清脆应声而断的弓弦,压得旁人喘气也不敢大声。
偏生落永昼根本没感觉,自顾自道:“当时我想着让年轻人历练一下,多杀两个魔族攒攒资历也好,没想到反倒是多了麻烦。”
他轻笑一声,眼睛里细碎的波光悠悠地转,透过上翘眼睫上一点太阳洒下来的金光,直能把人的心神魂魄一丝丝拆下来缠住。
实则落永昼的相貌五官可以说是生得漂亮好看,却算不上多阴柔女气。
问题是他实在生得太好看了。如神话传说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午夜梦回时巍巍神宫,煌煌神迹里惊鸿照影的一瞥。
无论那样皆是沾了一个神字,能把痴人勾得心驰神往,魂魄予夺。
“若是我动的手,你们还敢搞出那么多事吗?”
任是换谁问这一句话,都落不得好去,轻则被旁人在心中腹诽一句,重则沦落成其一生不大不小的黑点,每次被不痛不痒提一句。
独独落永昼问得理所当然,旁人也觉得理所当然。
天下第一,美人榜首,是该有这样的傲气。
白玉檀面皮直抽,丧子哀痛和接踵而至的打击之下,他三魂被气飞了七魄。
刚刚顾芷把穆曦微打作魔族,固然是一时气愤,却给白玉檀提供了很好的思路。
他寸步不让,反过来紧逼落永昼:“夫人言之有理。我记得前几日被整座城池做成天魔分|身大阵的通州城,便是这小子的故乡。”
气极之处,白玉檀甚至露出了一寸阴沉沉的笑意,恶意切肤:“通州城不过是最最普通一座凡人小城,魔族要拿仙道开刀也轮不到它,若不是这小子本身和魔族有联系,哪能招出这种祸患?”
落永昼为白玉檀的逻辑惊了。
他真心实意道:“失敬失敬,我原先一直以为四姓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是餐风饮露喝花露水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设。怎么还知道通州城的事呢?既然知道通州城的事,怎么人魔战场上从没你们的影子呢?”
白玉檀顿时语塞。
他能知道通州城的事,个中缘由,当然不好明说。
原来是谈半生两次对穆曦微动手的事情,皆传讯告知了四姓一声。
四姓何等滑不溜手?这等对自己毫无好处之事自然是不会去干的。
只是不干归不干,白玉檀难免多关注一二,于是顺理成章地摸出了通州城一事。
落永昼说:“你污蔑我徒弟是魔族的事我先不管。白羽秦的尸身实打实在这摆着,魔气融进骨骼里,绝非一朝一夕的伪装之功,这事你打算怎么解释?”
白玉檀深知此刻一寸都不能让步,否则显了心虚,更是百害无利。
他咄咄逼人问道:“那通州城一事,剑圣又打算如何解释?”
陆归景一听对方想把魔族帽子扣在自己掌门有力继承人,退休的希望上,很不高兴道:
“通州城一事的确是有魔族参与不假。白家主未亲身前去,凭只言片语论断,未免有失偏颇。我当时在通州城中,魔族确与我穆师弟一点关系都无。”
陆归景也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反正人家穆七都是十八代祖宗了,四舍五入一下,可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白玉檀刚想反击你和穆曦微同出一门,四舍五入一下还能算同一个师父,自然毫无可信度的时候,就听叶隐霜冷静插了一句:
“不错,我和陆掌门同去的通州城,情形我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叶隐霜很拎得清局势。
虽说不知他师父为何对穆曦微,会比亲生徒弟更重视。
然而他把穆曦微错认成魔族的过错已经铸下,只能尽力弥补,方能争取不被他师父清理门户。
叶隐霜暗暗遗憾。
要是他师父能把清理门户这一举动换成剥夺他掌门之位就好了。
白玉檀:“……”
倘若陆归景之言,他尚能以同门袒护来做摘指的话,叶隐霜为归碧海掌门,他出面作证自己反驳,便是拂了整个归碧海的面子。
月盈缺在玉箜篌掌心上轻轻一按,示意她毋言,自己道:
“白家主应当知晓,是我出手化解的天魔大阵,情况如何我最清楚。穆曦微所修功法剑气,所行之道,与魔族无半点干系。”
她声音轻轻柔柔,飘飘渺渺,却听得白玉檀落了冷汗。
谁敢拂一位陆地神仙的面子?
尤其现在白家白罗什受伤,战力不损。
白玉檀…他心知肚明自己几斤几两,不敢与月盈缺争锋。
长子猝死的哀痛逐渐淡去,换成理智的衡量。
白云间、月盈缺…一个个站出来为穆曦微担保作证。
更何况还有剑圣。
剑圣…
想到这个名头白玉檀心头就要一跳,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盛怒之下,和剑圣直接杠的人是自己。
他穆曦微是老天爷亲儿子吗?就他动不得,一个个六宗掌门,陆地神仙,平时连面都见不着的人物,这会儿一点矜持都顾不得,一个个跳出来为他作证。
“你们四姓怂到骨子里去的风气还没改啊。”
落永昼撩撩眼皮:“懒得废话下去。首先,白羽秦既是魔族,曦微杀他自然没错。其次,白羽秦出身白家,你们四姓自然有嫌疑,四姓城这段时日先封锁罢。”
白玉檀再度怒上心头,刚想说我们四姓的事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前来插手时,只见周遭乍然一亮,恢弘剑气毫无预兆炸开在眼前。
若是在九重天上俯视,会发觉白玉为基的城池上顶着一团极亮的光,有些像火焰燃到极处的炽白色,这样庞大一座城池,方圆千里,却皆逃不过剑气跃动时茫茫光影。
如同以四姓城整座城白玉做基,上面点了灯火的芯子。
落永昼当真没有在废话。
他用一剑告诉了白玉檀一件事。
天下第一,真的是可以来插手你四姓家事的。
白玉檀若非是尚可称得上年轻力壮,差点要步他父亲后尘,沦落到被活生生气晕过去的地步。
落永昼若有所思:“说起来,我有点奇怪,白羽秦对曦微动手的事情我毫无预兆。”
白羽秦的存在,应当是日部首领口中的后手,落永昼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对白羽秦的事毫无预兆。
按剑圣对天道感应来看,不应该啊。
除非是哪位能媲美剑圣的陆地神仙,亲自出手为他掩盖天机。
不止是落永昼奇怪,月盈缺也很奇怪,传音于与她交好的两人:“白玉檀为你我同辈,他有几斤几两你我是晓得的。”
“我记得他突破大乘时都要死要活,白罗什求了不少天材地宝,大乘到陆地神仙犹如天堑,按理来说没可能啊。”
秋青崖不语,似在沉思。
易行倒是慢吞吞道:“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人家就可以夺舍重生呢。”
说完就被月盈缺白一眼。
多少年了,这爱讲冷笑话的毛病还没改。
陆地神仙近乎天人之境,若是愿意,一草一木,风吹草动,因果轮回皆可看得入眼。
白玉檀假如当真夺舍重生,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的眼睛?
四姓城中之人不似在里面参加天榜试的,能把局势变化全看在眼里。
他们只看到七彩琉璃台轰然破碎,原本宝光辉煌的浮空建筑登成了一座废墟,还以为是魔族在其中搞的鬼。
四姓城中,人心惶惶。
他们的担心其实也没错。
人魔边境处。
那是一处很大的地方,有着很壮阔的景象,一侧白昼,一侧黑夜。
古老苍浑的城墙拔地而起,如巨龙长长地盘旋在边境地脉上,绵延无尽,望不见尽头,唯有一块块垒起的砖石粗糙厚重,洇染的深色血痕遍布满整面城墙。
它往东至南海入海口,往西至绝境天山,皆是修仙界尽头之处,自然望不见尽头。
城墙很高,几乎插入云霄里,成了一面隔绝日升月落的盾牌。
往前就是魔族所居的北地。
赤红荒土地处处平川,一望无际,常年笼在黑夜之下,一旦待久,就生出种就不见光的绝望来。
这副景象虽说奇艺,均是驻守在此的修士长年累月见惯的,见怪不怪。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远远眺望时发现不对劲之处。
“远处那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
修士们闻言看去,果不其然,有一线黑色向前线压近。
因为城墙实在太高,他们看那处黑线只觉得离自己尚远,行动得也慢,温温吞吞的。实则单看黑线后扬起的尘土烟雾即可知,远是真的,慢则未必。
“是魔族来攻城墙!”
魔族常年和驻扎于此的修士发生点小交锋小冲突,众人倒也不算太惊慌。
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有点奇怪:
“这次阵仗看着不小啊,大妖魔主的尸骨都凉了百年了,莫非魔族仍不死心吗?”
这一次的阵仗的确不小,但也算不得倾巢而出,仅有一个人算是例外。
魔族队伍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望着很远处的城墙模模糊糊的轮廓,舔唇笑了笑。
他穿搭打扮和魔族中魔格格不入,其他魔族倒是看不惯他,但碍于他是大乘亲自送来的人,嘱咐一定好好照顾,只能按压下内心不满。
年轻人说自己叫穆七。
而若是有天榜试中人在场,定然会诧异发现,年轻人英俊而傲慢的面容,与白玉檀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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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天榜试暂告一段落,然而白羽秦之事仍然未有头绪,所有前来参加天榜试的宗门修士只好先在四姓城中落脚。
传言白罗什伤势稍许好转醒来后,就撞上这样一遭惊天丑闻,气得这位平生最重视脸面两字的白老家主当即又在床上晕过去。
这些先不论,穆曦微也终于有了能和落永昼单独说话的的空间。
他微微低头:“我体内有一缕剑气,来历莫名,威力奇大,在天榜试上我用的便是这缕剑气制敌。”
这算是完完全全地对落永昼交了底。
在落永昼面前,穆曦微本来也没想过有过保留。
落永昼听到来历莫名四个字,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还没认出来啊。
不过也是,那缕剑气是原主六百年前分出来的,分出来后原主剑道有所再精进,本源剑气也自由生长。
虽说同出一源,到底有些不太像。他这次天榜试上出手声势不大,别说是穆曦微,就是其余不知内情的大乘,也不晓得穆曦微用的是他的本源剑气。
落永昼决定装神弄鬼含糊过去:“没事,既然在你体内,听你驱使,便是你的,来历…或许等时机到了自会明了。”
落永昼反而希望不要明了。
他对原主往事一知半解,但从目前来看,瞧上去像是一摊烂帐。
穆曦微若是有朝一日真知道本源剑气的来历,想来少不得得知自己前世大妖魔主的身份。
穆曦微想了想,赞同道:“师父说得是。”
若是机缘,他好生珍惜,尽力回报。
若是祸事,等临头那一刻坦然面对便是。
当务之急还是提升自己的实力最要紧。
毕竟筑基期…实在是太弱了。
说完剑气,落永昼看见穆曦微一副吞吞吐吐,恨不得把犹豫踌躇几个字明写在脸上,一点不复平时坦荡模样的样子,索性成全他问了一句:
“曦微,你有事直说即可。”
穆曦微一窒,鼓足勇气说了实话:“师父…之前我不信你是剑圣…”
天榜试上还好,有更紧迫的事情逼着穆曦微。
天榜试一结束,穆曦微得了闲,想起这桩事,差点窒息。
穆曦微一想到之前自己的种种反应,都尴尬到恨不得要去撞墙以死明志,难以想象他师父究竟是以何等纵容心态才能始终如一。
“哦,你说认不出我的事情啊。”落永昼十分宽容好说话,“那不怪你。”
得怪祁云飞和原主。原主一下就是诈死百年,祁云飞一口一个你不可能是我师叔,穆曦微被误导也难免。
落永昼瞧见少年局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小飞都没先撞剑自杀,你在那里紧张些什么?我可是你师父啊,又不是不好说话。”
这位自称很好说话的不久前砸了半边琉璃台,把白家老少三代挨个教训了一通,剑气火焰至今罩在四姓城。
落永昼自己亦有点想不明白。
他自己尚能解释,是《天命》原作者,难免对主角有所偏爱,其余的配角感觉平平。
可是原主的情绪竟也是这样的。对着穆曦微时有说不出的包容耐心,极其好说话,对其余人等则毫无波澜起伏,冷淡极了。
明明在回忆里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连笑一下对人精神都是一种祸害,那般颜色根本不像人间有,能让人越看,越品出一种虚无的妄想来。
明明知道是不该存在的颜色,又偏偏固执地想伸手抓牢他。
穆曦微一句“师父,你能让我摸一下吗?”险些脱口而出。
天地良心,穆曦微想的时候绝没存着什么轻薄心思,只是单纯想确定,他师父这样好的人,的的确确是在他眼前。
那位传说中的剑圣,亦是有血有肉有温度,会笑会怒的人物。
但等穆曦微反应过来,意识到这句话何等轻薄不敬,整个人的气血都直冲天灵盖。
他匆匆撂下一句:“掌门师兄说有事找我,我他那儿找他。”就溜之大吉,不敢多看落永昼一眼。
留下落永昼不明所以:“……”
不是,他看上去真那么不好说话吗?
不至于吧。
他将一番对话斟酌推敲一番,觉得自己很好说话,错是不可能有错的,毛病肯定是没毛病的。
那就是原主的锅,积威太深,给小孩子的印象显得太不好。
落永昼心安理得。
外面的清风朗日,令穆曦微神智为之一清。
他思来想去,觉得以自己对师父深深敬意而言,那方面的心思是不可能有的。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一定是自己近来动用本源剑气动用得太快,导致进度太快,根基不稳,于是心神失守。
本源剑气:“???”
反正穆曦微寻出那么一番解释,是心安理得地去找陆归景了。
一路上,他听到许多弟子的哀嚎。无非是那个穆曦微夺得天榜第一超乎所有人预料,偏偏还有人压了他一百万灵石。
摸摸自己赔得空落落的钱袋,弟子心痛得心如刀绞。
有不少人在赌坊中哭天抢地,导致四姓城中秩序大乱,四姓不得不出动大量守卫来平息。
然后弟子们被一抓一个准,被丢给自家恨铁不成钢的长辈,罚跪挨训抄门规。
丢了灵石还要抄门规,可谓是非常凄惨。
他们很快达成一致的结论共识:
就算穆曦微凭本事拿了天榜第一,也别想让他们有丝毫改观。
毕竟赔钱之恨,不共戴天。
等着有机会的时候——
呵!穆曦微,走着瞧吧!
穆曦微听得失笑。
他不曾得知一百万灵石这桩事,弟子的负面情绪由穆曦微来看,也非不能理解。
但得知又如何?该去做的穆曦微仍是会去做,从不会因为或许成为众矢之的而退缩。
因为天榜第一关乎到的是他师父的威名。
就比一切都来得重要。
“师弟!”
陆归景近来心情很好,见到穆曦微时打的招呼,也带那么一两分喜气洋洋之意:“我有件要事和你说。”
穆曦微定神道:“掌门师兄请说。”
陆归景:“我意欲把掌门之位传给你,正式接任掌门可以过段时日,你先从掌门继承人来做起罢。”
穆曦微:“……”
等等,白云间的掌门,那么随便的吗?
他想了想通州城内宴还行事,觉得似乎是挺随便的。
穆曦微谨慎问道:“那师父那边——”
陆归景满不在乎一挥手:“师叔那边不要紧。当年掌门之位传到我和云飞这代的时候,白云间能掌事能服众的只有师叔一人。他让我和云飞来抓阄决定掌门之位的,师叔不在意这个。”
结果陆归景抓到了阄,一失足成千古恨。
穆曦微听着他说落永昼旧事,抵唇微微笑了起来。
剑圣的形象在他心里逐渐鲜活。
陆归景说:“你斩杀魔胎,拿下天榜第一,又为剑圣弟子,声名正盛,做掌门继承人,倒也很相合适。”
他不喘气地给穆曦微镀上一层又一层金光,尽力掩盖着期盼问道:“穆师弟觉得如何?”
穆曦微没回答他。
在此之前,穆曦微当过最大的家,便是管理穆府时两三百号人。
饶是穆府向来合族团结,上下和睦,真正要管的时候,仍是少不了摩擦矛盾,费心费力。
何况是白云间一个数万人的大门派,六宗之首?
穆曦微当然会怕自己担不起。
然而他在成为剑圣弟子那一刻,已经天生注定,有些责任必须要担,不可避免。
穆曦微诚恳问道:“掌门师兄是中意于我吗?”
“自然!”陆归景回答得斩钉截铁,恨不得把他吹到天上去:“你是师叔亲传弟子,天榜第一,斩杀月部首领首功,我不中意你中意谁。”
穆曦微长长呼一口气,随即抬了头:“那恭敬不如从命,执掌门派的事情,还要请师兄多教我。”
哪怕是像陆归景这样迫切于退休的,都能从少年黑白分明的眼,深刻的眉骨轮廓,和微微抵着的嘴角瞧出他郑重其事的意思。
陆归景忽然意识到穆曦微是在对待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他往后余生也愿意为这件事情付出。
这种意识令陆归景也萌生了薪火相传的仪式感,他肃然道:“首先,师弟,我要教你很重要一件事情。”
穆曦微肃然以听。
陆归景态度一转,声泪俱下:“一定要拦住师叔打架!”
穆曦微:“……”
啊?
他被陆归景这转变得过分之快的态度惊呆在原地。
陆归景抹一把眼泪:“师叔他不动手则已,一出剑,要么是毁人家的宫殿,要么是斩去半个山头,一条灵脉。怎么潇洒怎么声势浩大怎么来,白云间跟在他身后,怎么赔得起啊。”
穆曦微:“……”
陆归景控诉道:“我曾让云飞去劝过他,结果云飞倒好,没能劝成师叔,反倒学起了师叔。”
陆归景愤怒地甩起了账单:“你给我瞧瞧云飞这百年打了几场架,赔了多少东西!”
“但是师弟你不一样。”陆归景态度一转,春风化雨般和蔼,“师叔疼你,你性子又好,你去劝师叔,师叔一定能改。”
“我明白了。”
穆曦微沉思一瞬,道。
陆归景感动得几乎要落泪,正向与他倾诉衷肠时,就听穆曦微坚决道:“师兄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操持白云间产业,不能节流,那便开源。”
穆曦微言语很委婉,意思很直白。
师父,是一定不能委屈的。
他想打的架,是一定要打的。
钱,该赔的还是要赔的。
陆归景:“……”
哦,他冷漠想。
要不这白云间掌门,自己还是多当一段时间罢。
两人没有就开源节流的问题多做纠缠。
下一刻,晓星沉的传讯纸鹤飞到六宗掌门与陆地神仙手上。
边境线处有魔族入侵,战事将起。
本来人魔两族战事频繁,彼此均已习惯,这次的战事高阶修士心中俱有点感应,早早提前做好准备,虽说规模大些,也不至于到让陆地神仙齐集一堂的程度。
是另有原因。
五位陆地神仙与五宗掌门相聚于他们落脚之地的一处小亭。
灵花佳树,草木葱茏之间偶有瑞鸟珍禽昂首漫步而出,底下一条曲水蜿蜒,参差错落间水流击石,有簌簌之声。远处竹林青翠,斑驳枝叶影无声挡住过分刺目的阳光。
世家修建之地,自然是很清雅的。只是眼下光景,几人无心欣赏这份清雅。
谈半生心绪不佳,周身上下似笼了一层阴霾,照得他星辰法袍也较平时黯淡:
“这次的战事…像是有变数。”
月盈缺心直口快,问道:“是什么变数?”
谈半生蹙了眉:“不知道,算不出来。”
他回答光棍得让人一惊,同时心中一沉。
谈半生卜算之能同步修仙界,是什么变数能让他也束手无策毫无头绪?
他们不疑谈半生所言有假。
谈半生对魔族的痛恨人尽皆知,若是魔族有个风吹草动,第一个站出来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就是谈半生本人。
陆归景头疼道:“我本来已经组织好奔赴边境战场的弟子了,若是谈圣说有变数,必不可能按先前安排。”
那是去历练的弟子,没有去送命的道理。
更何况穆曦微也在其中,是断断不能出事的。
六宗掌门都有这样的担忧。
玉箜篌问道:“可否请谈圣告知,究竟是变数到什么程度的变数?好让我们心中有底,另行着手做准备?”
谈半生轻轻摇了摇头。
是他也不知道的意思。
观谈半生的面色也不好看,想来是先前各式各样的卜算法子都试过一回,很花过一番精力心血。
众人的心更沉一分。
谈半生卜算不出来,如非是那人与谈半生有着极深的因果牵扯,冥冥之间打乱了因果线。
如非就是那人实力在谈半生之上,遮蔽的天机能将谈半生也瞒过去。
“行了。”落永昼出声,“我去走一回吧。”
众人无端想起剑圣曾经笑言过自己的剑是人间灯火。
如今看来,真是一语中的。
真的是人间灯火。
谈半生口中的变数再莫测,到落永昼的剑前,众人心神均一致安定下来,如同看见被照彻的前路,惧意全消。
毫无根据。
也是最大的根据。
因为人间仅此一人而已。
落永昼说道:“既然是变数,那么我也化身前去,归景,你替我安排一下身份,就叫洛十六。”
这里要不是六宗掌门,要不是陆地神仙,虽说敌友不一,却没有消息走漏的道理。
落永昼很放心。
而且,穆曦微也要去魔族战场,他思及百年前的旧事,总是有点不放心。
秋青崖道:“也好,归碧海坐于北域临疆,如变数突然,我应当能及时来援。
月盈缺也道:“好,我干脆先行动身去边境长城,等你消息。”
他们是魔族祸患最猖獗时成长起来的一代陆地神仙,再艰难的时候都经历过,可以说是从血火烽烟里爬起来的。
如今这点战事在几人眼中最多算是小打小闹,说起来自然面色不改,举重若轻。
三言两语敲定后,几人各自起身离开,回去斟酌后续事宜。
祁云飞是藏不住事情的性子,回去路上就对陆归景道:“师兄,你怎么能让穆曦微一起去魔族战场?百年前的事情你忘了吗?”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都有些发抖:“师叔差点回不来,就算如今师叔回来了,那也是师叔一生之痛,我根本无颜再去见师叔。”
陆归景却很淡然:“百年前的事情,我不如你了解,不敢妄言。但如今的穆曦微和百年前,是完完全全两个人。”
“师弟,你总要让他自己去走自己的路,不能受制于百年前入土的过去。”
“再者这次有师叔在,天底下谁能让他出事?”
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有此机缘巧合。
陆归景与祁云飞两人满心思都在魔族战事上,无暇用神识略略扫一遍四周。而四周望上去又静谧无人,他们也未用传音相谈。
却是正好让经过一僻静处的穆曦微听了个全。
百年前…一生之痛…完全两个人…
穆曦微有多神思恍惚,抗拒去相信,便有多明了陆归景与祁云飞两人交谈时不可能说假话。
这样一来,剑圣对他所有超乎寻常的好都有了解释。
穆曦微连呼吸都要费尽力气,隐隐作痛。
他是在透过自己,对百年前的另一个人好。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