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罗什眉头猛地一跳。
真的是他...是落永昼…
百年前剑圣与魔主那场交手, 白罗什是在场的。
剑圣斩杀魔主的事情为天下熟知,津津乐道,却鲜少有人知道其中内幕。
剑圣与魔主一共交手过两次。
第一次剑圣惜败于魔主,被魔主一剑斩裂了他从不离身的黄金面具, 也就是传说中凭一次露面,便轻易登临至美人榜首, 惊绝天下的一幕。
白罗什至今仍记得那场面。
黄金面具滑落, 露出的是一张久不见日光的脸,肤色苍白剔透到给人以近乎易碎之感。
不同于旁人揣测里的三头六臂, 威武庄严,剑圣年轻得过分, 完完全全就是少年人的模样,皮相里年少气盛的锋锐意气掩都掩不住。
可那眉那眼,那鼻子那嘴…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白罗什终究年纪大了, 难以一一回想到底是怎么个好法, 好在哪儿。
可他清清楚楚的记得, 剑圣败于大妖魔主手下, 跌落在地被劈开黄金面具,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像是在尸山血海里开出冰凝的鲜花, 天光一线刺破万古长夜, 叫刀剑停住, 叫人也情不自禁生了热泪。
好得能担得起他以前一切战无不胜的荣光, 也足以抹去他那一次人族存亡战败的耻辱。
是真真正正美人榜首,一眼千古,凭一张脸能颠倒众生,错乱仙魔的那种好
所以后来有人玩笑说,如果剑圣愿意早点摘掉面具,人魔大战时,直接把他推出去往那儿一站,把人家魔族看得三魂丢了七魄,到时候手起刀落不是一杀一个准?
也有人不屑,反驳道你以为人族修士定力那么好?谁三魂丢了七魄还没个数呢。
白罗什想,来人真的是剑圣。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也没法有第二个人,能长得和他一般模样。
祁云飞和陆归景两个人如遭雷劈,在原地呆呆坐着,连话也不会说。
“不可能。”祁云飞甩甩脑袋,似是要将纷纷扰扰的杂念一起甩出去,竭力说服着自己:“你怎么可能是我师叔?”
他师叔早在一百年前,形神俱灭。
祁云飞曾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过去师叔仍在的时候,醒过来又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妄。
他已经经不起再多的失望。
落永昼拿他的犟脾气是真没办法,叹口气:“小飞,你那么想着我入土为安?”
难道一定要把这孩子以前不为人知的黑历史抖出来,他才肯信这些邪?
祁云飞张了张口。
他心乱如麻,紧紧绞在了一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连连后退了几步。
祁云飞不敢触碰那隐隐浮出一层轮廓的事实真相。
同为剑修,秋青崖大约是真看不过去祁云飞那副怂样,语调平平向他表述道:“他是你师叔。”
祁云飞拒绝相信事实:“师叔他常年戴着面具,不长这样。”
“……”
几位圣境无言看他,可能是被这傻孩子的傻气震惊了。
秋青崖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容也终于现出一丝一言难尽的裂痕:“我与你师叔曾生死相交,我自然比你熟悉他模样。”
话虽如此说,秋青崖对落永昼的到来未有更露骨的表示。
如听他所说,他和落永昼曾经生死相交过。
那也是曾经而已。
秋青崖和落永昼相交六百年,六百年是多长的时间呢?足够让凡间的王朝换过两三轮,累累的坟头新起几茬。
也足够磨平曾经生死相交的关系,到现在恩断义绝。
知道他活在这个世上已经很好。
月盈缺起了身又坐下来,眼睛中噙了烁烁的泪光望向落永昼,最终又黯淡收回来。
就凭百年前的事情,她有什么资格和落永昼叙叙旧,向他说一声回来就好?
随着秋青崖确凿无比的言语,祁云飞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破碎了。
他一件件地回想自己一路上干过的蠢事:
拿剑架在师叔脖子上、说他是冒牌货、警告他不许和自己师叔抢徒弟、想把他拉入白云间……
种种各异,不足而提。反正都是可以拿剑抹脖子直接自刎谢罪的蠢事。
祁云飞晃了晃,没站稳,扑通一声对落永昼跪了下去。
他前一刻还是一副敢单扛陆地神仙,天不怕地不怕老子最大的模样。
这会儿却眼圈通红,声音沙哑不成调:“师叔…”
陆归景情绪内敛些,默不吭声地跟在祁云飞后头一块跪了下来,眼眶也红了一片。
一百年了。
这一百年来,他和祁云飞想过多少次能再见一见师叔该多好,陆归景已经数不清。
也许是真的心诚则灵,天公作美。
美梦竟有成真的那一刻。
落永昼扶完这个扶那个,也有点手足无措。
为了掩饰尴尬,他毫不犹疑,将枪口对准白罗什,啧啧两声,很是痛心疾首:“瞧瞧你这老头子,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家小辈欺负成什么样了?一见我就哭个不停。”
白罗什:“……”好大一口锅。
你家小辈这副模样不是你自己吓出来的吗?
腹诽归腹诽,白罗什心里翻涌出惊涛骇浪,犹然不可置信。
落永昼他…还活着?
消息是假的?
他怎么会还活着?
落永昼:“对了,你之前和归景提议了什么来着?”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仿佛只是寻常一问,却让白罗什如置身在千军万马铁蹄之下,万箭齐发箭簇之前,额头细细密密地渗出冷汗。
白罗什身担四姓城中名副其实的掌舵人近千年,该有的心气一点不缺,是绝不肯在一个小辈面前现出狼狈之态的。
闻言,他顶着剑气威压不卑不亢道:“剑圣先前百年闭关不出,我以为局势大改,需要重排一下六宗四姓的前后排名。”
谁能想到销声匿迹百年的落永昼会在这个关头跳出来坏他大计呢?
落永昼随意道:“那行啊,既然你想重排六宗四姓,那就和我来台下走一场好了。”
白罗什太阳穴处青筋一跳。
他落永昼以为陆地神仙是谁?是能像小辈过招一样,给所有前来观看天榜试之人摆花架子看的吗?
白罗什不愿意承认他怕了。
他怕在天下人面前输给落永昼,盘算落空,颜面大失。
白罗什勉强道:“这…恐怕不妥,在这许许多多鱼龙混杂参赛之人面前比——”
落永昼懒得听下去,打断他道:“你叫我什么?”
白罗什更勉强,语调生硬道:“剑圣。”
落永昼一颔首:“这就对了,我一个剑圣都不嫌丢人没排面。”
他反问白罗什:“你算哪根葱?轮得到跟我讲排不排面的问题?说话前要不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够分量吗?”
白罗什被他气得老脸青白红阵阵交错,煞是缤纷有趣,一口气愣是卡在嗓子眼没提上来。
白玉檀看不过去,抢前一步,对落永昼道:“剑圣执意要比,就由我来先代家父罢!”
他华服加身,气势凌人,瞧着倒有那么几分凛然不可侵犯之意可以唬人。
落永昼不吃他这套,恨不得向天翻个白眼也懒得施舍给白玉檀一丝眼神:
“你爹好歹老而不死,能做千年王八大大小小有几分保命的本事。”
白罗什听了落剑圣这番降尊纡贵的评价,几乎要气得就地晕厥过去。
落永昼显然不是个尊老的,一挑唇,眼角攒出的光似是覆雪披霜的利剑:“你?六百年前就不是我一合之敌,钥匙三文钱一把你知道么?”
继白罗什之后,白玉檀也快胸闷吐血了。
白罗什咽下一口老血,打点打点心情:“既然如此,便由老朽来和剑圣过招吧。”
“一把老骨头。”落永昼嫌弃完这个嫌那个,非常不好说话,“不如一起上。”
白罗什要脸,一起上是不可能一起上的。
最终第一场,就是落永昼对白罗什。
由心不在焉的裁判恍恍惚惚宣读了名字后,整座会场都沸腾了,喧闹响声直冲云霄。
谁不是听着剑圣的传奇长大的?谁没有期待过天下第一强者,肖想过天下第一的美人?
然而当落永昼在第一座石刻擂台上现出身影时,喧嚣忽地静了,上一息响彻云霄,远传千里,这一息又落针可闻。
并不矛盾。
他们是为落永昼而沸腾,也是为落永昼而静。
他站在那里,很普通一袭白衣,偏高清瘦的身姿峭立而挺拔,如孤崖旁经风的竹。
他当得起,当得起所有天下第一,美人榜首夸张的赞誉想象,甚至远远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
白罗什神色凝重,在站定之后即抢先出手。
白家最厉害的秘籍全在一双掌上,白罗什双掌前推时,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
他不再像是那个命不久矣,风中残烛的老年人,肃穆厚重,如山如渊,掌风盈满袍袖,一时间令人生出不可逼视之感。
台上的观众下意识敛眸低头退避。
原来这便是陆地神仙。
只消出招时带起的些许掌风,就能令会场十万人退避不及。
白罗什掌上有潜龙摆尾出海,掀起滚滚浪涛如山高。
龙影煌煌,海浪涛涛,说不尽气势迫人,仙家术法。
让众人暗暗为全身要害尽数白罗什掌风笼罩的落永昼暗暗捏一把汗。
有一把剑划出了鞘外。
剑主不知是力气不够,还是不太会使剑,懒懒挽了个疏散的剑花,随即往前一递,整个动作懒散极了,无气无力,
然后没有了。
所有密密笼罩的掌风,排山倒海的浪涛,吞天噬地的巨龙,全没了。
消失在一把宛如玩笑般毫无章法的剑上。
落永昼收回剑,对着口溢鲜血,软倒在地的白罗什惋惜道:“几百年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修到深处在意不在形,就你们四姓和炼气修士一样,讲究排场,本末倒置。”
白罗什眼睛圆睁,很有点不瞑目之意,不甘心自己一场图谋做了竹篮打水。
然而他肺腑受剑气巨震,唇齿间溢满鲜血,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来。
落永昼向高台上的穆曦微招了招手。
于此同时,穆曦微也收到落永昼的一道传音:“曦微,下来,我接着你。”
穆曦微没多想就自高台上跳了下来,果然被剑气接个稳稳当当。
落永昼向他伸出一只手,生得形状漂亮极了,半点不想握剑的手,在光下白得几欲粲然生辉。
穆曦微知道那只手握上去如半抹玉脂,一捧细雪,能触碰到已是无尽满足,恨不得小心翼翼在怀里捂着,或是将其高高供起来才好。
他迟疑着,没有第一时间动作。
穆曦微还记得自己关于剑圣的猜想。
剑圣有可能是他的生身父亲。
若是落永昼是剑圣——
那落永昼岂不是有可能是他的生身父亲?
许是真的晕了头,这绝不是穆曦微所想看到的结果。
在他内心自己也不甚了解的隐秘处,甚至极其迫切地希望着落永昼仍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洛十六。
他的师父,照彻自己人生最黑暗无望处的一道光。
剑圣的名头,剑圣弟子所可以带来的千般庇佑,万种好处,尊贵地位和无限荣光,相较起可以追逐的师父来,穆曦微宁愿统统选择不要。
少年意气是当真可笑。
少年真心也是当真珍贵炽热。
风拂过落永昼的指尖,吹得他笑意也微微僵硬。
怎么回事,能不能给他这个剑圣,天下第一,美人榜首一个面子?
是自己排场搞的不够大吗?
可自己刚刚吊打过白罗什,逼格应该不崩啊。
落永昼百思不得其解。
穆曦微望着他凝脂冻蜡般的腻白指尖,小心翼翼轻声问询道:“我能问询您一件事情吗?”
少年想了想,再加一句,眸光极认真:“一件很重要的,您不能跟我说谎的事情。”
台下十万人,唯有倒抽冷气的声音是齐齐统一的。
不带这样玩的,兄弟。
那是谁啊?天下第一,美人榜首。
多少人为能见他真容在白云间山门外长跪不起,为能得他一句指点,一声赞许赴汤蹈火,舍生忘死在所不辞?
你区区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根本不能翻出花的筑基弟子能得他青眼垂青,就可以哭着抱住他大腿,回头好好去拜拜自己烧高香的八辈子祖坟。
怎么还带问问题的?
剑圣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人?
满场弟子的心意全通过眼神直勾勾表现出来:
剑圣别看他,看我。
能得剑圣一眼,死也死得心甘情愿。
高台上的祁云飞忍不住愤怒道:“他以为我白云间首徒是大白菜?想捡就捡不想捡就不捡?还想要问一件事情,想得倒美!”
陆归景欲言又止。
其实…他不介意的。
尤其是穆曦微擒住魔胎,功绩光辉,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下一任掌门人选。
为了退休,白云间的首徒随便一点,他没有意见。
秋青崖:“对穆曦微而言的确如此。”
他神容淡淡,看不出波澜喜怒:“因为落永昼愿意。”
再多的规矩阻碍,都可以碎在这两字之下。
祁云飞想起穆曦微百年前与自己师叔的纠葛,忽地焉了,乖觉闭嘴。
那不是他们外人可以插嘴置喙的事。
身处风波中心,万人瞩目的落永昼却是笑了笑。
说来奇怪,他性子一贯难伺候,冷淡暴躁,爱听不听,不服就怼。
却像是把一生所有的温柔包容全用在了穆曦微身上,无奈的语气里亦是含笑:“你我真心换真心。”
光顺着落永昼半张脸洒落下来,跳动在他眸子里,照得容光动人到惊心的地步。
穆曦微转开目光,声音执着,透着一点极力压抑的紧张:“我们是师徒吗?”
落永昼简直要被他傻笑了,张了张僵在风里不太自在的手指,揉一把穆曦微的头发:“废话。”
他们不是父子。
穆曦微听到自己心头大石落地的声音。
劫后余生的欣喜整个淹没了他,令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就一把抓住落永昼的指尖。
顺着落永昼的手递过来的是无上荣耀,也是无尽危机。
穆曦微通通接得心甘情愿,甘之若饴。
剑圣曾是穆曦微最最敬佩,奉他若天神的人物。
师父是穆曦微最仰慕,愿意为他将身家性命全部付上之人。
当这两者合二为一时,穆曦微飘飘然然的,只觉得如梦似幻,身坠梦中。
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事?
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事?
穆曦微握住他手的时候,心中便暗自下了决心。
他愿意花一生时间去追逐落永昼的脚步,也愿意倾尽一生心血去守护落永昼想守护的东西。
哪怕前路刀山火海,修罗地狱。只要有落永昼身影在前,皆是他心所向。
落永昼这才想起地上的白罗什,问他道:“现在我说我是天下第一,白云间是天下第一宗门,你认吗?”
他声音总是这样,透着浓浓的懒意和漫不经心,像是世间万物都入不得他眼。
而当这万物有了特指,成了天下第一、陆地神仙时,便理所当然地烘托出一种剑圣方有的骄傲轻慢来。
白罗什说:“我认。”
那两个字似砂纸砥砺着石头磨出,不甘与怨恨之意溢于言表。
落永昼不在意:“那好。”
他四周扫了一圈,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又或许根本意不在天榜试十万人,是对着更远更高的仙魔两道,皇天后土而说:
“我收了个徒弟,今天正好让大家看两眼。”
落永昼:“收徒大典的事回白云间再说,这次事先仓促来不及准备,就拿和白老头的比试当个彩头吧。”
彩头白罗什:“……”
若是可以,他估计很想遁地去死一死,让修仙界百八十年内别记起有自己那么一号人。
穆曦微谦虚道:“这……不敢如此铺张”
古往今来,纵观修仙界数万年,大概只有他一个把陆地神仙当做彩头的徒弟。
“无碍。”落永昼牵着他往回走,“我本来就打算在天榜试上将我收徒一事昭告天下的。”
“白老头质疑我天下第一和白云间第一宗的位置,想让我光溜溜去收徒,这我怎么能忍?”
白罗什可能真是年岁大了,不堪重负,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打击,吐口血干脆地晕了过去。
四处观众席上的哗然声自落永昼放话收徒的那一刻就没停过,一阵响过一阵。
他们实在好奇剑圣说过不收徒,一个筑基小子是怎样打动得剑圣。
他们也实在嫉妒一个不如自己多矣的筑基小子竟能得剑圣青眼,蒙他收入门墙。
这恐怕是上辈子拯救天下方有的天道亲生子待遇。
穆曦微成了这一次天榜试上全场侧目的焦点,无数人揣测他究竟有何特异之处能被剑圣看入眼,也有无数人暗自等着他惨败黯然而退的那一刻。
自剑圣之师越霜江起,白云间蝉联天榜榜首已有千年,维持千年的荣耀眼看是要一朝败落在这个小子手里。
无巧不成书,穆曦微第一场对上的对手即是白羽生。
白罗什之孙,白玉檀之幼子,白家金丹巅峰的嫡脉晚辈。
祁云飞绷紧了脸,对穆曦微训话道:“这一场对白羽生的你必须要赢。”
“我们白云间与白家一向看不过眼,师叔与我师父少年时把那白玉檀揍得服服帖帖,我当年参加天榜试时,亦将白玉檀他大哥揍得哭爹喊娘,你要是输了,我们白云间脸面往哪儿搁?师叔脸面往哪儿搁?”
穆曦微应是。
陆归景和蔼打圆场道:“尽力去便是了,云飞,你莫给他下军令状,别吓坏曦微。”
那可是他未来的掌门继承人,退休的全部希望。
必须好好爱护。
“曦微不用担心。”落永昼混不在意道:“你要是担心胜负,我就把他爹他爷爷抓过来先打两顿,保管那小子看到你有心理阴影,不战而退。”
众圣境对他这种理直气壮,完全不在意白玉檀本人在场的袒护迁怒惊呆了。
以至于祁云飞到穆曦微上场那一刻,都没能成功嘱咐穆曦微些什么旁的。
穆曦微与白羽生分别在擂台上站定。
白羽生与他爹肖似,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中对穆曦微浓厚的恨意也不加掩饰:“剑圣弟子?呵,剑圣弟子?”
他重复了两遍,咬牙切齿中有扭曲的快意:“剑圣再厉害,莫非他本人还能到台上来替你打擂台?我劝你早早认输,虽说丢了面子,好歹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世家之人,对脸面风仪尤为看重,重逾性命。
白罗什在白羽生心里有如神人,他如何看得白罗什在落永昼剑下狼狈瘫倒在地下的模样?
白羽生很会审势度时。他自知莫说是他,白家举家之力也得罪不起一个剑圣,不敢记恨落永昼,却是把这笔账算到他弟子穆曦微身上。
天晓得白羽生知道自己的对手是穆曦微的时候,有多欣喜若狂。
这么个仅仅筑基的小子,岂不是给他扬名立万,做垫脚石的机会?到时候说起来,剑圣弟子,都是他手下败将。
更能给白家出这口恶气,真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穆曦微道:“在下白云间穆曦微,请战四姓白家白羽生。”
白羽生愕然道:“你不认输?”
这种胜负悬殊的情况,但凡是个知情识趣点的人都会干脆认输,至少能落得一个体面下场。
这个愣头青竟然不认输?
白羽生心中很快涌入狂喜。
这不是更好?
他要让穆曦微看看,剑圣弟子又如何?实力不足不是一样被人踩在脚下做一摊烂泥?
穆曦微平静道:“白郎君既说我是剑圣弟子,以我之孤陋寡闻尚知家师自少年起,无论大小难易,从不避战。”
“为人弟子者,怎么敢给家师丢脸?”
穆曦微话音刚落,白羽生掌风即动。
他一定要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道利害!
“……”
然后下面的局势发展就非常眼熟。
白羽生掌风赫赫,声势喧嚣,看样子是占尽上风。
穆曦微避无可避时,出了一指,剑光摧枯拉朽,将掌风幻象尽数卷成灰烬。
白羽生瘫在地上,思及自己刚刚放的大话,只觉得自己一张脸和四肢骨骼一起隐隐作痛。
穆曦微不再多言,垂眸离开。
那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淡然模样,才是白羽生最最受不了的。
他眼睛一闭,学着他爷爷的模样干脆地被气晕了过去,以此逃避现实。
祁云飞和台下所有不明就以,来不及反应的观众一样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赢得如此轻松?”
落永昼:“曦微是我的弟子,怎么能以常人揣测?”
他说得的确不错,剑圣的本源剑气,是何等桀骜不驯?其性之烈,一般的大乘都难以驯服它为自己所用,恐怕祁云飞都能和其有好一番掰扯。
偏偏穆曦微能叫其心甘情愿认自己为主,如指臂使,此等天赋和心性,纵然是比之剑圣本人,也绝不会差了去。
几位圣境闻言不去多探究。
秋青崖、月盈缺与谈半生三人是知道穆曦微来路不普通的,自不会多问。
万般宗宗主与白家两位也算不得多惊诧。
毕竟剑圣收徒,哪能没两把刷子,怎么可能真是普通筑基?
穆曦微第二场对上的是应明镜。
因月盈缺近来对她的冷落,应明镜心中惴惴不安,连形容也消瘦许多,不似往常如花娇妍。
她见到穆曦微时,妒恨之意如蛊虫烈火一寸寸撕咬灼烧着应明镜的内心,将她逼得近乎疯癫。
自己明明有机会在穆曦微弱小时碾死他的。
那根本比碾死一只蝼蚁费不了多少力气。
可她手下的一帮废物没能要成穆曦微性命不说,还让穆曦微成了剑圣弟子。
剑圣弟子。
应明镜难以想象这四个字有多重的分量。
她只知道这代表穆曦微以后收剑圣庇护,想杀他根本难如登天。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在这四个字对比下不值一提,
天榜试是最后的机会。
“应明镜。”穆曦微率先开了口。
应明镜对穆曦微的意义不一样。
是半个月无休无止,命悬一线,随时可能会跌进深渊的追杀。
也是如果一朝不慎,就祸及家人,满门惨遭被屠的无故株连。
更可笑的是,他甚至连原因都不知道。
穆曦微有点想笑,原来身份尊崇,背后有靠山依仗,当真是可以这样肆无忌惮行事,百无顾忌。
“十余天前我曾与你有约,在天榜试上一决胜负,如今该是履约之时。”
今时不同往日,穆曦微一朝登高到高处,应明镜有的,他也有,他甚至比应明镜所有的还要多得多。
穆曦微也终于能释然,与应明镜只论胜负恩怨。
应明镜不再多言,当即甩了她的本命法宝,一面宝镜过去。
然而她修为有限,钻研不深,怎能敌得过穆曦微本源剑气锋锐无匹?
很快,宝镜上布满一道道裂痕交错纵横,应明镜一步步堕入颓势。
台下众人对穆曦微刮目相看。
果然,剑圣收徒自有其理由,穆曦微虽说看着仅有筑基修为,弱鸡一个,实际上的战力却远远不能以其修为估量限制,
应明镜原本的一双妙目越来越赤红。
她想起了天榜试前魔族的话。
那个魔族对她说:“有白云间的人庇护穆曦微,你若在天榜试上赢不过他,之后就再无为自己亲朋好友报仇雪恨之机会,只能看着那小子一步步走得越来越风光得意。”
明明是阴桀桀鬼气森森的话语,却对应明镜而言有着难以言喻的引诱之意,使她心神动摇不能自已。
最开始魔族找上她,自称可以帮她追杀穆曦微,前提是要应明镜替他们瞒过西极洲耳目,让他们能顺利跨越西极洲来到穆曦微所在时,应明镜神使鬼差地答应了。
后来在天榜试前找上她,说可以藏分神在应明镜宝镜中,应明镜以精血引动,就能让其真身来此时,应明镜也答应了,让魔族在自己宝镜上动了手脚,做两手准备。
应明镜的眼神渐渐疯狂。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让穆曦微为百年前的事付出血的代价!
为她的师长亲友血债血偿!
应明镜不再犹豫,喷出一口舌尖精血到宝镜上,雾般在枝枝叶叶上蔓延开来,浸润了里头诡异莫测的纹路!
落永昼一挑眉,觉得有点不太妙。
他的剑比他的人更快做出反应,乍亮剑光和骤然从宝镜内喷发而出的黑雾对撞,设有防护阵法的擂台不堪重击,石块滚落碎裂。
“应明镜”抬起头来,从神态上来看,已然换了一个人。
她嘴角似笑非笑,阴森森地挥之不去,皮肤惨白出了沁入骨子的冰冰凉冷意,原本一双转盼生波的明眸里神光全无,只剩下黑漆漆的两团雾气,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落永昼剑尖前指,护穆曦微在身后:“陆地神仙…容我用排除法排除一下,星部首领我是见过的,月部死得只剩下一个魔胎,你是日部首领?”
“应明镜”或者干脆说日部首领扯了扯嘴角:“剑圣说得对。”
不愧是日月星的老大,为人处事就是不一样。
一点都没和落永昼废话“你是魔主”“不,我不是”这样的车轱辘。
落永昼对他刮目相看,甚至有点想给他一个痛快。
擂台上看客被这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惊雷劈呆在了原地。
饶是他们知道天榜试三百年一次,每回俱是了不得的大事,然而这一件件不要钱似发生在眼前,大部分人脑子一时半会还真转不过弯来。
包括白玉檀在内的陆地神仙皆从高台上飞身而下,站在落永昼身后。
谈半生对魔族最厌恶,此刻当然不假辞色,一手阵符流转,另一手星辰之力闪烁:
“就算你是日部首领,在此陆地神仙汇聚之地,一样是找死。”
日部首领也是个人物,面对几位圣境动手逼问依旧不见惧色:“活到陆地神仙,肯定是很惜命的,若我不是来找死,而是早有准备呢?”
落永昼心里掠过一个很模糊的念头。
六百年前天榜试上有穆七的气息,结果未知。三百年前的天榜试原主根本不愿意回想。
也是,以人魔两族的仇怨,在此盛会上不搞出点什么,才不符合魔族脾性。
一个个疑问接连浮上落永昼心头。
前面的两场天榜试到底发生过什么?
这回天榜试魔族究竟埋了什么后手?
通州城内天魔分|身大阵的主导者究竟在哪?
几人停了手,连谈半生的星光也没能继续凝聚下去。
听起来有点好笑,堂堂六个陆地神仙,仙道最顶尖一批战力,六对一拿一个日部首领没办法。
奈何六人亦是无奈,天榜试上十万修行者,自家门派弟子晚辈无数,他们不得不有所顾忌。
日部首领见此情状,满意地露出一个笑来:“我来天榜试,是知道你们手上有月部的魔胎,将他的魔胎交给我,一切好说话。”
白玉檀牙齿边的肌肉颤了颤,似是在低头沉吟。
几人中最不愿意起干戈的就是他。
天榜试在他四姓城上空,万一打起来,损伤最重的是四姓城基业,是白玉檀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六宗心中各自的算盘滴溜溜打个不停,却均一致保持着缄默。
他们在等一个能做主,能服众的人开口。
他们在等落永昼开口。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消失上百年,上千年,一朝回来,那消失的百年时光在他身上好像根本不是个事,他好像永远不会在岁月里蹉跎磨平,依旧的光辉满身。
落永昼磨磨蹭蹭地,终于开口了。
他眼睫动了动,极不情愿道:“也不是不可以——”
落永昼声音刚拖到“以”字,谈半生手中阵法霎时现形,石台上水波光晕一圈泛着一圈。
谈半生接了一句:“做梦。”
同时秋青崖剑气成笼,对外坚固如山不可逾越,对内剑气千条处处刺骨,将日部首领牢牢困于其中。
他也接了一句:“莫痴心妄想。”
月盈缺摊开手掌,掌心一团月华如练,飘飘渺渺,剧烈挣扎的魔族见了它顿时动作放缓,眼神沉醉。
她笑盈盈道:“到了我们的地盘还敢来和我们谈条件?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落永昼凝于明烛初光上的剑气缓缓消散。
他原来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对付那魔族的。
可是落永昼与三人对上眼神时,忽地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他曾经和三人并肩作战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如这次般默契,后背相托,无须多言就彻底洞悉互相下一步的行动打算。
落永昼于是顺着自己身体本能心意,与三人相互配合,来了那么一场。
他最后拿剑柄拍了拍魔族,微笑总结道:“其实我想说的是直接把你杀掉,也不是不可以。真是抱歉没说全话。”
他们四人的默契万般宗宗主插不上来。
然而他从另外一处,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万般宗宗主制住白玉檀,淡然道:“几位对日部首领动手时,白家主意欲出手阻挠,被我拦了下来。”
白玉檀愤恨盯着他。
落永昼利落一记剑光敲晕日部首领:“他在我们手中,魔族真有什么谋划也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有件事,我是原来打算要在天榜试上解决,要一个说法的。”
落永昼出奇正经,话锋咄咄地逼人:“归碧海、西极洲与魔族三方人马半月前不明不白追杀我弟子,给我一个解释?”
月盈缺苦笑:“我是想在天榜试后逐明镜出师门的,没想到她私下勾结魔族,变成这个样子。此番事后,无论她能不能留得性命,我都不能容她。”
秋青崖掐完了指,面色寒得可怕。
都是陆地神仙的人,有什么事掐一掐天机,总能了解得差不多。
他喝道:“叶隐霜,你给我跪下!”
叶隐霜一头雾水地跪下了。
他一头雾水地想,难道是自己知道师父“小青”这个别称,所以师父想拿自己灭口吗?
可他明明也没和多少长老弟子讲啊。
秋青崖:“半月前,你是不是派人去追杀过穆曦微?”
叶隐霜下意识道:“剑圣的弟子我哪里敢啊?”
追杀了岂不是要被剑圣砍成渣渣。
“不过半个月前我的确好像嘱咐过一队弟子去追杀一个魔族来着,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我有点不太记得了,反正是谈圣告诉我的消息。”
叶隐霜疑惑道:“那又和剑圣弟子有什么关系呢?”
看秋青崖的样子,大概是很想当场清理门户。
落永昼并不打算掺和进清理门户混水,对秋青崖道:“把魔胎给我罢。”
秋青崖也没多问,当即给了他。
魔胎对人魔两族皆事关重大,日部首领此次就专程为此事而来。
指不定还有什么手段多少魔族埋伏在暗中伺机生事。
落永昼将明烛初光递给了穆曦微:“我的剑专克魔族煞气,杀一个魔胎绰绰有余。”
他注视穆曦微,眸中零星笑意似水温柔:“这是你擒住的魔胎,自然该由你斩杀,扬名立万。”
天命之路,由此而起。
“其他的,魔族后手,天榜之乱,有为师帮你担着。”
“你放心去拿天榜第一。”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