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十二答非所问:“你不必考虑太多,令尊安排你们离开凉州,是他?眼中最好?的选择,你愿意留下,则是你认为自己应尽的责任,你们都没有错,但?你回头可以与他?谈谈,叫他?明白?你的心思。至于?鸿弟,他?其实比你想的要成?熟,傍晚你和杨叔走后,他?来找我,对我说……”
他?略作停顿:“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比如你嘴硬心软,还有一直以来,你给自己施加的包袱都很?重,从小到大,你永远是那个站出来照顾他?和你们阿姐的人,他?希望能够尽快成?长,为你分担。”
赵晏想象弟弟的样子,不觉笑了笑。
复而疑惑道:“他?为何突然对你说这些?”
纪十二轻咳一声?:“他?觉得我喜欢你,要我好?好?待你。”
赵晏:“……”
她好?像很?久没有揍过弟弟了。
“童言无忌,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她掰了掰指节,“回去之后,我替你教?训……”
“鸿弟没有说错。”纪十二轻声?打断,“太子令我转告你,当年是他?对不住你,他?喜欢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得你原谅。”
他?前?后两句驴头不对马嘴,赵晏却蓦然哑口无言。
月色悄然隐没,漫天星河璀璨,晚风掠过沙丘,绿洲上?的丛林、湖泊及寺庙清晰可见。
纪十二抱着她的手略微收紧,许是紧张,她感觉到他?似乎有些颤抖。
她的视线停留在?寺庙前?的一星灯火。
这些在?沙漠中司空见惯的景象,从未有一刻如眼前?美妙,令人心旷神怡。
半晌,她底气?不足地叱道:“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
但?却没有推开他?。夜间?的沙漠有些冷,他?的臂弯温暖,宛如一簇跳跃的篝火。
纪十二若有所思:“如果?受伤就能让你对我手下留情,我真希望这个伤口永远都不要愈合。”
“闭嘴。”赵晏想到白?天的情形,顿时冒火,“你该庆幸暗器没有淬毒,否则我得记你一辈子了。”
纪十二一笑,将她的脑袋靠在?他?完好?的那侧肩膀上?,带着几分期许,小心翼翼道:
“雁娘,待我班师……待我随太子班师回朝,就去贵宅提亲,你嫁给我可好??”
赵晏啼笑皆非。
什么人,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自己是逃犯,一会儿又自称是太子的人,一面告诉她太子喜欢她,一面又胆大包天,竟敢跟太子争抢。
还有他?念念不忘的小娘子,转头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继续装吧。
也不知嘴硬的到底是谁。
她别过头:“欠我的账都没还清,还好?意思说这些有的没的。”
“会还的。”他?将她的反应当做了默许,郑重道,“所有欠你的账,我用余生一并偿还。”
她没有说话,合上?双眼,呼吸着他?衣服上?清新而干净的气?息。
不是熏香,却比任何名?贵香料都要好?闻,她沉浸其中,一颗心轻得仿佛可以飞向浩渺天际。
后来,她无数次地回想,不禁为那句戏言悔不当初。
全然未曾料到,她说记他?一辈子,竟会一语成?谶。
-
翌日,两人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正午。
杨叔吓了一跳,看?到赵晏平安无事,才如释重负道:“小娘子再不回来,我们都要以为……以为您与纪公子私奔了。”
行伍之人,说话没那么多讲究,赵晏知他?无恶意,也不恼,只忍着面上?的灼热,岔开话题道:“我一直想去沙州附近的那座石窟看?看?,白?天急着赶路,没什么时间?,唯有半夜出行。”
说罢,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杨叔知道她不信佛,而且她就算临时起意,总该留张字条说一声?。
杨叔许是看?出她的窘迫,摆了摆手:“罢了,您回来就好?。”
又低声?问道:“小娘子,纪公子他?到底是何许人?”
赵晏迟疑了一下,搬出纪十二自己的说辞:“他?为朝廷做事,之前?确实是为了剿灭那群马贼,才误打误撞跟在?我们身边。您放心,洛阳的援军已抵达凉州,太子亲征,定能保凉州无虞。”
杨叔震惊难掩,良久,才慨叹道:“太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胆识,着实令人钦佩。可惜待我回去,他?想必已经得胜归京,我终究无缘窥得贵人天颜。小娘子,您以前?在?宫里,应当见过他?吧
?”
赵晏点点头,含糊地搪塞过去。
倘若杨叔知道太子近在?眼前?,还被他?以试探功夫的名?义撂倒过无数次——
她抿去嘴角的弧度:“我们在?城中歇息两日吧,让大家养养伤。杨叔,我先去阿弟那里了。”
虽然弟弟的言辞令她感动,但?该算的账还是得算。
杨叔应下:“去吧,小郎君也很?担心您。”
-
赵晏想通之后,果?断敲开赵宏的门,把凉州的事悉数相告。
赵宏起初难以置信,但?很?快冷静下来,由衷道:“阿姐,多谢你没有瞒我,我十三岁了,就算不能为你出谋划策,也能听你倾诉,你我是血脉至亲,有些事情,你不要一个人扛。”
赵晏莞尔,伸手想摸他?的脑袋,最终却偏移些许,落在?他?的肩膀上?。
不知不觉间?,曾经跟在?她后面满院跑的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但?旋即,她突然想起正题,和颜悦色道:“阿宏,我不在?的时候,你对纪公子乱说了些什么?”
赵宏一怔:“我说阿姐心思重,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不是这句。”
“……”
赵宏恍然大悟,认真道:“阿姐,我看?得出来,十二兄喜欢你,而你也不讨厌他?。自从我们离家远行,你每天一副严阵以待、心事重重的模样,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会毫无顾忌地展露笑容。”
“他?能让你开心,所以我觉得他?挺不错。原本我还在?想,他?来路不明,阿爹阿娘恐怕不会允许你嫁给他?,但?他?既奉朝廷之命办事,又如此年轻,应当是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再不济,到时候你去找陛下和皇后娘娘,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少贫嘴。”赵晏反手在?他?脑门上?一拍,“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在?沙州。”
赵宏立时捂嘴噤声?,乌黑的眼珠却滴溜溜地转,将他?内心所想暴露无疑。
言多必失,赵晏懒得跟他?争辩,交代了几句,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通宵未眠,困倦铺天盖地袭来,很?快将她带走。
这几个月,她过着枕戈待旦的生活,若逢天气?晴好?,便要争分夺秒地赶路,有时候
在?夜晚遇到突发状况,也须得马不停蹄地奔赴下座城镇,她从未睡过一次安稳觉。
而今,她心中安定,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凉州化险为夷,父母与百姓们皆平安,她身着盛装,走向她的心上?人。
他?由儿时的模样慢慢长大,虽用面具遮挡容貌,熟悉的眼睛却盈满清浅笑意。
原来,他?心里有她。
原来,不只是她没忘。
-
两日后出发,纪十二自然而然地跟着他?们,没有半点分道扬镳的意思。
众人向他?致歉,他?丝毫不以为意,与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如当初。
他?接过了向导的任务,未曾因自己受伤而减缓行进速度,但?依旧拒绝旁人哪怕是赵宏帮忙换药,只肯让赵晏动手。
三番五次,纵是反应最迟钝的也觉出两人之间?的端倪,他?们不敢在?赵晏面前?放肆,便纷纷拿纪十二开涮。此举正中他?下怀,每次听到他?们戏称赵晏为“纪夫人”,都乐不可支。
越往西?行,耗时愈长,道路日益艰难。
加之进入六月,天气?渐渐变得炎热,即使戴着斗笠,在?戈壁疾驰一整天,也会汗流浃背。
有时候遇到浅滩河流,他?们停下饮马之余,纷纷跳进水里凉快。
赵宏从小在?燕国公府长大,不习惯如此豪放,便自觉主动守在?岸边放风,至于?赵晏,早就被纪十二捂着眼睛拉到了一边。
两人并肩在?茫茫荒野散步,天空碧蓝如洗,流云丝缕散开,宛如轻纱薄雾。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旷野,远山高耸嶙峋,顶端覆着经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赵晏不由感慨:“刚来到凉州的时候,我以为那边已是天辽地阔,而今才知自己见识短浅。”
纪十二不着痕迹地牵起她的手:“世界很?大,以后有机会,我陪你去更多地方看?看?。”
“谁要你陪?”赵晏挣了挣,却未用全力,仍被他?牢牢握住。
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吻:“还完账之前?,我都跟定你了。”
“赖皮,不要脸!”赵晏面色绯红,靠在?他?胸前?,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
也极快,几乎与他?的合二为一。
照他?此言,是打算还一辈子了。
那她可要好?好?讨回来。
-
六月中,抵达伊州。
伊州是去往西?州前?最后一处较大的中转站,胡汉混杂,商旅云集、行人往来,颇为热闹繁盛。
安顿下来之后,赵晏趁着天色尚早,便与赵宏前?往闹市。
纪十二不知去了何处,她隐约有所猜测,却未深究。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是怎么说服随行的将领们、孤身混入他?们的队伍,潜意识里,她觉得他?能打点好?任何事情,一切困难到了他?面前?都会迎刃而解。
比如保下凉州,再比如,父亲交给她的任务,那封她不曾打开、却大致猜到内容的密信。
西?域诸国蠢蠢欲动,是时候该予以还击了。朝廷的精兵已经赶赴西?州,他?们每到一处城池,纪十二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一阵,她知道他?是去与军中的将领们碰头。
她以为他?会留在?凉州,但?转念一想,以他?的性子,既亲自率军出征,岂会甘心在?后方坐享其成?。
一路上?,他?向杨叔、韩伯他?们询问了诸多事务,途经各个州府、乃至村镇,都会事无巨细地打听消息,观察风土人情。同伴们好?奇,他?便解释是经商所需,只有她一清二楚,却不戳穿。
那个她眼中高高在?上?的少年,并不满足于?祖辈父辈赐予的一切,而是想要开辟自己的天地。
他?走出金碧辉煌的宫城,来到他?的百姓们时代生活的地方,也来到了她的身边。
暮色四合,赵晏与赵宏进入一家胡人的食肆。
等待上?菜之时,隔壁桌的几名?商贩频频看?向他?们,片刻后,其中一人走到近前?,盛情相邀道:“公子,姑娘,在?下名?为九箫,是西?州来的行商,觉着您二位投缘,不知可有荣幸共饮一杯?”
赵晏正待回绝,忽然,一只手落在?她肩上?,有人动作轻巧地在?她身畔落座,和颜悦色道:“抱歉,阁下,内子不与旁的郎君喝酒。”
赵宏面露喜色,颇为配合地开口道:“姐夫。”
什么内子、什么姐夫的?
赵晏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踹了
两人各一脚。
九箫有些遗憾,却也只得作罢。
不多时,他?那桌商人们酒饱饭足,陆续起身离去。
赵晏拍开纪十二从她肩膀滑到腰间?搂着的手,又横了赵宏一眼:“这个人还欠我钱没换,以后不要乱认亲。”
“遵命。”赵宏言听计从,问道,“那还钱之后呢?”
“也不许乱叫!”赵晏没好?气?,八字都没一撇,他?这当弟弟的比她还猴急。
纪十二在?旁幽幽叹息:“雁娘,我改变主意了,不妨到了西?州,我就设法还你钱吧。”
“不行。”赵晏一口回绝,“你自己说君子一诺千金,要我到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找你,有本事你在?西?州给我种出牡丹,我就考虑……”
她话说一半,觉得不大对,连忙刹住。
考虑什么?
嫁给他?为妻吗?
她又羞又窘,却不由自主地想,今岁是来不及了,但?明年春夏之交,上?林苑牡丹盛开,那时候,战事多半已经结束。
如果?他?请她一起回洛阳……念在?他?陪她走过这么远的份上?,她就礼尚往来,勉为其难地答应吧。
思绪信马由缰,直到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晏晏,别来无恙。”那女子蒙着面纱,眉眼含笑,目光不停地在?纪十二身上?打转,“一年多不见,你竟然都有情郎了。下次我到凉州,是否能赶上?喝你的喜酒?”
赵晏在?她的调侃声?中面红耳赤,却不禁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沈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名?叫沈惟,漂亮得看?不出年纪,是位四处周游的医者,当年她行至凉州,在?军中帮忙不少。
她从未向旁人透露过真实姓名?,只因与赵晏一见如故,便与她说了些自己的事。
赵宏也还记得她,兴高采烈地与她打招呼,邀请她坐下一叙。
沈惟没有客气?,向店小二要了一坛酒,三人不喝,她自饮自酌,却也不见半分醉意。
夜色渐浓,胡姬们翩翩起舞,有客人兴之所至,呼朋引伴加入其中。
沈惟笑着拉起赵晏,跃跃欲试道:“晏晏,我新学了支舞,跟青奚的大不相同,教?给你如何?”
赵晏不忍心拂她兴致
,便答应下来,随她走向热闹的人群中。
赵宏和纪十二在?身后鼓掌,赵晏回头,不偏不倚地望进纪十二温柔而幽深的目光。
周遭人声?鼎沸,沈惟舒展肢体,借着传授舞步、身形交错的机会,轻声?道:“方才那群商人,我跟踪了许久,他?们来历蹊跷、目的成?谜,似乎正在?往西?州运送一批……火/药。”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赵晏辨认口型,才明白?是什么。
“我不愿与官府有所牵扯,上?回在?凉州已是破例。”沈惟侧身,继续道,“这次既然你来了,不如替我去安西?都护府跑一趟,把消息告诉他?们。”
赵晏点头:“沈阿姐,这些年你去了何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接到师父传信,回了趟剑南道,”沈惟叹息,“送走了我的……”
她稍事沉默,声?音放得更轻:“或许我该叫他?一声?‘父亲’吧。我似乎对你提起过他?,我本以为,这辈子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了,但?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心里风平浪静,已经懒得去恨他?了。我顺从他?的意愿,将他?葬在?了他?和我阿娘初次相遇的地方,也算仁至义尽。”
赵晏安静地听着。
沈惟的母亲是青奚人,父亲则来自中原,用她的话说,她父亲背弃了她们母女,让她母亲客死异乡,而她千辛万苦逃回西?南,被师父收养。
“之后我打算在?西?域待一段时日,寻访当地名?医,再顺带看?看?那群商贩有何企图。”
赵晏回过神:“沈阿姐,你独自一人行事,千万小心。”
“我会的。”沈惟笑道,“我还等着去凉州参加你和那小郎君的婚礼。”
赵晏赧然,却也没有纠正。
沈惟四海为家,两人经此一别,再相遇就不知是何时了。
如若有缘,无论是在?凉州还是洛阳,总会重逢。
一支舞结束,沈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赵晏返回桌前?,与纪十二和赵宏走出食肆。
街道上?喧嚣未歇,赵宏在?各个摊位前?流连忘返,纪十二趁机压低声?音:“雁娘,你那位沈阿姐是何方神圣?我总觉得,她的眉眼和阿……和含章公主极其相似。”
“纪公子真厉害,连含章公主都见过。”赵晏忍着没有拆穿他?蹩脚的演技,“是挺像,但?应当是巧合吧,世上?千千万万人,总有些难以解释的缘分。”
青奚国尚存时,王室便是姓沈,她直觉沈惟是某个王族成?员的后裔,与姜云瑶多少沾亲带故。
但?她没有窥人**的兴趣,沈惟说什么,她听听就罢,绝不多问。
纪十二揶揄道:“你在?这里遇到她,也是缘分,人家想喝你喜酒,你可别让人失望。”
赵晏:“……”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
她在?喧闹的街道立定,抬头对上?他?的眼眸:“她要去西?州,不如就在?西?州吧。我会在?安西?都护府等你,到时候你来找我还钱,摘掉面具,让我看?到你的真容,我就答应嫁给你。”
他?怔了怔,她已转身向前?走去:“事先告诉你,我喜欢好?看?的人,你若太丑,我就不要你了。”
纪十二快步追上?她:“一言为定,你可不许反悔!”
赵晏没有理他?,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扬起。
“十二兄,阿姐,你们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赵宏挤出人群,痛心疾首道,“你们就算嫌我多余,也该说一声?,我自个回去便是,免得我以为跟丢了。”
“阿宏,你叫谁呢?我才不认识这个人。”赵晏勾住赵宏的肩膀,“我们快走,不带他?。”
“刚才是谁说要嫁给我?雁娘,你怎能翻脸无情?”
“什么?阿姐要嫁给十二兄?几时的事?”
“纪十二,混蛋!还有你,你们两个都离我远点!我不认识你们!”
“哈哈哈哈……”
-
谈笑声?远去,赵晏在?黑暗中浮沉,不辨今夕何夕。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时光停驻在?此刻,永远不再前?行。
无数杂乱的画面和声?音飞快闪过,她预感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隔绝那段痛彻心扉的回忆,但?却是徒劳。
西?州城外?,他?们与纪十二分别,杨叔等人依依不舍,与他?约定日后在?凉州相会。
进入安西?都护府,赵晏将贴身携带了一路的信件交给王都护,告知他?沈惟打探到的消息。
再之后,便是省亲之日,赵宏与她所说——
她化为舞姬,杨叔一行扮做百戏艺人,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乌勒的寿宴。
赵宏被她打晕,交由王都护照拂。
她终是自私了一回,想要为父母留下最后的血脉。
临行前?,她听说朝廷的军队已经到了,就驻扎在?距离西?州不远的地方。
太子派人进城与王都护交涉,决定分四路包夹,打西?域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没有亲自现身。
赵晏遗憾地叹出口气?。
早知自己会食言,在?伊州的时候,就该把他?的面具掀掉。
可惜,看?不到他?如今的样子了。
只希望他?能记得她久一些,不要太快把她忘掉、与别的小娘子成?亲。
她深呼吸,朝军队驻扎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策马驶入茫茫夜色。
曾以为,那便是她与纪十二……姜云琛之间?的诀别。
直到她将他?送她的小胡刀插进乌勒的咽喉,狠狠一转,几乎把整颗人头绞下。
她浑身沾满鲜血,分不清是乌勒、是她自己、还是杨叔他?们的。
然后,爆炸声?四起,天地仿佛在?顷刻间?混沌倒转,她依稀记得自己落入一个怀抱。
熟悉的温度与气?息将硝烟隔绝,他?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怀里,她从未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嗓子里满是铁锈的味道,可声?音却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轰鸣中。
耳边在?霎时间?归于?安静。
她的意识烟消云散,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晏晏。”
不是雁娘。
是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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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醒来的时候,浑身动弹不得,赵宏守在?旁边,见她睁眼,顿时泪如雨下。
沈惟也在?,止住她挣扎的动作,眼尾染上?红痕。赵宏说,是沈阿姐把她带回西?州。
她想问纪十二,还有杨叔、韩伯、她的一行同伴们,却没有勇气?开口。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最终,她吃力地抬起手,在?赵宏的掌心里写下两个字。
——凉州。
她要回凉州。
她一刻都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唯恐多等半天,就会听闻噩耗。
她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只想再见父母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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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
,赵晏在?沈惟和赵宏的护送下离开西?州。
一路上?,她经过伊州、沙州、瓜州、肃州和甘州。盛夏远去,秋日渐临,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仿佛还能看?到杨叔一丝不苟地清点行装,韩伯凝神勾画地图,同伴们高声?谈笑,商量着回去之后定要痛饮一场,而纪十二温柔地注视着她,眼睛里似是倒映着漫天星辉。
她却不敢哭,不敢放纵自己沉湎在?悲伤中。
沈惟纵然医术精妙,但?也无法起死回生,一旦她强撑的一口气?散掉,便回不去家了。
白?雪飘飞之际,她到达凉州。
见过父母,她心愿已了,在?他?们以为她睡下、悄然离开之后,她积攒半年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不敢放声?嚎啕,怕守在?外?间?的锦书听见,只能把脸埋进被子里,哭到几近断气?。
她在?西?域伤得颇重,那种犹如挫骨扬灰的剧痛都未能让她掉一滴泪,可如今,她只觉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活生生地剜了出来,碾成?齑粉。
他?们明明是一起去的,却只有她活了下来。
杨叔的妻儿、韩伯的小孙子,还有其他?同伴的家眷,再也等不到他?们归乡。
纪十二还欠着她钱,欠她一片盛开的牡丹,以及一个婚礼。
却再也无法还给她了。
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哭,想着若能随他?们去了也好?。
她伤势未愈,终日昏昏沉沉,为数不多醒来的时候,在?父母和弟弟面前?强颜欢笑,他?们一走,她便伏在?衾被中泣不成?声?,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她甚至一度哭昏过去,再次醒来,年节已经结束。
那天,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整个人飘飘然,仿佛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
故去的同伴们站在?彼岸,遥远得恍若隔世,还有一个朦朦胧胧的人,身上?罩着一层迷雾,她始终无法看?清。
他?们对她挥了挥手,笑着与她道别。他?们说,小娘子,来世再一起喝酒吧。
只有那个模糊的影子不肯离开,流连地看?着她,朝她伸出手。
她心急如焚,想要走过去拉住他?,却仿佛被定在?原地,她的指尖与他?的
手相擦而过,眼睁睁地看?着他?化作轻烟,碧落黄泉杳不可寻。
手中传来温热的触感,是块莹润无瑕的白?玉佩。
她抬起头,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荒芜,唯有胸口传来锥心刺骨的痛,让她不由地弯下了身子。
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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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与声?音淡去,赵晏蓦然睁开眼睛。
视线逐渐聚焦,她急促地喘息着,看?到了轻柔垂落的幔帐。
承恩殿。
梦中情形历历在?目,她才发现自己满面泪水,抬手想要擦拭,动作却不觉一顿。
通体莹白?的缠枝牡丹玉佩,安静地躺在?她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啊今天字数多,迟了好久,再发个红包吧。
女主的情况类似于ptsd(创伤性应激综合征),太痛不欲生了,以至于身体启动保护机制,把最伤心的记忆全部忘了。男主忘记是因为受伤,和她情况不一样,所以女主先想起来。
ps今天小惟打酱油,看过上本的朋友还记得她吗hhhh(其实也不算酱油,她提供了与本文最大阴谋直接相关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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