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婉吟收拾好了自己,重新出现在扶苏面前。
男人目光直视,表情虽没变,但眼神之中却透出一股古怪的探究和惊奇。
饶是陆婉吟脸皮再厚,都忍不住臊红了面颊,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埋到脖子的那种。
扶苏慢条斯理收回视线,转着手中的象牙折扇把玩,也不说话,就那么撑着下颌,垂着眼。
空气静谧异常,陆婉吟直觉有些古怪。
终于,男人开口了,他问,“那个金子小人背后写了什么字?”
扶苏漆黑双眸朝她瞥来,冷淡自持,矜贵高雅。而陆婉吟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正在受审的犯人。
可她立刻就抓住了重点,甚至连双眸都亮了。
“那两个字,很重要?”她向前一步,眉眼弯弯,是盖不住的狡黠。
陆婉吟这一路被扶苏压着,总算是能扬眉吐气一口。
原来这男人不是为了什么一百两金子,只单纯为了要那个黄金小人。陆婉吟不知道这个黄金小人牵扯到什么大事,她只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扶苏眯眼看她,转着象牙折扇的手又快了几分。
陆婉吟见扶苏不说话,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公子想知道那两个是什么字,就需得替我救出三姐姐。”陆婉吟提出自己的条件。
扶苏嗤笑一声,从椅上站起。
原形毕露了,来跟他谈条件了。果然,前头什么乖顺,温婉都是装出来的,如今才是她的真模样。
两人虽隔了好一段距离,但男人身上的压迫感却还是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不知道为什么,陆婉吟就是知道他动气了。
可他动气了,关她什么事?
陆婉吟心中发憷,面上不显。
那边扶苏朝她走近一步,手中的象牙折扇划出一道森冷的光,连带着男人的神色都变得阴冷。
“你可知道此事牵扯到多少人命?”
陆婉吟咬牙,扬高声音,“那些不相干的人关我什么事?我只要我三姐姐平安。”
虚伪,自私,贪财又愚蠢!除了相貌一无是处!
扶苏瞪着陆婉吟,陆婉吟也看着扶苏,互不相让。
空气凝滞,气氛焦灼,扶苏咬牙吐出四个字,“自私至极。”
“我是个小女子,无法心怀天下,只能装得下某些人罢了。民间疾苦关我什么事,外头死了人关我什么事,就算天塌了都有高个顶着,那又关我什么事!”陆婉吟一口气嘶吼出来,她生扯嗓子,疼得直抽气。
“是,就你姐姐的命是命,旁人的就不是!”
“对!”
那一刻,两人的伪装在一瞬被撕扯开。
他不再像那轮高高在上的无暇皎月,她也不再是那朵端庄温柔的娇花。两人互瞪着,用力喘气,像两头斗得正起劲的小牛犊。
“公子?”外头传来青路轻轻的叩门声。
“滚。”扶苏吼一声。
“哎。”青路滚了。
被青路一打岔,扶苏这才惊觉自己竟失态至此,因为这个女人。他打开折扇走至窗边,面容已平静,面如冠玉,唇若含单,半倚靠在翠竹茵茵之下,又恢复成平日里冷淡自持的样子。
陆婉吟站在那里,尴尬地伸手梳理自己垂落在肩头的一缕碎发,将其绕至耳后。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突然冲着扶苏发脾气,那可是卫国公府的扶苏公子啊,那是只价值千金的鸿鹄!
扶苏冷静下来,也败下阵来,他道:“我只有知道了那两个是什么字,才能替你救出三姐。”
“我如何信你?”
男人咬牙,“我扶苏,一诺千金,从不食言。”
陆婉吟自然不肯,她道:“我要立字据为证。”
“呵,”扶苏嘲讽一声,“随你。”
屋内正好置着书案,上头有笔墨纸砚,陆婉吟挽起袖子,露出莹白玉腕,手持狼毫笔,于白纸上写下约定。
扶苏站在离她三步远处,看到那纸上一行秀丽娟美的字迹,觉得这人生得好看,字也不错,只是这性子……呵,送给他,不,倒贴给他,他都不要!
“麻烦扶苏公子签下大名。”陆婉吟将手中狼毫笔递给扶苏。
扶苏站在书案另外一面,单手将纸张翻转,然后抽出那支尚带小娘子指尖余温的狼毫笔,于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扶苏。
这是陆婉吟第一次看到扶苏的字,字如其人,清俊秀雅又不缺傲骨,像未曾经历过风吹雨打的铮铮秀竹。
“那两个字,是知长。”陆婉吟将狼毫笔挂到笔架上。
知长?
扶苏蹙眉沉思,然后转身朝外走去,走了两步,猛地转头朝身后看,“跟着我做什么?”
陆婉吟歪头,“公子说好要替我去救三姐姐的。”
.
陆婉吟跟在扶苏身后入了外院,远远便见前方有一身穿官服之人正穿过房廊而来。
扶苏领着陆婉吟迎上去,她听见他唤这个男人为,“父亲。”
这是陆婉吟第一次见卫国公,已入中年的男子却半点不显老态,甚至透出一股翩翩俊朗来。虽两鬓斑白,但不减当年半分清俊风采。
陆婉吟生得晚,却也听说过卫国公的名号,如今坊间还流传着以卫国公为原型的话本子。
三十年前,卫国公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有京师第一公子之称。十五岁那年参加科考,后连中三元,成新科状元,八抬大轿,迎娶长公主,惹得多少皇宫贵族、京城勋贵眼热。
最难得的是,这位卫国公还是出身寒门,自己一路攀爬上来的。比起那些门第高尚,却内里腐烂的京师贵门,是真材实料的才子忠臣,性子更是公正真诚,格外受到圣人青睐。
“怎么,有事吗?”扶清摇没注意扶苏身后跟着的玉面小童。
“是,父亲请与我移步书房。”
“嗯。”
扶苏与扶清摇往书房去,陆婉吟小跑着跟在两人身后,正准备跟着一道进去时,前头的男人突然道:“站在这里等着。”
陆婉吟:???
春天的日头已然很烈,暖融融的让人睁不开眼。陆婉吟守在书房门口,歪着身子将耳朵贴上去,可惜隔扇太厚,窗子又覆明瓦,她听不到也看不到。
书房内,扶苏与扶清摇提到金子小人背后的那两个字,扶清摇听罢,面色大变,半响未曾开口。
“父亲,怎么了?”
扶清摇吃下一口茶压惊,看向扶苏的视线沉静而凝重。终于,他说出了一句可以令整个京师翻天覆地的话。
“这两个字,是当今圣人的字。”
“什么?”扶苏瞬时站起,瞳孔震颤,脑中立时想到一连串暗涌阴谋。
其实他方才对陆婉吟说,这个黄金小人牵扯到人命是诓她的,可如今看来,这牵扯可不止是几条人命,甚至可能是几百,几千,几万条人命!
“父亲,你说这件事会是谁做的?”扶苏冷静下来,他捏着扇子压低声音询问。
扶清摇想了想,道:“除却那些已然仙逝的,如今知道圣人之字的,整个朝廷不过四人而已。”
“哪四个?”
“首辅黎庸卫,大太监刘骅,定远侯梁骥,还有我。”
扶苏沉默半刻,又问,“那父亲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
“你觉得呢?”扶清摇反问他。
扶苏分析道:“这金子小人是为陷害定远侯府,会下如此阴险之招,定要将定远侯府连根拔起的人,除了黎庸卫,我想不到其他人。”
黎庸卫亲妹乃当今贵妃,膝下有一子为当今六皇子,暗藏争储之心,与三皇子赵善于暗中较量多年一直不得胜。直到黎庸卫任首辅,代替扶清摇得到圣人青睐,六皇子那边才以隐隐之势压过赵善。
虽说如今大周重文轻武,但没有兵自然也是不成的。赵善这处有定远侯府的十万铁骑精兵,赵辞那边却只有一座巡防营。赵辞觊觎那十万铁骑已久,如今赵辞趁着巫蛊之事,想趁乱利用黄金小人将定远侯府彻底消灭,此事不是不可能。
扶清摇却摇头道:“我猜不是。”
扶苏问,“为何?”
“定远侯府一出事,大家都觉得是六皇子与黎庸卫所为,黎庸卫不会这么傻。”
“那是谁?”
扶清摇坐到椅上,沉吟道:“半月前,刘骅与定远侯在京师大街上正巧碰上,一人骑马,一人坐轿,两人互不相让,差点动起手来,最后还是刘骅让定远侯先行一步。”
“父亲的意思是说……此事乃刘骅所为?”
“刘骅此人心眼极小,我也只是推测。”顿了顿,扶清摇又道:“我听闻这几日刘骅与黎庸卫走的颇近,此事说不准是黎庸卫煽风点火也不足为奇。”
“我知道了。”扶苏颔首,“我去查明此事。”
.
扶苏推门出去时,胸前撞到一物。
小娘子手忙脚乱地抓住他的腰带,踉跄着站稳后仰头看他一眼,然后迅速低下。
偷听被抓到,关键是她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陆婉吟臊红着脸站直,连那双白玉耳都通红了。
扶清摇立在扶苏身后不远处,瞧见此情状,皱眉道:“你这小厮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扶苏朝陆婉吟看一眼,“新来的,不懂规矩,是我没教好。”
“是要好好教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今朝廷之上,便是因着没有规矩,才会酿成如此局面。”
陆婉吟听着扶清摇字字句句,严厉苛刻,下意识缩紧了脖子,小脸煞白。
扶苏难得看到这副模样的陆婉吟,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她。方才还梗着小细脖子原形毕露的跟他呛嘴,现在就吓得跟只鹌鹑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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