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江涟就像被人一下仍入蜜罐中,香甜厚重琥珀色的蜜糖一层又一层覆在他身上,自脚尖到头颅,他被这蜜瞬间封了视线,听觉,呼吸。
过了好一会,月江涟才发现其实是自己屏住了呼吸。
少年的指尖只在他的后颈逗留了一会,像是确认了什么就将手收了回去。
“月将军后颈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程解意看着那条伤疤,现下已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
月江涟过了好一会才抬手撑着车壁,以支撑自己的身体,才不会突然软倒下去。
月江涟喘着气,唇色与面色就像被人泼了一池春水,由内向外透出一股暖奢的热气来。他抬眸看着程解意,总是冰冷的眼里像是盛满了醉人的烈酒。
月江涟根本听不清程解意对他说了什么,他只觉得,眼前这少年是被山楼夜欺负,慌了怕了,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求他。
可这少年何等骄傲,最后也只能伸手稍稍碰碰他,连月江涟的衣角也不敢牵。
眼看月江涟越靠越近,程解意才发现月江涟的神色好像有些不对,他立刻警觉地咳嗽两声,往后一缩抓起一个绣枕就顶在月江涟脸上。
“我只是想问问月将军后颈上的伤从何而来!”
少年的厉声就像一道惊雷,这才让月江涟自那混沌的欲念中脱身而出,他自己也颇有些惊疑自己的失态,但见着程解意像猫一样缩在马车一角,心中欲念便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月江涟心中不由有些自嘲,分明是他本就心有妄念,何必将这失态归于程解意?
眼见月江涟神色渐渐变回平日那样清冷的模样,程解意才将枕头放下,但还是放在他和月江涟中间,算是遮挡。
程解意想了想,又将袖中短剑拿出来放在膝上,然后等着听月江涟的答案。
月江涟觉得自己先前实在不像样,也不由正坐,向年少的主君说起伤疤的由来。他不像山楼夜和万秋声那样注重自己的面皮,虽然身上有疤痕不雅,但月江涟却觉这伤来得颇为荣耀。
“长歌咏原上的人,每到十五岁就要结伴出去猎杀冰原上的游蛇。那一年只有我与大我一岁的阿姐前去。我们在外找了十天,可哪里都寻不到游蛇的踪迹。我心想那也是常事,毕竟游蛇一年比一年少,有些人出去之后也是寻不到的。”
“只是阿姐没有放弃,有一日我们行经冰湖,便见一条数百丈长的黑尾游蛇入湖,阿姐历来比我强,便上前诱那游蛇过来。”
“我们与那游蛇战了三日,阿姐长剑先折,游蛇便对她吐了融酸,我当下一剑斩了游蛇的头,护在阿姐身前,只是那酸仍溅了我一背。”
“等回了家,浑浑噩噩过了好几月,背上的伤痕都好了,就只有后颈这一道用什么药都去不掉,就像是被人砍了似的。”
“不过我倒不觉得难看。”
月江涟说完之后,也没有在程解意脸上什么嫌弃之色,少年只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在回忆什么。
“我知道了……月将军可还有事?若是无事,我便要走了。”
“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月江涟抬手想要给程解意把脉,却见程解意摇摇头,只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这便是请月江涟下车的意思。
本来月江涟当街骑马拦路便很不妥,如今请他离开也理所当然。
按照平时月江涟说不定会温柔又强势地继续留在程解意身边,一路送他回到宫中,说不定还要和程解意一起批点奏折,可是看着少年有些疲惫的神色,他便朝程解意一拱手,转身下了马车。
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前行十步,便突然转向左侧,不像是要回王宫。
月江涟骑在马上,抬手抚着自己的后颈,那道终年无事的伤疤不知为什么有些发热。
程解意在距离黄鹂愁雨还有一条长街的地方让马车停下。
“就在这等等吧。”
程解意说完之后,马车内就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外边坐着的采买有些坐不住。
他还以为这位陛下要一日会见三位将军,他可是每个将军的钱都收的。
可是现下他也不好一个人跳下车,屁颠屁颠地跑一条街去收钱。
毕竟待在陛下身边更是心旷神怡。
在采买身后,车窗的窗帘被人挑起,露出一只指节纤细修长的手,那只手上还停着一只小小的黄鹂鸟,玉白的指尖微微一动,那只黄鹂鸟就啾啾着振翅飞走了。
今日的黄鹂愁雨,便迎来了一只真正的黄鹂。
黄鹂没有叽喳,而是很安静地落在黄鹂愁雨顶层的栏杆上,毛绒绒的羽翼扑棱了两下,那双黑豆似的眼睛便静静地看着前方,卧室里的那位美人。
那位美人好像收到了什么好消息,正一边哼曲,一边挑拣衣裳。
等换好了一身点金缀玉的水蓝色长衫,把腰用腰带一束,那腰板身段任谁也无法挑剔出什么不好来。
黄鹂鸟歪着头,想要再看仔细些,那个美人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然回头,黄鹂鸟也不害怕,照样望着他。
那美人看了黄鹂许久,随后像是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便一甩水蓝色的长发,又站在镜前打理自己。
随后他换了几个头饰,不是觉得太素,就是觉得过于隆重,最后他还是抬手拿起一条发带,将长发高高竖起。
每回他要见人,总是觉得把头发束起会更精神些。
等他看着镜子觉得满意了,才转过身要出门。只是长廊外栏杆上的那只胖乎乎的黄鹂,不知道去哪了。
万秋声也不在意,就这么下了楼,往手下通报看到程解意马车的长街走去。
只是当万秋声摆好姿势到达那里时,那条街早已没了搭载程解意的马车。
京都,王宫。
程解意下了马车,肩上停着一只黄鹂鸟,往御书房而去。
路上宫女仆从们见着纷纷嘘寒问暖,但这些人精只一句话的工夫就能察觉出这位少年主君心情不大好,就又纷纷识相退下。
等程解意进了御书房,那些宫女仆从们才议论着。
“是不是外边人给陛下脸子瞧?”
“谁啊?”
“还能有谁,也就那三位将军了吧……”
御书房中,程解意没有看折子,而是再次问着手中的黄鹂鸟。
“确定看清了,万秋声的后颈上也有一道伤痕?”
“看清啦!你不是能跟我共享视野吗?我不骗人哟!就像是被人砍了一样的伤疤!”黄鹂鸟啾啾叫着,然后低头啄了啄程解意的手指。
“我时间快到啦,还要派我去干嘛的话,得续费!”
黄鹂鸟挺起圆鼓鼓的胸膛,张口要点数。
可惜黄鹂面前这位款爷不像是想要续费的样子,黄鹂就有些遗憾的最后啾啾两声化作一阵青烟消失了。
程解意用六万点打开了位面通讯频道。
以前程解意在冬雪国要脱身时,阿宴也使用了这个频道,才能跨位面联系上程解意。
过去程解意从未用过,一是不想在任务中分心,二是也没什么要跨位面聊的。
这一次程解意打开频道后,就直接开始拨打阿宴的通讯号。
系统正在连接,发出一声又一声无机质的嘟响。
说起来,人的后颈也许是最容易让人忽略也看不清的地方。
一旦留了头发,要不是自己扎起来,或者被风吹起,又恰好有人站在身后,基本是发现不了对方后颈上有什么的。
程解意通过黄鹂看到万秋声的后颈上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疤痕时,已骗不了自己只是巧合。
帝释天也是巧合?
那么过往程解意的任务对象,他又哪里会去看别人的后颈呢?在那之中,会不会也……
阿宴……阿宴。
程解意舌尖含着“阿宴”两字,翻来覆去地默念着。
程解意撑着额头,想着他第一次见到的阿宴的时候,就是他刚离开云家那会。
他和性格大变的母亲告了别,也不想再见到云澜和楼笙,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糟糕。他坐在飞艇里,楼笙却还是追来,在光屏上像过去一样将程解意视为所有物。
那一刻程解意是真的有些烦躁,然后……阿宴就出现了。
那好像是程解意人生中第一次与陌生人拥抱,亲吻,和过往礼仪性质的拥抱亲吻不同,阿宴看着程解意的模样,就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
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喜爱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程解意确实被触动了。
就像这无依无靠的茫茫天地里,突然出现了一块落脚的地方,于是程解意主动向阿宴伸出了手。
【程解意。】
【阿宴。】
两个同龄人就此交换姓名,成为亲密的友人。
阿宴知道程解意过去的所有事,可程解意却不知道阿宴的所有。
【阿宴,你的父母呢?】
【没有,我是孤儿嘛。】
【阿宴,你的家人呢?】
【哦,我家里不要的那一个,所以半道离家出走了。】
每一次程解意问及阿宴的过去,阿宴总有不同的回答。
他总是漫不经心,像是在有意隐瞒过往,即使程解意再尊重阿宴,程解意还是想知道关于阿宴的一切。
因为……因为朋友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想亲密一些,想再亲密一些。
可当程解意要再问时,阿宴却让程解意张开双手。
程解意伸出手去,阿宴便举着双手,自那合拢的手中洒下了如星辉灿烂的亮光。
那些亮光又在程解意手中汇聚,变成了一尾闪耀着星光的小鱼。
小鱼啪嗒啪嗒拍着尾巴,顺着风游起来,它在程解意头上转了两圈,便游到程解意额前甜甜蜜蜜地亲了一口,随后又重新化作闪闪的星光消融于空气中。
【我在上一个任务世界偷偷带回来的,他们那里的海洋都是这样星屑。】
【我觉得很好看,就带给你看看。】
阿宴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他原本生得很有男子气概,银发蓝眸就像海中的人鱼,绮丽又多情。
这样一笑,程解意便从他身上看出一点孩子气来。
【阿宴,你喜欢什么?我以后也给你带。】
程解意十分笨拙地向阿宴施放善意,他想对阿宴好,就像阿宴对他一样。
阿宴却摇摇头,在他身后有一大群雪鸟振翅飞过,扬起一阵将他的发丝吹得散乱的烈风。
但程解意还是看得见阿宴脸上的笑容。
【我想要的会自己伸手去拿。】
【因为那是比摘星沉月,还要难上数亿倍的东西。】
【可我甘之如饴。】
[滴滴滴——通话超时,连接中断——]
这通打给阿宴的电话到了最后也没有接通。
程解意的六万点数打了水漂,但他却不觉得后悔。
他只是不明白,如果阿宴真的能够来到别的位面扮演任务目标,他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新的赚取点数的方式?系统特别给阿宴安排的?
但不可能,所有造梦者的任务都是一样。
他们要给低位面带去那个位面不曾拥有的东西。
这个位面需要的是“和平与安定”,如果阿宴扮演了这个位面的三位将军,他就背离了造梦者的任务,是那个挑起战火的人。
所以……这不应该是造梦者的任务。
程解意坐在宽敞得足以坐下三个人的御座上,看着眼前的奏折,再次抬手摁着耳钉,呼叫起阿宴来。
这两日宫中的宫女与仆从都有些担忧,年少的主君一直窝在御书房里,吃住都在那,仿佛忙得没日没夜。
宫女有心提醒程解意注意龙体,但每回看着程解意那眼下有些青黑却更添威严的模样,她们口里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宫女们只能时时记得给程解意上茶,水果,点心,仔细程解意不要被风吹着了,别的也不敢管。
只是今天她们还是要上去和程解意说两句,因为今晚程解意就要登城门,需要早些做准备。
程解意听了宫女的话,便合上奏折,看了一眼刻漏。
“知道了,我先睡一会,到点来叫我,换好衣裳便出门吧。”
等宫女们出去,程解意便一下瘫在御座上,将头埋在了一旁的靠枕里。
这几天还是没能接通阿宴的通讯,系统除了[通话超时],有时还会传来意味不明的[范围外,无法连接]。
程解意原先对阿宴有些气恼,但后来又变为了担心。
程解意觉得自己想阿宴想得太多,但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多想。他就是担心,挂念着阿宴。
程解意沉入梦乡,这一次在梦中……他看到了一地的血迹与残骸。
那座永远圣洁的云上宫殿,不知发生了什么。高空之中,云海之上,尽是些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残骸。
那些残骸像是深海中的生物,又像是漫游于宇宙中的某种称为“古神”的东西,但那些称霸一界无所不能的“神”,此刻都被砍成无数尸块。
赤蓝色的血液在云海上汇聚成河,沿着云海边缘如瀑布般向下界流去。
风中满是不甘的哀嚎与悲鸣,只是那些潜藏着的神魂早已在空中消散,再也没有重新聚拢的可能。
程解意一步一步向前慢行,他看着眼前的尸山血海,一路走到最高处,然后……他在人类目力不能到达的地方,看到了那名熟悉的金发青年。
他也看到了程解意。
那名金发青年像是初见程解意一般,欢欣地抬脚走来。
在他跨过了脚下的一条金线时,他就在下一刻被人踩着肩膀重重摁到地上。
【……该死。】
程解意听到自己含糊不清地说,随后他高高举起手,一弯血红的镰刀在他手中扬起,随后猛地向下一挥,温热的红血溅了他一身。
程解意怔愣地看着眼前的血色,又望着这遍布云海的尸山,神智像是突然清明了一瞬。
【原来,都是我做的。】
程解意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金发青年,那人的脖颈只剩下半截骨头和一点皮肉连着。
他即使快要死去,仍是睁大眼睛看着程解意,他雪白的面皮上满是红梅般的血,血管与神经正在艰难地攀爬愈合。
金发青年痛到极致,仍对程解意扬起一个温柔的笑。
【不要怕。】
【我不会死的。】
-
宫女仆从们拿着衣裳饰品,香炉妆粉缓缓打开御书房的房门。
是时候将他们的小陛下叫起了。
宫女们扬着笑脸,轻手轻脚地走到御座前,刚要叫程解意,却看到那神情总是淡淡,自带威严的小陛下……脸上全是泪。
“陛下?”一个宫女颤声叫道。
躺在御座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他眼前模糊一片,分不清他看到的到底是外界的太阳,还是云海之上的那缕灿烂金发。
过了好一会,程解意才从那纷乱的梦境中抽身而出,等他看得清时,眼前的宫女仆从已跪倒一地,脸上满是泪痕。
“哭什么?”程解意望着他们。
“陛下,陛下是不是被将军们欺负了?”
“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便是舍出这条命,也要为陛下出了这口恶气!”
御书房内响起震天的哭嚎,程解意头疼地揉着眉心。
“一个个都在那胡说八道什么,给我换衣裳吧,该走了。”
程解意一声令下,那些宫女仆从便立刻跳起来,给程解意擦脸摸香膏换衣裳梳头。
等衣裳穿好之后,便有巧手的宫女想给程解意上妆。
可是眼前这无暇的少年哪里还需要上什么妆?涂了粉便显不出程解意原本的好肤色,描眉又显得过于刻意。
因为刚才哭了一场,少年雪白的眼皮上还晕着一抹浅红,一直落到眼角。
国内最艳的花调弄的胭脂也上不了这样勾人心弦的颜色。
宫女愣愣看着程解意好一会,直到程解意不解地皱起眉,她才连忙用胭脂笔点了一点艳红的香脂,在程解意眉间花了一朵赐福的花印。
这样穿着华服,薰了金桂香,眉间一点花印的少年主君便装扮好了。
程解意站起身,往御书房外走去,行走间身上玉佩与头上的东珠玉簪便发出泠泠脆响,像是仙宫才有的无上妙音。
他登上御輦,便有一名宫女递上一束新摘的金桂。
新王登城门都要带生辰花,好让百姓们知道新王的年月。只是宫中无人知晓程解意的出生年月,便只好取了程解意原本居住小院中的金桂,希望合意。
程解意果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他只拿着花,就上车坐好了。
御輦缓缓而起,向着城门而去。
京都城中,百姓们早已等在城门之下,等待着面见他们的新王。
这位新王在京都城里总有各类香艳的传闻,不是与那位将军,就是与这位将军。
因此在他们心中,新王没有为君的威严,但足见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是美人就够了,好看啊!
百姓们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两旁与城门同高的高楼上,则坐着王公大臣。
他们也衷心期待着再见到那美如神灵的少年主君。
在对面的高楼上,则坐着三位将军,他们今日可说是争奇斗艳,不说清楚的话,还以为这三人才是新王。
铜钟响了三下,城门前一片寂静,只听一点细微的脚步声自城门上传来,众人知道那便是新王要出来了。
众人屏息以待,便见清风散云,空中那轮皎白的圆月当空而照,灿银的月光落在城门上时,也照亮了那站在城门之巅,仿佛踏月而来的少年主君。
清风吹起新王的黑色长发,东珠与玉佩的声音泠泠作响,少年眼波微微流转,这世间的空气便好似被抽干了。
民间总传说,这王座只有天下第一美人才有资格坐上去。
若是第一美人,那谁也不想造反,只想顺着依着那他啦。
平日没人把这话当一回事,也只偶尔用在什么香艳的段子里。
可今朝见了这少年主君,却觉现下便是死了也甘愿。
不知过了多久,谁先领头喊了“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后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声便此起彼伏传来。
那少年主君便拈着手中金桂,于这高楼之上,朗月之下……笑了。
高楼之上,三位原本同样看愣了的将军,却眼尖地看到程解意的眼睛似乎有些发红。
那不是胭脂晕染的颜色,而像是情绪激动时染上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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