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幺妹起了个大早,自个儿洗脸刷牙,完了发现妈妈没煮稀饭,而是给她准备了一根油条和两个白水煮蛋,金丝蜜枣还泡了一杯蜂蜜水。
“为什么吃鸡蛋呀妈妈?”
黄柔指着这三样早餐,“你看,这像哪个数字?”
“100!”
“妈妈是想让我考一百分吗?那好哒,我会很努力的哟!”
黄柔笑笑,考多少分她并不是那么在意,只是想换着法儿的给她补充营养罢了。顾三昨天刚送了三十个鸡蛋来,说是他们供销社用两斤盐巴跟当地农民换的,别人家都有吃不完的鸡蛋,就让给他了。
毕竟,鸡蛋这东西也是有保质期的,放久会变成臭鸡蛋。
幺妹的食量,已经快赶上普通的十几岁男娃了,那小肚子就跟无底洞似的,每天狂吃狂吃,也不知道她为啥能做到吃嘛嘛香。两个大人怕她是要长身体,营养跟不上,所以好吃的营养好的都尽着她。
譬如现在,黄柔就只吃一根油条配开水,鸡蛋没舍得碰一下。“吃完自个儿去上学前班,我有事先走了啊,钥匙还在脖子上没?”
幺妹嚼着油条,把脖子上的线拉出来,晃了晃上头的两把铁钥匙,“妈妈再见。”
在看家锁门这件事上,她比同龄孩子靠谱多了,每次出门前会把煤炉盖好,会放两盆水在炉子旁,还会把灯给关了,锁好门以后还会用手推推,看锁紧没。
黄柔的同事们都说她比十岁的大孩子还懂事呢!
幺妹吃着一个鸡蛋,拿着一个,得意的摔上最外面一道铁门,插钥匙,拧上保险,拔出钥匙,推了推,嗯,锁好啦!
“小绿真,早啊。”
“呀,胡峻哥哥,你也要去上学吗?”
“哥哥吃过早饭没?”
胡峻哪有早饭吃,连水都没一口就得出门呢。
“哥哥吃鸡蛋。”一只小胖手里举着一个白白的鸡蛋来到他跟前。
这年头的鸡蛋对于普通家庭可不是一般金贵,胡峻不要,“你吃吧,我去食堂买包子。”
“包子没有鸡蛋有营养,没有鸡蛋长高高,哥哥快吃叭,凉了就不好吃了哟。”
胡峻咽了口口水,他想要告诉自己,吃五岁小孩的东
西不对,不地道,可他的舌头和嘴巴没出息,一起对他的拒绝提出了声势浩大的抗议。热乎乎的鸡蛋塞到他手里,暖得他忽然就不想还回去了。
“谢谢小绿真。”他几乎是急不可耐的把鸡蛋在墙上磕了磕,剥开狼吞虎咽。
“哥哥慢点儿吃,会噎着的。”
可已经晚了,饥肠辘辘的胡峻被一口蛋黄噎得直打嗝,一张俊脸不知道是噎红的,还是害羞红的。
于是,一只粉红色的塑料水壶递过来,“哥哥喝点水叭。”
水壶是那种很罕见的可以拧盖喝,也可以用盖上的吸管吸的款式,他在市百货商店见过一次,卖得可贵了!
“哥哥也喜欢我的小水壶吗?是我叔叔买的哟,他说我带水壶上学的话就不用担心口渴啦。”她也才用两三天,对这宝贝真是爱不释手,全班只有杨丽芝能和她共用,现在又多了个胡峻哥哥可以喝。
胡峻满头黑线,那露出来的一小段吸管让他有种羞耻感,又不是吃奶娃娃,这水壶设计得真是莫名其妙!
“诶哥哥你不喝我的水吗?”
“谢谢你,我已经不噎了。”
“好叭。”幺妹有一米米点失落,不过,很快,她想起妈妈的用意,忽然急道:“哥哥你吃了我的‘零’,可千万别考零瓜蛋哟!”
胡峻不明所以,这小妹妹的思绪真飘,他现在只是觉着有点冷,出了楼门,北风就毫不留情面的往他脖子里钻。他的袄子也破得不成样子了,虽然手里是有点钱,可他得攒着,等能去书城的时候,带给妹妹。
唉,这么冷的天,书城比大河口更冷,雪更大,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棉絮盖,衣裳能不能穿暖和。
忽然,冰冷的大手被一只软乎乎暖洋洋的小手握住了,就像以前他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菲菲一样,让他冰冷的心又回暖两分。
“哥哥,如果今天我能考一百分的话,星期六叔叔就会带我去省城,还能去看菲菲,你要去吗?”
“啥?!”胡峻一愣,“你们要去省城?!”
“对哒!”
“去去去,我也想去,那你们坐火车能帮我开一份介绍信吗?”胡峻激动得语无伦次,他知道幺妹的“叔叔”很有能耐,如果他出面的话,这事就不
难办了。
在家里,他已经好话歹话说尽,可胡雪峰就是不愿出面,他一个小孩子没人给开介绍信,到现在还没去看过菲菲,他都快着急死了。
“不坐火车,我叔叔开大汽车哟,四个轮子哒!”
顾三已经跟郝顺东借好车子了。那家伙不好别的,就好口小酒,顾三每次开他的车出去会把油加满再还回来不说,还每次都能给他带点小酒,所以他也很乐意把车借给顾三开。
“那……那……我就问一下,你们车子还能再多坐一个人吗?我也想去看菲菲。”胡峻激动的问。
他虽然才十二岁,却非常沉稳,像现在这样激动得像个孩子的时候非常少,可哪怕激动成这样,他依然礼貌而克制,先问对方有没有难处,方不方便。
“能哟,小汽车能坐五个人呢,哥哥。”
胡峻这才松口气牵着她快步走,快快的送到学前班门口,“一定要加油,一定要考一百分!”能不能去看菲菲可就靠你啦小丫头。
看着她进了教室,他才迅速的飞奔上楼,一路跑一路激动,楼梯间里差点儿撞倒了人,“对不住。”
“害,胡峻这小子,赶着去投胎呢!”
他听见,也懒得计较,他得赶紧问问黄老师,能否捎带上他一起,幺妹同意带他那是孩子话,他还是得征求黄老师的同意才行。
今天的崔绿真小朋友,刚进教室门就“哇哦”了,“徐老师好漂亮呀!老师是百货商场买的棉花袄子吗?”她那天在百货商店看见一件,特别像,当时就想,要是妈妈能穿上就好看啦。
鲜艳得像一朵玫瑰花,而且吧,还不是红玫瑰的暗红,而是石榴花那种嫩红,艳丽极了!在一群灰不溜秋的小屁孩里,可真是一朵鹤立鸡群的石榴花呀!
徐大玉笑了,“这叫羽绒服,不叫棉花袄子,小傻妞。”心里却因为她的彩虹屁乐开了花。
“雨绒服呀,是下雨的时候穿的吗?”
徐大玉彻底笑喷了,她班上最聪明的学生实力演绎啥叫“望文生义”,甚至是“听文生义”啊!
崔绿真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闹笑话了,脸红红的跑到座位上,喝一口温开水,思考周六上省城的事儿。
“喂,崔绿真,你的水能借我
喝一口吗?”小胖子蔡明亮眼馋死她的小水壶啦。
“不能。”
“喂,我们是同桌,同桌就要互相帮助,老师不是夸你最乐意帮助别人了吗?”
崔绿真一想也是,“那你答应以后不许揪我头发,不许放臭屁,不许讲笑话,手拐子不许超过这条线,值日的时候不许偷懒,擦黑板不许把粉笔灰弄得到处都是,不许让别的男生‘坐飞机’,不许……”
这哪里是提条件,这就是赤.裸.裸的数落罪状啊!
蔡明亮作为厂长家娇生惯养的小胖子,“哼,不喝就不喝,谁稀罕。”女的都跟他妈一个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要翻出来,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提呢。
幺妹也回以一声冷哼,臭男孩讨厌死了,等她上一年级,就再也不要跟男生做同桌了!她呀,就喜欢香香的漂亮的女生,跟她们她天天开心。
所谓的“考试”很简单,徐大玉就让他们上台唱歌诗朗诵或者从一数到一百,一方面公平竞争,另一方面也锻炼他们的临场表达能力。因为是三选一的,幺妹选了她最擅长的数数,别说数到一百,她能数到三百呢!还是倒着数!
每一个“考”完的小朋友站在讲台上鞠个躬,老师就带着其他小朋友“啪啪啪”的鼓掌,而到了崔绿真这里,掌声是最响亮哒!因为她数数的时候口齿清晰,不磕不绊,顺顺溜溜,用的时间也最短。
所有小朋友,考完后,老师就当场打分,大部分都是八十多九十多,唯独崔绿真得了一百!实至名归,其他小朋友都非常佩服她。
中午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妈妈夸奖了她,答应后天就带她去省城,下午打扫完卫生后,帮她的小裙子洗干净,晾在屋里,第二天再提出去阳台上,让中午的大太阳一晒,没一会儿就干了。
她也没新鞋子,就把穿了大半个冬天的棉花靴子洗刷干净,小袜子虽然打过补丁,可它干净整洁,三伯娘用小碎布打的补丁很可爱。
而这样可爱的小袜子,她有两双哟!
正准备着后天的省城之行,门被敲响了。
“呀,小刘哥哥!”
理了发刮了胡子的刘向前,又换了身短款的补丁袄子,整个人精神不少。他使劲的往手
上哈白气,“小绿真你妈妈呢?”
“我妈妈还没下班,哥哥快进来吧,屋里暖和。”知道是认识的好人,她才外面的防盗门。
刘向前跺跺脚,把鞋子上的泥巴,水汽都摒弃在屋外。黄柔怕她一个人在家会冷,给烧了个炉子,打开厨房和阳台的窗子,她就坐炉子旁,一面烤火,一面玩儿。
可怜的小孩,外面下雨又下雪,整个厂区几乎空无一人,而一个能陪她的朋友也没有,她只能在家当留守儿童。
刘向前叹口气,谁说进了城就是享福?这么孤零零的,还不如他乡下的弟妹呢!虽然缺衣少食,还被亲戚看不起,可至少兄妹几个在一处,有伴儿。
“你想不想你几个姐姐呀?”
“想。”
“那你想不想回老家?”
“老家……”幺妹想了想,应该就是说的牛屎沟,“想回,可不能回去的呀,我要上学,我妈妈要上班,等以后有钱了,我姐姐们也要搬来大河口,到时候我就能天天跟她们玩儿啦。”
刘向前笑笑,他也曾这样想过,等挣够钱就把爹和五个弟妹接城里来,买一套大房子,还是楼房,一大家子永不分离。可现在……他的未来,都被自己年少轻狂给毁了。
正想着,铁门上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妈妈你下班啦?”
黄柔把伞放门后晾着,抬头才看见刘向前,“回来了?”
刘向前拘束的搓了搓手,“昨儿回来的,但夜太深,雪又下得大,我就想着今儿再来。”
黄柔点点头,看他面色应该是办妥了,“幺妹乖,去屋里玩,我跟你小刘哥哥说两句话。”
刘向前迫不及待的从袄子贴身内袋里掏出厚厚一沓“大团结”,脸上倒是淡定。毕竟,一个月前的他还是身家三万的款爷,这点钱在他眼里还不值得激动。
“姐,我找的是最可靠一个收金点,虽然价格中等,不是最高的,但我觉着安全第一……”
黄柔点点头,“成。”反正她现在就缺钱,只要钱到位了,多点儿少点儿无所谓。
“镯子一共101.2克,我看着呢,那秤头应该准。”
黄柔点头,再次感慨邱大土司可真够土豪的,这么重的镯子也不怕闺女戴着手沉?
“金价是五块二毛一
克,这里是五百二十六块,一分不少。”
相当于黄柔两年的工资,这可真是一笔巨款啊!她接过来也不数,单把那二十六块零钱递给他,“这是你来回食宿和路费。”
刘向前坦然收下,他的路费是回家找他爹去生产队预支的今年分红,至于食宿?不存在的。从家里烙几张粗面饼子带着,晚上睡医院住院部,急诊部,这是整座城市里唯一一个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地方,关键还能蹭点儿暖气,冻不死。饿了就去开水房打开水,泡软了饼子,连汤带水的下肚,保证不饿死就行。
都说穷家富路穷家富路,可他家现在已经穷到破产了,他的路依然只能是穷的。
拿了这二十六,回去赶紧还给他爹,别让他受社员白眼。
黄柔又抽出五十,“按百分之十算,这是你的抽成。”
刘向前赶紧摆手,“姐太客气了,我能给你跑个腿是你对我的信任,我怎么还能抽成。”
“不,你拿着,这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反正我在这边也没事儿,与其四处游荡让人当盲流抓了,还不如出去看看呢。”虾有虾路,鱼有鱼路,他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有的是不用介绍信就能出去的路。
黄柔不是跟他客气,而是觉着,以后要让他帮忙的地方还多,给点好处费是该的。“快收下吧,你不是要再下南方吗,本金大概需要多少?”
这才是刘向前关心的正事儿,他立马精神一振,“我先从咱们老家收一批山货,茶叶核桃木耳野蘑菇的,去到南方卖出去,我再倒一批布料回来。”
布料,黄柔心头一动。
她们做包的回纺布,还是她找顾三帮忙,顾三从仓库里给她找的陈布,反正也卖不出去,单位准备低价处理的。要没这么个人帮忙,她短时间内不用票根本搞不到这么多。
可现在既然决心要跟他好好过日子了,她就不得不多为他考虑。这样的买卖上头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也不算犯法,可一旦被有心人举报,就是害了他。
即使不犯法不坐牢,可他的前途也毁了。
她知道,他是一个有野心,有理想的男人,她要帮他爱惜好羽毛,保护好羽毛。
“什么布?”
“不确定,
我看过了年咱们这边就不冷了,想看看有没有的确良……”
黄柔心道,这小子野心还不小啊!这年头的的确良是非常抢手非常畅销,甚至可以说经常脱销的,他要能带回来,那销路至少是不用愁的。
可用的确良做包?料子质感不合适,缝纫刺绣难度也大,更何况会增加成本,不行不行。
“你能搞到回纺布吗?”
“姐要那玩意儿干啥?再差也得用涤纶了啊。”他环顾屋里摆设,这条件不差啊。
“你别问那么多,要能搞到的话,我这四百五都给你拿去,全换成回纺布回来,越多越好。”
刘向前有点心动,也就是捎带的事儿。他虽然被抓过,可他以前南下的那条通道还在,那些已经成为老相熟的列车员、中间人、供货商都不知道他被抓的事儿,再跑几趟不成问题。
最重要的是,趁现在杨发财还以为他一蹶不振的时候,来一招“灯下黑”,完了跑回老家去躲风头,他爱怎么着怎么着!
“行!”
“你还没说,跑这一趟要多少钱。”黄柔把手放炉子上烤了会儿,僵直的手指终于活过来了。
“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
“五千?”
“对,如果姐能助我五千就五千,难为的话四千五也成,往常收山货的也都认识我,知道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货款先欠着,年后再给补上。”
黄柔在心里算了一下,她存折里刚好有五千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而手上的,除了每个月的工资,也还有几十块,如果不生病的话也能撑过去。
吃的从牛屎沟带点萝卜白菜土豆来,鸡蛋腊肉都还有,省着点还能有结余……行,留下五百块以备不时之需。
“姐放心,这钱不是白借的,我会打欠条,年后倒了东西回来,还您五千三,怎么样?”相当于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给她八百块利息。
就是高利贷也没这么高啊!娶个媳妇也才一两百的彩礼钱,这“利息”都够娶四个媳妇儿啦!
“大可不必,我也不是……”
“我知道姐您是信任我,不图钱,可这是我的心意,我现在就是丧家之犬,已经没人愿意帮我了,您是唯一一个,您就是我的大恩人!”他又
哽咽了。
真的,不落难,他就不知道什么人才是真心值得结交的。
通过卖镯子的事,黄柔也算看出来了,这家伙还是可信的。而她不需要自己找销路,不需要风餐露宿就能挣到八百块,不比存银行好?有了这笔钱,她能给幺妹买两套像样的新衣裳了,还能多买蜂窝煤,省得才半年的新房子,屋顶就给熏黄了。
现在的黄柔就是这么简单,她觉着能让孩子天天吃鸡蛋,能让她穿新衣服就满足了,至于更长远的,更精细的计划,她暂时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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