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当值的地点从六科值房变成了文华殿。
很近, 也就是多走几步路, 多过两道门的事,然后她一下子清闲了下来。
朱英榕年纪还小,没到接触政事的时候,属于他的詹事府配置定下来以后,他的日常仍旧只有读书,展见星作为新任左春坊右中允, 品级升为六品,跟着从庶务中脱离出来, 每日朱英榕升殿听讲时, 她便在殿中站班,朱英榕听讲完毕, 用膳休息时, 她就去做一些记注的工作——就是将太子听讲时的一些情形记录下来, 太子有什么尊师重道的表现, 在当中展露了哪些聪慧的言行, 又或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 总的来说,没什么难的, 她调任以后, 每天都可以按时回家。
徐氏很高兴:“星儿,打从你做官, 就这阵子松快些, 若以后都如此, 就好了。”
展见星笑了笑,但她心里那根弦并未随着安闲的日子而松弛下来。
她始终记得,朱成钧去年底时说的那些话。
皇帝一直没有再回到文华殿来处理政务,将文华殿直接给了儿子作为读书的场所,可以视为皇帝爱子情重,也可以视为,他的身体恐怕让他难以再回到前殿来了。
皇帝倘若在乾清宫出了什么事,至少比文华殿好封锁消息。
她闲时也在关注和瓦剌的战事,这方面的消息不难打听,作为朝中的一桩大事,许多官员的注意力都汇集在上面,常常就此议论。
泰宁侯是老将,瓦剌和鞑靼打那阵子,他就在请战,当时皇帝未允,结果鞑靼虽然免了腹背受敌,仍然没能扛得住后来崛起的瓦剌,一败涂地,这一仗终于如他所愿地来了。
最新的消息,泰宁侯已经小胜了一场,遣人送了报捷文书上京,又正再接再厉地撵着瓦剌打。
朝廷上下都很高兴,皇帝下旨予以勉励,许多人都以为瓦剌不足为惧。
到了七月底,泰宁侯率领大军将瓦剌一路撵回了老家西蒙古,荡清大同宣府防线外原属于鞑靼的东边地盘,形势一片大好之下,请旨,班师回朝。
京城的庆功仪式都已经准备好了,回程途中,泰宁侯中伏。
瓦剌竟是佯退,暗地早埋伏好了精锐,它吞并了鞑靼以后,兵力增长,泰宁侯的斥候打探来的消息有误,致使泰宁侯掉头钻进了瓦剌的圈套,这还不是最糟的,泰宁侯这时才发现他为瓦剌误导,将战线拉得过长,大军所携的粮草已经不多,即便重整了队伍,也支撑不住长久的反击,必须得退回大同补给。
之前泰宁侯怎么追着瓦剌打的,现在瓦剌就是怎么追着泰宁侯打。
好在泰宁侯毕竟老姜弥辣,失利之后,及时稳住了军心,且退且打,直到退到大同城下,大军主力仍在,得到大同守军的襄助以后,泰宁侯奋力反击,将瓦剌军队力拒在城门之外。
从兵家的角度来说,胜败实乃常事,不能就此扣泰宁侯一个无能的帽子,毕竟朝廷已有近十年不曾有过大规模战事了,瓦剌究竟壮大到了什么地步,不打一打,谁也摸不着底。
但从皇帝出兵的目的来说,很显然完全没有达成。
泰宁侯自己对此羞愧又愤怒不已,把军队驻在大同城外,不肯回京,请旨增兵再战。
朝会上为此吵成一团。
有弹劾泰宁侯败将无能要求换将的,有支持泰宁侯再战雪耻的,也有认为应该直接撤军的。
听上去,每一个建议都各有其道理。
展见星——展见星没什么可说的,战场瞬息万变,泰宁侯这样的老将都能栽跟头,她一个没预过兵事的低阶文臣发表不了什么意见。
她只在文华殿中,尽职地编记着自己的文书。
几个月下来,攒下了寸余厚的一摞。
汪皇后薨逝以后,朱英榕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从前聪慧里带着的那些任性锐意都不见了,对待先生侍读都很有礼,这让展见星写起来也很简单顺畅,因为不去看朝堂战事上的动荡的话,把目光只放在文华殿之内,围绕着太子朱英榕发生的一切都安宁而寻常。
他只发过一次怒。
那是有一天午后,钱妃遣宫人送了一碟新鲜的果子来,朱英榕当时正在里间小憩,展见星退出在属官们的值房里用完膳后,刚回来在殿门前站定,预备着太子传唤进入,一碟果子便从里间摔了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展见星望着门槛里的果子正发愣,里面又传出朱英榕的声音来:“你走,我不要她的东西。以后你也不要来了。”
一个小宫女诺诺地应着声,埋头倒退了出来,跑走了。另有一个内侍出来忙着要捡满地的果子,一眼看见展见星,也愣了:“展、展大人——”
其余属官还没有来,展见星在属官们里年轻最轻,资历也最浅,虽不负责给太子讲读,一向都更勤勉些,不想就撞见了这一幕。
展见星轻轻点了下头,迈进门去,帮着一起捡拾起果子来。
内侍忙道:“展大人,这样的活计奴婢们来就好了,怎么好劳烦您呢。”
“不妨事。快些捡了吧,别叫先生们来看见。”
“哎,哎,您说的是。”
太子这样的言行叫讲官看见,一定会被劝谏的。内侍忙答应着,把自己的衣摆兜着,卖力地捡起来。
朱英榕默默走了出来。
他小小的嘴唇动着,几回想说话,又止住,等到果子全部捡完,展见星向他躬一躬身,要出去,他有点发急,终于忍不住道:“你别记下来。”
展见星已转了身,闻言又转回来,向他点一点头:“臣不记。不过一饮一食,请殿下恒念物力维艰,以后即便生气,也不要再这样做了。”
朱英榕松了口气,点头答应了。然后像是向她解释,又像是跟自己说:“其实我不是和她生气……”
展见星安静地立着,听他说。
朱英榕却又说不出来了,他咬了下唇,最终只说了两个字:“怪我。”
就低下了头,像打了败仗似地。
“殿下,那不怪你。”展见星温和道,“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心里,不要太自苦了。”
她来了有一段日子,但因为前面有学士庶子谕德等官员在,这还是她第一次单独和朱英榕说话。
朱英榕在众人面前没有失过态,君臣之间维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展见星和另一位左中允配合一起替他写注,都没有多少机会与他本人打交道。
这份疏离倒不只对她,朱英榕对属官们都很尊重,也都不亲近。这不难理解,不管是谁,天天叫一群人盯着,几乎连走路先迈哪条腿都想给他定个“明君”的标准,都没办法亲近上的。
这就是臣与奴的最大不同,有时为君者明明知道家奴贪谀人品堪忧,在情感上仍会有所偏向,就源于此了。
同样疏远的距离之下,展见星对他多一分理解,并不是因为她掌握更多的秘密——能迈进这道门槛的属官们其实都心知肚明朱英榕身世上的尴尬,而是,这一种突出的聪明气息,她不陌生。
——虽然,朱英榕不论在年纪,还是在性情以及阅历上,与朱成钧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但一个人的成长本来有迹可循,朱成钧不会生来就是那副木脸漠然的样子,他在幼年时,必然也曾为自己的境况困惑过,不甘过,而又无能为力过。展见星总觉得,她从朱英榕身上看得见那个时候小小的他的影子。
这有助于她去明白朱英榕的想法,同时也下意识会对他宽容一些。
“不怪我吗?如果我那天不生气,我答应母后,也许……”朱英榕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但声音很快又低了下去。
那对于他而言,是负疚感非常重非常不愉快的回忆。这负疚感令他逼迫自己打消对钱妃的好奇,好像亲近了钱妃,就更加背叛了汪皇后一样。
“殿下,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皇后娘娘本已病重多日,与您有什么关系呢。”展见星安慰他,“娘娘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您这样想的。”
朱英榕抬起了头,希冀地望着她:“真的吗?”
这样的话,他身边服侍的宫人更清楚他的心意,其实已经劝过他不知多少遍了,但他总是还有怀疑,因为他虽然更亲近身边的人,却也明白,宫人们必然是向着他的,那么说出来的话,就不能做得十分准。
属官不一样,属官总规谏他,恨不得拿尺子丈量他,那就不会为了阿谀他而说出不可信的话来。
展见星点了下头:“嗯。”
她不是个多话的人,即便安慰,也不会长篇大论地说个没完,但朱英榕因此倒高兴了一点起来,脸色也放松了。
这一桩事过后,文华殿又恢复了宁静。
而过后不久,皇帝在听罢朝上叽叽喳喳的各种意见之后,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从京营、大同各增兵五万,命泰宁侯再次出征,同时大同总兵也作为副将随行。
八月底,大军增兵完毕,补续粮草后,再度出征。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