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郡王的恩怨已经很让人头大, 这下好, 变成了三个, 整个抚州都把眼睛瞪大了,等着看这场好戏怎么收场。
处于各方瞩目中的纪钦差一点都不慌张, 他不是江西坐堂官, 不怕得罪任何一方当地势力,发愁也只愁没有线索,现在案情有了突破, 他只要明白禀报上去就是一份政绩, 至于对各方涉事如何处罚, 因案犯身份特殊,则就不是他能当场决断的了。
纪钦差带着满满的收获走了。
秋风起,一层凉似一层, 暮秋冷露里,来自皇帝的旨意发到了江西。
接连三道。
挨个来。
首先是荣康郡王府。
朱成钶直接派出仪卫行刺杀之举, 他所受的处罚最重,直接被罚回了甘肃。朱成钶不是长子,只能降一等袭爵, 因为朱逊烁在代王位之争中失败, 他连带着只能袭一个镇国将军的爵位, 待遇就不消提了, 郡王跟亲王就差了一截, 镇国将军又差一截, 因为俸禄实在有限, 许多王孙们由奢入不了这个俭,一般受封以后也还是附随着长辈过活,朝廷对此睁一眼闭一眼,也不做强行要求。
但这回圣旨既明确说了,朱成钶就不得不走了。
朱逊烁拿这个儿子当幌子,连着上了几年书才把封地换到了江西,结果朱成钶这一搞事,把自己搞回了原点,他原就落下的寒症,甘肃的气候确实不适宜他养病,这回又是独自一个走,沾不上郡王府的光,以后的日子,可以想见的难熬了。
然后就是送了个“刺客”进京以及教子不严的朱逊烁。
朱逊烁自跟朱议灵闹翻之后没有闲着,一封封辩白的书信往京城递,这番功夫没白下,皇帝在旨意里原谅了他的无心之失,罚了他接下来三年的俸禄,又严厉申饬了一回,但最终,还是将他留在了江西。
展见星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没什么触动,只觉是意料之中。
朱逊烁与朱议灵已结下深仇大恨,跟整个宁藩也难以再搅裹到一起去,对于这样合格的棋子,皇帝是不会舍得动的。而这,也正是她与朱成钧所需要的。
但差不多同时传来的另一则消息,就令她惊讶起来了。
作为这一切争端的幕后黑手朱议灵,他的惩处居然几乎与朱逊烁一样——只分外又加了一年的闭门思过。
这就太不正常了。
虽然朱议灵也上书替自己喊了冤,说他绝没有命灵尘子行大逆之事,给朱成钶送名医也只是出于好心,但他与朱逊烁的情况截然相反,皇帝只愁不便将他从临川拔起,消减掉宁藩的势力,如今终于有了理由,怎会放过?
其中令人疑虑之处,不下于之前的另一件事——那就是灵尘子怎么会去刺杀太子。
灵尘子真敢行刺,祖宗八代都会被翻出来彻查,即使没有崇仁写信去报,他与朱议灵间的瓜葛也不可能掩藏得住。这么做,太行险了,不像朱议灵惯用的手段。
一个疑问未明,又新添上一个,这还没完,没过几天,展见星自己也接到了圣旨——这第三道,原是下给她的。
她听到门子飞奔进来传报后,吓了一跳,这案子由钦差承办,实际上与县衙已没什么关系,就有额外的旨意,也该下去崇仁郡王府才是,而倘若不是为这事,新有别的公务,那该由布政使司转府衙再转县衙一级级下来,她一个小小县令,一般不会直接接旨的。
她心下涌着奇怪,行动不敢耽搁,连忙命人备了香案香炉等物到仪门外去迎接天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崇仁郡王已及弱冠,性敦纯,克己恭俭……当择淑女为配,着地方……”
天使颁完旨意,很快乘车走了。
展见星捧着手里的明黄卷轴,在前庭长久地发着怔。
秋风刮在身上,已有了些寒肃之意,她如梦方醒,又如遭当头棒喝。
这道旨意没什么问题,展见星甚至领悟得到其中的深意:朱成锠十五岁就成亲了,朱成钧拖到了二十也没人管,这会儿皇帝突然把他想了起来,无关亲情,弥补而已。
朱成钧在江西跟宁藩作着对,皇帝出于自己的考量将朱逊烁调了过来,结果他们本宗之中十分不合,仇怨深结,朱成钧因此遭到刺杀,皇帝对朱逊烁一支的处罚还算公允,但不知为何,对同样涉入的朱议灵却堪称轻拿轻放,那对比之下,朱成钧就显然是受委屈了。
皇帝经过琢磨之后,给出了这么个弥补方案。
应该说,这方案本身是很不赖的,天下多少宗室,向来都是由宗人府定期开选秀然后按需分配,选出的秀女符合朝廷定下的规范就行,至于郡王自己本身,那基本没什么表达意见的余地。
朱成钧独得一道选妃旨意,面子首先是有了,他又是在当地选,虽是考虑到扰民等因素将这个权利交给了地方官,但现任主官本是他的伴读,他授意一下,想选谁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更重要的里子也有了。
所以……一切都很正常,不对劲的是她。
她明明早知她与朱成钧间的纠缠不妥,也下过几回决心,却迟迟落实不到行动上,只是糊涂拖延,她不忍,她纵容——她何尝不是在害他!
朱成钧从前不知道她是女儿身,把她当成男人喜欢,她还能抱有一天他会醒悟的指望,但他已经看穿了这个秘密,问题就只在她身上,她不愿放弃自己屈从于他,又当断不断,长此下去,将会把两个人拖成什么样的乱局?
她一辈子不成亲,也要把他拖成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吗?
对,他也许偏偏愿意,但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觉得这对他是件好事。
“县尊,您怎么了?”
是一个当值的衙役,看她在这里呆站许久了,忍不住走过来两步出声询问。
展见星回过神来,将圣旨捏紧了些,道:“……无事。”
这一棒来得太及时也太重了,她因此清醒得,十分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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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不再关注临川与东乡的动向,也将些许疑问埋去心底,她回到二堂,伏案用心写了张选秀的告示,隔天便命衙役贴去县衙八字墙上。
县衙外常年会有些闲人关注各类告示,这个消息很快扩散开来,渐渐拥了些人来围看,听那识字的人大声将告示念出来,众人不由议论纷纷。
总的来说,大家都是好奇,并不惧怕反感,一来因为告示写得分明,符合条件的人家可自行前来报名参选,县衙并不强行摊派,二来告示里所写要选妃的崇仁郡王来了有一年多了,没侵扰过地方,建王府那么大的事都安安静静的,本地人对他印象很好,要是家里有适龄的女儿能中选,既是一家飞上枝头,女儿嫁与他过的日子也不会差。
当即便有人蠢蠢欲动地走进县衙找书办去报名了。
只半天功夫,书办就登记了十来户,随着这个消息进一步扩散出去,可以想见来报名的人选定会更多。
展见星暂不去管,一边埋头处理其他公务,一边在等。
等到午后,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进来报:“县尊,县尊,不好了,崇仁郡王忽然来了,在前面将报名的人都赶走了,名单也抢去撕了,桌子都踹倒了,好好生吓人——!”
展见星摆手阻止了他,站了起来。
用不着他说了,她已经看见了“好生吓人”的朱成钧。
衙役顺着她的目光一扭头,瞬间像被卡住了脖子,失声又飞快地躲出去了。
朱成钧在堂外站着,暂时没动。
他脑子里是空的,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他听见秋果震惊来报的时候,一路疾步走来的时候,看见墙上告示的时候,直到进入县衙循人流看见书办在登记的时候,他都还不肯完全相信。
他抱着一种负隅顽抗到可笑的念头——也许这是个误会。
直到此时,直到此地,他亲眼看见了她,她穿着青袍,面孔白皙清逸,表情镇定自若,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七品正印官形容,他所有的侥幸都灭失了。
他终于举步,一步步走进去。
展见星撑住了没有后退,隔着一张公案与他对峙。
“展见星,你原来这么厌烦我?”朱成钧开口。
展见星:“——”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胸间无形的块垒硬压了下去,才能出得了声,“九爷,我奉圣旨行事。”
“我没问你这个。”朱成钧的眼神翻涌了一下,他在努力克制,内里如惊涛般的震怒以及丝丝缕缕的痛意。
那痛意不重,比怒气浅多了,可是零零碎碎,无处不在,令得他忍不住又生出了烦躁来,有生以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复杂的情绪。
“我问你,是不是我的纠缠,早已令你厌烦不满?”
展见星不能再回避,再回避,又将彼此陷入泥坑。她轻声道:“九爷,我与你说过,我不能回应你。你的情意——令我困扰。”
她终究说不出“厌烦”这个词来,但对于朱成钧来说,已没什么差别。
“对,你说过,不止一次地说过。”朱成钧点了头,他没再使出惯常的自说自话,令她无法应对,因为就像她的容忍一样,他终究也是有限度的,她忍了,他才能得寸进尺,她不忍,这一棒当头敲下,他的梦也就全醒了。
他曾叫她不要管他,可是他现在忽然发现怎么可能呢,正因为她看在从前的情分都忍了他,管了他,他才有这么一段虚幻欢喜,她真的撂了手,这段独角戏,他一个人怎么演得下去。
“是我一直听不进去。”他道。
他逼得她下了重手,用这样冰冷的替他选妃的事实告诉他,他的情意,只是令她困扰,请他放弃。
他可以继续坚持,不论从身份,还是从心机,她都斗不过他,可是,何必呢。
折断她假装出来的羽翼,摧毁她的理想与抱负,将她囚困到她不愿意呆的四面墙之中,得到她的厌恶与憎恨——他也许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但,他要这些做什么。
他其实没有胜过她多少,事到临头才蓦然发现,从前许多想法,都是错的,只有她,才从来没有变过,在她选择的路上,坚定地往前走。
展见星开不了口,她昨夜一夜没睡,本来准备了许多绝情的话,现在真与他对上,发现都不用说了,因为——她这么容易就伤透了他。
她心里空茫茫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也好像失去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她确信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足够的运气去得到第二次了。
相对无言又片刻之后,朱成钧终于又开了口:“把告示撤了,我不选妃。”
“但是圣旨——”
“皇上那里,我去解释。”他打断了她。
展见星只有默默应了。
朱成钧又看了她一会,他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仍是喜欢她,但又有点恨她,此外又还有点不甘心,他随口道:“展见星,你是不是觉得我胸无大志,整日无所事事?”
他下一句话没说,可是展见星当然听得出来——所以你不喜欢我?
展见星没马上回答,而是低头按住了桌案,因为她心中忽然痛不可当,几乎站立不住——他怎么会这么怀疑自己,从自己身上找这见鬼的原因,将自己都否定了!
“九爷,不是。”她终于说出话来,“你是——”
“我是最好的嘛,我知道。”朱成钧笑了一声,声音中殊无笑意,只有一点自嘲,“你又不喜欢,有什么用。”
展见星忍住了不开口,她不能说话,再一说话,前功尽弃。
话到此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朱成钧想走了,走了一步,又回头:“你喜欢做官,但你就确定你这个官还做得下去?”
说完不等回答,他就转身走了。
秋果一直在外面帮他们看着门户,这时跑进来跺跺脚,第一次责怪展见星道:“展伴读,你不愿意,好好说便是了,何必弄这一出,你给我们爷选妃,是想活活把他气死!他气头上对付起你来,你——唉!”
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朱成钧快走远了,他匆匆扭头追了上去。
展见星立着,苦笑,一行泪却落了下来。
她并不惧怕朱成钧走前对她放的话。
不是她有什么良策足以应对,而是她相信,朱成钧不是那种会把她的秘密抖落出去的人。
否则,她怎么敢对他这么狠。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