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兵败如山倒, 带来的影响很深远。
傻眼的不只是朱成锠, 还有展见星。当然她一点都不希望叛乱继续,可终结得这么快,她是措手不及。
接下来, 她要怎么应对徐氏?
汉王的心理素质实在太差了些,皇帝让人一劝降, 保证留他性命, 他就降了, 与此相对应的是,她面对徐氏, 也强硬不到哪儿去,哪怕知道倘若她一意孤行,徐氏没有办法, 多半不得不屈服, 她也下不去这个狠心。
那不是敌人,是她的娘亲啊, 世上最爱她,最想要她过得好的人, 虽然, 她以为的好,与展见星想要的好完全不是一回事。
理想不能被明白,志向无法被支持, 大概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之一。
展见星不知不觉在代王府逗留得越来越晚, 她害怕回去, 害怕面对徐氏的关系,害怕徐氏殷切慈爱地说出那一句——该走了吧?
从未有过希望也罢了,可是汉王的叛乱为她多争取了一个来月,在她已重新鼓舞面对未来的时候,眼前的亮光忽然又灭了。
人生在世,谁都不易,她的人生,好像格外难。
展见星回家,渐渐连徐氏的眼都不敢看,这种掩耳盗铃式的逃避并没有令她好过,相反她只是深受折磨,因为觉得自己不孝。
徐氏问她:“星儿,最近先生留的功课很多吗?”
展见星垂着头:“嗯……嗯。”
“跟先生商量一下,带回来做吧,如今天黑得早,你回来晚了,又冷,路上又不安全。”
展见星轻声应了,没抬头,也就没看见徐氏忧虑的眼神。
她没有想到女儿这么认真,脸都悄悄清瘦下去了,这——可怎么办哪。
朱成钧没发现展见星瘦了,他们太常在一起了,其实无法察觉身边人的一点胖瘦变化,他只是在午间沉思着摸了摸下巴:“展见星,你怎么越长越好看了?”
展见星猝不及防叫他夸了一下,茫然抬起头来:“啊?”
“你这样不对。”朱成钧又挑剔他了,“谁教你这样长的?”
展见星心情不好,有气无力地道:“九爷,你又乱说。我天生就长这样,有什么教不教。再说,我有哪里不对了?”
“你影响许异了,他不听先生讲课,老望着你发呆。”
展见星惊讶:“什么?”
她当然并没有信,但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许异,许异差点跳起来:“我没有!”
他闹了个大红脸。
朱成钧指他:“你看,他心里没鬼,脸红什么?”
许异慌乱摆着手,老实巴交又可怜巴巴地:“我真没有,我,我就看了一眼——”
朱成钧蓦然倾身向前,英浓眉眼逼到他跟前:“你真看了?”
许异结巴:“我,我不是有意的——”
展见星捂眼叹气:“许兄,九爷坐在前面,你有什么动静,他怎么会知道?”
许异才反应过来自己把自己卖了,红着脸往椅子里缩,勉强解释:“见星,你别误会,我真没有望——望着你发呆。”
展见星饶是心绪不佳,也被他逗得有点想笑:“我知道。”
许异才松了口气,默默搬着椅子又往后移了移。
展见星转回来,一抬眼:“——九爷,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直勾勾地,还有点呆样。
朱成钧眨了一下眼,若无其事道:“谁看你了?我又不是许异。”
“我没……”许异弱弱地替自己正名。
朱成钧只当没听见,问展见星:“你娘是见你长得好看了,怕你在这里让人抢了去还是怎地?怎么偏要你回南边去。”
展见星知道自己的烦恼让他看出来了,无心玩笑,摇头道:“不是,我娘想她南边的姐妹,对我娘来说,南边才是家。”
真话必须隐瞒,她只能这么说。
好在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朱成钧没怀疑,道:“然后呢,给你娶个南边姑娘,成家生娃?”
“大概吧。”
许异忍不住插嘴:“大同姑娘其实也不错的,见星,我没有妹妹,我要是有,我就把她嫁给你,你娘就不坚持叫你走了。”
“那不一定,你这么黑,你有妹妹也黑得很,展见星他娘看见这么黑的媳妇,说不定吓得走得更快。”
展见星哭笑不得:“九爷!许兄是好意,你嘲笑他作甚。”
秋果凑热闹出主意:“爷,许伴读没妹妹,你有啊,展伴读这个人品相貌,去问一问,肯定有愿意的。”
朱成钧不但有,还不少,不过都是旁支了,只在后院里呆着,展见星基本都没见过,她也不想见,摇头:“不可,宗女们既不是我能高攀的,我娘更不敢答应。”
朱成钧却道:“是个办法,等我去问问。”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走了,秋果兴冲冲跟上,展见星一时惊呆,都没想起来去拉。
等反应过来,她闹不明白朱成钧到底是说着玩的,还是认真要问,已快到了下午讲学的时间,她不好再追去,只得暂时罢了。
傍晚时,许异已经走了,展见星还在灯下练着字——虽然徐氏说过一回,但她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回去,仍不自禁地想多挨一刻,她心里虽然煎熬,但没影响到读书,时间越紧迫,在这时候能多用功一点,都仿佛更不辜负自己一点。
朱成钧进来,把旁边许异的椅子拖过来挨着她坐着,伸头看了看:“你还写呢?展见星,我帮你问过了。”
展见星全神贯注,已把那回事忘掉了,听他一说才又想起,惊道:“什么?九爷,你——这怎么好问?你太冒犯令妹了。”
朱成钧道:“急什么,我其实也没开口,就是挨个看了看,本来不错,往你旁边一摆,都不成,怪了,我这些妹妹,以前也没觉得她们长得那么一般。”
展见星揉着额头,简直无奈,她够烦了,朱成钧想一出是一出,还乱七八糟地给她添乱。他幸亏没开口,真弄出点什么来,以后怎么收场。
“好了,九爷,多谢你的好意,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你知道天不早,怎么还不走?”朱成钧道,“要么别走了,我叫秋果去告诉你娘一声,你跟我住两天,散散心。看你天天愁眉苦脸的。”
他说着望展见星一眼,她在灯下微微蹙眉,微黄的灯光撒在她脸上,令她的五官更柔和了一点。他不禁出神了一下,在心里琢磨:他怎么愁眉苦脸都这么好看?
展见星不知他想什么,只是摇头:“不,我还是回去吧。”
她再逃避,不能连家都不回,那就真的太不孝了。
朱成钧回神伸手,三两下把她的笔墨收拾起来,又拉她:“那走吧。”
展见星吹熄了灯,跟他走出纪善所,发现他不回头往府里走,才发觉:“九爷,你去哪?”
朱成钧道:“我去跟你娘谈谈。你总这样不高兴,都影响我读书了。”
展见星:“……”
她最好影响得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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拗不过朱成钧,展见星最终还是把这个拖油瓶带回家了。路上再三跟他约定,叫他不要和徐氏乱说话,朱成钧倒是答应了,但是一看就有口无心,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
徐氏已在门边盼了好一阵,忙迎上来:“星儿,怎么又这么晚——啊,九爷?”
她才发现朱成钧。
朱成钧极不见外,张口就问她:“婶子,我饿了,有吃的没?”
徐氏愣了一下:“有,有,饭菜都做好了,我这就去热一热。”
朱成钧虽已长得高高一截,但在徐氏这个岁数的妇人眼里,仍是孩子,孩子张口要吃的,那妇人好似就有了天职,不论有什么事,先得放下,把孩子的肚子填饱再说。
徐氏在前面灶间热菜,展见星原该陪着客人,但却听见徐氏叫她:“星儿,我这里脱不开身,你来添把柴火。”
展见星才走到院里,一怔,让朱成钧先去她屋里坐着,自己转头回去。
她坐到灶膛后,却见里面烈火熊熊,并不需要添柴。
徐氏从大锅前侧身看她,目光温柔地笑了笑:“星儿,娘是不是把你逼得太紧了?”
展见星僵在柴火间,火光中的暖意扑上她面颊,她喉间倏然一哽:“没……没有。”
“你这几年,过得太不容易了,终于考中了秀才,松了口气,快活日子没过两天,娘又逼你了。”徐氏自言自语地道,“你爹那些亲戚逼我改嫁,我不愿意,差点一头撞死在你爹坟前,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可是我还是来逼你了。”
展见星强忍着道:“娘,这不一样,他们给娘找的人家太差了,娘又不会这样对我。”
“差也差不大,总之是你不愿意的事。”徐氏道,“娘要是中用些,护得住你,不会把你逼上这条路,现在你走得好好的,娘觉得不好,又要把你扯下来。逼得你家都不敢回了。”
徐氏的声音之中,终于也出现了泪意。
展见星坐不住了,站起来:“娘,没有,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
“真为你好,就不会让你这么难过啦。”徐氏流着泪,却又笑了,“星儿,不说那么多了,娘想了个折衷的法子,到你满十八岁还有三年,这三年之中,你想读书就继续读吧,想考科举,就去考,要是能考中进士,娘从此再也不管你,但考不中,你不能再耽搁下去,就听娘的话,好不好?”
三年考中进士,这要求其实十分苛刻,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不为过,展见星不忍心违背徐氏,徐氏也不能对女儿的消瘦无动于衷,慈母心让她最终选择了妥协,但于她本心并不赞成,于是同样是出于慈母心,她开出了这样的条件,她想着不能把女儿逼得太紧,让她再快活三年,举业不成,到时候再放弃心里也过得去了。
展见星想不到她那么多心思,只是脑袋一晕,瞬间狂喜道:“娘,真的吗?!”
徐氏便还有两分犹豫,看见她这样大的转变,好像整个人都亮起来,也觉得值了,笑着点了点头:“真的,娘还哄你不成。”
展见星奔过去拥抱她,欣喜到说不出话来,只是翻来覆去喊了好几声“娘”。
徐氏拍拍她的手:“去吧,去陪陪九爷,他是客人,总晾着他不好。他是跟你来做说客的吧?告诉他,不用了,饭菜马上就好,你们两个,都安心等着吃饭。”
展见星连连点头,飞奔出去。
徐氏望着她的背影,欣慰地失笑,她这些天心头萦绕的抑郁,一下也尽去了。
至于展见星和朱成钧之间,她还真没有多想,这两年朱成钧有时来玩,她见过他怎么闹展见星的,就跟欺负人家小子差不多,展见星她就更放心了,心思只在读书上,本来光风霁月,何必多事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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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不用和我娘说了,她答应我不用走了!”
展见星跑过小院,三两步迈进自己屋里,神采飞扬地报喜。
朱成钧本来懒懒地窝在她的木椅里,把一本书翻得哗啦啦响,却一个字也没看。听见展见星的声音先于脚步传了进来,他才微微直起身来,看过去,但没说话。
展见星过去推他一把——她有点懂朱成钧为什么总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了,她高兴起来,也想拍一拍身边的人,道:“九爷,你听见了吗?娘不要我走了。”
朱成钧点了下头,他心不在焉,顺着她的力道向后一倒,心里只是又泛开了琢磨:他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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