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展见星扛不住地表示“懂了”以后, 朱成钧才满意了,转身出巷子。
意外碰见春英省了不少口舌, 事办得顺利,时候便还早, 他们还可以到别处逛一逛。
朱成钧的目标是县衙。
他来时的路上听说了有人往县衙门口丢东西,他没见过这个热闹,要去见识一下。
这个爱好过于平民, 许异莫名被戳中笑点,为此一路憋不住笑。
朱成钧不理他, 只管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去。
县衙门口果然十分热闹。
因为前面来扔东西的百姓都平安而退,没有衙役出来呵斥吓唬, 后来者也就更多更大胆了,扔的东西也开始五花八门,把本该威严的县衙门口扔成了个杂货摊子。
里面甚至有个女人用的肚兜,因为是大红色的, 又丢到了门前的台阶上, 格外显眼,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的手笔。
许异咋舌:“真狠啊。”
绝大多数情况下, 民都不敢与官斗,这个场面是真的激起了民愤,而民愤怎么来的呢,朱成锠造出来的。
许异敬畏地看了一眼身前的朱成钧, 他的后脑勺看上去可无辜了, 还有点探头探脑的, 看热闹看得十分专注。但许异不会忘记,最早的那一点火星,其实是这位爷点起来的。
“他们就丢东西吗?”朱成钧看了一会,扭头问。
展见星近来一直在翻《大明律》,因为日常的功课不轻,她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啃透,但已经可以回答他:“最好就这样。若是去冲击县衙,那罪名就不一般了。不论李县尊做了什么,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她目光微微转了一圈,指给朱成钧:“九爷你看,其实有人在维持秩序,若是事态进一步升级,他们应该会阻止。”
这些维持秩序的人不是衙役,而是兵士,不知是哪个衙门派来的,显然已听说了这里的乱象,他们动作很宽和,百姓丢东西他们并不管,只干站着,所以乍一看,还看不出来他们有在维持。
“大概是怕真的闹出民乱,他们同在大同城里也不好交代吧。”许异循声观察了一会,得出结论,“李县尊的人缘真不好,他被羞辱,这些兵爷就只当没看见了。”
不过,其实还是有人给李蔚之出头。
许异话音刚落,县衙大门就被人一把拉开了。
一个二十三四岁、读书人模样的青年大步迈出来,目光喷着火,大声喝道:“都给我滚!”
两个正在附近的百姓有点吓住,呆呆跟他对视。
青年怒气更大了,眼睛里都瞪出血丝来:“没听见吗?都给我滚!我爹还是大同的父母官,你们如此放肆,是想挨板子吗?!”
朱成钧身边马上有人嘀咕:“不要脸,还好意思出来耍衙内的威风。”
因为李衙内这两声怒吼,本来情绪还比较稳定的百姓们有点骚动起来,几个胆大些的汉子都向着他怒目而视。
“想造反吗你们——?!”
“振儿,你快回来。”从大门里又跑出一个穿着丁香色褙子的妇人来,妇人声音焦急,身后跟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
衙内李振闻声转头,怔了一下:“娘,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吧,别叫这些庶民冲撞了你。”
妇人伸手拉他:“你也快回去,别惹事了,还嫌你爹不够烦吗?”
李振不愿意走,但妇人十分坚持,两番拉扯之后,终于还是把他拉走了。小丫头在后面急急把门关起。
两扇大门将要合拢之际,忽然里面又传出一声怒叫,跟着一个红肚兜被大力扔了出来。
原来李振先前冲出来时,不知怎么弄的,被肚兜带子勾到了靴子上,他生着气没留神,直到走动时才发现。
这一幕百姓们看得清清楚楚,纷纷嘲笑起来。
这嘲笑声太大了,且久久不曾止歇,以至于困坐后衙的李蔚之都仿佛听见了。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只觉得本已沉到谷底的心咚地又往下一沉,沉到了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不过一天,他从天到地,回想从前,竟然已恍然如梦。
李蔚之已经想不起来之前是怎么会有要踩着代王府上去的雄心壮志了,他只剩下对自己的满心责备:他是昏了头吗?为什么要生出这种贪心来?
这一步迈得太大,导致他跌得也很惨,连七品官位都保不住了。
代王府不会就此罢手的,御史们参奏他的奏章说不定已经写好,免官去职是最基本的惩罚,抄没家产发配边关祸及家人都不是不可能——
李蔚之的思绪顿了一顿,因为看见妻子和儿子走了进来,儿子一脸掩饰不住的怒气。
李蔚之回了神,训了他一句:“你跑出去干什么?跟百姓吵嘴有什么用。”
“爹,你不知道他们多过分!”李蔚之气得满脸通红,又热,仓促间找不到扇子,只得抹了把脸上的汗,一边抱怨道,“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门口扔,还扔个没完,这么打爹的脸,爹能忍,我可忍不了了!爹,喊衙役们来,拉倒几个闹得最凶的打几十板子,他们就老实了。”
他没意识到把这种事说出来其实就是对父亲的羞辱,而李蔚之也无法启齿,只能任由脸颊火辣辣地,同时头疼地按住了眉心:“你这是还嫌不够乱吗?真照你说的做,激起民乱,我们一家三口的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了。”
李振不服气道:“哪有那么严重?庶民而已,我看他们不敢。”
一个庶民如蚁,但百个千个庶民聚到一起就如虎啊!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蔚之头疼欲裂,但这疼又让他从未有过的清醒,他有一点空茫地想,若是之前就有这份理智,他何至于此呢。
可惜,晚了。
更可惜,他的儿子还这样天真,读了十多年书,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都没读懂。
而他没有空教他了,多年辛苦攒下的家产还可能因他的一时糊涂而全部抄没。
“爹,爹?”
李振连叫了两声,见李蔚之都没理他,只是出神,脸色灰败中又带着点说不出来的让他觉得可怕的感觉,他终于服软了,“爹,我听你的,我不出去了还不行吗?他们要闹,由他们闹去吧。”
李蔚之仍旧心不在焉:“……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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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门外,朱成钧的热闹看得差不多了,终于愿意拔腿走了。
但他还不想回府,想了片刻,有了新主意,向展见星道:“去你家,我帮你卖馒头。”
展见星无语:“不用,这会儿早该卖完了。”
“去看看嘛。”朱成钧辨认一下方向,直接抬步走了。
展见星拧不过他,只好追上去。
展家的日子如今宽绰了不少,省掉展见星的一部分嚼用对家计是个很大助益,在展见星的劝说下,徐氏渐渐也不绷得那么紧了,从前每天要做三十笼馒头,如今减少到了二十笼,每天早早就能卖完,徐氏有了时间休息,人要轻松多了。
不过,今天有点例外,因为李蔚之倒台的消息传扬开来,百姓们早饭都没空吃了,纷纷赶去县衙观望,这连带波及到了馒头铺的生意上,到了巳中,还有几个馒头没有卖完。
展见星几人到的时候,徐氏正坐在笼屉后,一边看摊,一边剥葱。
她做生意的人,时刻要关注着来往行人,一下就看见了展见星,顿时满面是笑:“星儿,怎么这时回来了?”
跟着看见了朱成钧,忙又站起来,向他陪笑招呼。
朱成钧点点头,问她:“你家馒头卖完了吗?”
徐氏以为他饿了要吃,忙道:“没有,还剩了四个,两个肉馅,两个菜馅的。”
说着掀了笼屉要给他拿。
朱成钧摆手不要,扭头冲展见星道:“你看,没卖完。”
然后就站到徐氏身边去,徐氏糊涂,又下意识地把位置让出来,展见星无奈地道:“娘,你进去歇一会吧,这几个馒头我们来卖。”
徐氏眨巴着眼,还在莫名,身后忽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声音:“婶子,我想买几个馒头。”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这少女穿着颜色轻俏的嫩红衣衫,生得也如衣衫般俏丽可人,手里挎着个竹篮。
不等徐氏说话,朱成钧很有模样地问她:“你要什么馅的?”
少女却没有理他,而是看着展见星惊喜地叫了一声:“展哥哥,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这少女原来正是钱童生的小女儿淑兰。
展见星从离开钱家私塾以后,也没有再见到她了,礼貌地笑了笑:“钱家妹妹,我要读书,所以如今不大在家。”
“对了,我知道,你去代王府读书了。”钱淑兰点着头,很关心地问道,“你在代王府里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我听说那里的人可坏了,李县尊都才叫他们弄得丢了大脸,你,唉,你真不容易。”
许异:“噗。”
他马上去瞄朱成钧,朱成钧表情倒是没变,但是那个眼神幽幽地,盯到了展见星脸上。
展见星当然感觉到了,解释:“我没被欺负,王府里有好人也有坏人,教我读书的先生和一起的同窗都是好人。”
“是吗?”钱淑兰还是很替他担忧,道,“展哥哥,可惜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就要走了。”
展见星本想尽快结束话题——她脸颊都被盯得有点痛了,但听见钱淑兰这么说,又不能不多问一句,“你和钱先生要搬家吗?”
钱淑兰点点头:“我们要搬到京城里去了,我有一个嫁出去的姑姑现在过得很好,写信来,请爹过去,说可以帮爹置一份家业,爹在这里没什么前程,听了就动心了。”
展见星道:“那很好。”
钱淑兰微微嘟起嘴:“但以后就很难见到展哥哥了,我爹娘这几日忙着在家收拾东西,恨不得把屋子搬空,我看他们是不想再回来大同了。”
“京城比大同繁华,能在京里安家,自然比大同要强的。”
“我就不知道京城有什么好。”钱淑兰语气里带着娇俏的赌气,但马上又开心起来,“算我运气好,我娘饭都没空做了,叫我出来买馒头,我还能再见展哥哥一面,我们真有缘分。”
这种话其实已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可以随意出口的了,但她横竖要走,便也没那么多忌讳了,只管把自己想说的一股脑说出来。
“展哥哥——”
“你要什么馅的馒头?”
“展哥哥,我想起来了,你要是考中举人,就要进京赶考了,说不定我们还能见到。”钱淑兰坚持着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了,眼睛亮闪闪地,又补充,“你一定能考中。”
然后她才想起来馒头的事,转头看了一眼:“就这四个了?都给我吧。”
她把篮子递出去,徐氏忙替她装进去,她把手里捏着的手帕摊开,要取出铜钱来付,徐氏笑着阻止:“兰姐儿,别客气了,几个馒头不值什么,你要走了,当是婶子送给你的。”
钱淑兰道:“这怎么行,婶子,你做生意不容易。”
展见星帮了一句:“钱家妹妹,你就收着吧。”
钱淑兰才不再坚持,甜甜地笑道:“那谢谢展哥哥了。”
她挎上篮子,终于走了。
许异活泼起来,捏着嗓子学道:“展哥哥——见星,看不出来,你这么受欢迎啊。”
展见星无奈道:“别乱说,那是我从前先生家的女儿。”
许异嘿嘿笑两声,倒也罢了,没穷追猛打,难对付的是另一个。
展见星跟他对视片刻,面无表情道:“我这样不好,我懂了,我错了,行了吗九爷?”
朱成钧嘴角一勾,眼底的幽意才转成了满意:“你知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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