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回大同的一路上要愉快很多。
来时的紧张情绪都尽去了, 还有了不少收获,第一自然是朱逊烁一家的离去, 从此不用再受他们的荼毒,第二是朱成钧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点私产,第三, 这个最重要了, 他不用读书了——
“九郎, ”楚翰林哭笑不得地打断了朱成钧的总结, 他觉得这个学生变得活泼了一点,话也多了, 这固然是件好事,十来岁的少年,成天木呆呆的才不对头,但随着朱成钧性格的变化,他让人头疼的时候也变多了。楚翰林不得不教育他, “谁告诉你不用读书了?你只是免了下午的课, 但也不是叫你去随意玩耍的,你新增了武课,那可比坐在学堂里读书耗力气, 你更该努力才是。”
朱成钧有个好处, 一般不跟先生顶嘴,听了就道:“知道了。”
楚翰林有点欣慰, 接着便见朱成钧忽然一伸手, 把旁边展见星捧着正聚精会神专研的《大明律》抢走了。
“……”算了, 学生之间的小打闹他就不要多管了。楚翰林若无其事地转头向了车窗那边。
马车行走之间难免晃动,展见星的书原拿的不太稳,这一下被抢走,惊过之后,抬头道:“九爷,你做什么?你又不会看这个,把书还我吧。”
“跟我说说话。”朱成钧甚是理直气壮,“你看它一个时辰了,也跟我说一个时辰的话,我再还你。”
展见星:“……谁有这么多的话跟你说。”
熟悉以后,她说话也不那么按照规矩来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有?”朱成钧很溜地反驳她。
《大明律》本是朱成钧想了法子从皇帝那弄出来的,展见星也不是铁石心肠,只好无奈道:“那九爷想说什么,说吧。”
朱成钧没什么特意想说的,散漫想了一想,抓了个话题:“你说,四十顷的庄子有多大?”
展见星茫然片刻:“应该很大吧?”
她这句话声音很小,因为有点不好意思,她没务过农,对土地大小没有太明确的概念。
“能出多少粮食?够我们吃的吗?”
“那肯定够。”这个问题展见星还是能肯定回答的,“我祖母和大伯三叔他们未曾分家,名下一共有十八亩地,年产大约十八石,已能养活他们一家八口人了。就是日子紧巴一些。”
朱成钧甚是无知地追问:“亩?那一顷有多少亩地?”
他总算还知道顷应该比亩大。
展见星答:“一百亩。”
“那四十顷就是四千亩了。”朱成钧的眼神幽亮了一下,“这么多,先生也可以养起来。”
楚翰林原含笑听着两个学生半通不通地算账,听得这一句,却是又感动又好笑:“九郎,先生不要你养,我自有朝廷的俸禄,你好生读书便算对得起先生了。”
他家中是大族,土地众多,对田务明白不少,出言指点道:“九郎,你的地与展见星家的又不同,你不需承担田赋,又省下好大一笔开销,同样的一亩地,能养活的人丁更多。”
朱成钧点点头,暂时不说话了,从表情看,他大概在思索什么,只有身体随着车身震动一晃一晃的。
楚翰林生出好奇心来,等一刻后,问道:“九郎,你在想什么?”
朱成钧表情严肃:“这么多钱,我要怎么花呢?”
楚翰林:“……”
展见星:“……”
这念头实在显得没见过世面,因为是出自朱成钧这位王孙之口,尤为好笑,展见星抑不住,少有地在外面笑到眼睛都弯起来。
唇边的小梨涡也跑了出来。
朱成钧好像发现什么极新奇的东西,登时盯了她看。
展见星被他盯得醒觉,忙努力收起了笑意。她惯常不大有表情的时候看着清隽而已,多了这枚梨涡,便没法把控地多了两分甜美,因此她习惯把表情收着。
朱成钧在这上面脑子却活,点头道:“怪不得你总装老成。”
展见星:“我没装。”
她只是控制自己尽量少笑,但性情确然如此,丧父后的艰难时光磨去了她所有的软糯,她被迫飞快成长起来。
“那你还是装一装吧。不然以后你像罗知府一样做了官,在堂上审问人犯,这么一笑——”朱成钧摇着头,“那可不好。”
当着楚翰林,展见星红了脸,忙道:“我离做官还早呢,才刚开始读书,哪里能想那么远的事了。”
楚翰林笑道:“想一想也不坏,早立志,早懂得下苦功成就。九郎,你将来想做什么?”
“不知道。”朱成钧说完又想了一下,补充,“做个王爷吧,和我二叔一样。”
他这其实不是想了,而是早晚的事实,朱逊烁败走,爵位回到了长房——虽还悬在头顶上,但也就一步之遥了,朱成钧作为代王的亲兄弟,他将降一等袭成郡王。
楚翰林一算便也失笑,朱成钧这等王孙,前程自生下来便定了,他想做别的什么,反而不能。享受了超出常人的富贵尊荣,这一点代价岂能不付。
“九郎,你这一生不愁吃穿,不需像展见星一样为自己的前程打拼,这是先祖的恩泽,也是百姓的供养。你看看展见星,几回死里逃生,就当知小民存活多么不易,还望你将来爱惜百姓,管好家仆,不要去侵扰地方才是。”楚翰林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句。
朱成钧看了眼展见星,点头:“先生,我知道了。”
**
一路悠闲中,他们回到了大同府。
徐氏已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了,虽然罗知府遣人又来和她说过一遍,但不过是带了一句话,究竟女儿怎么会从代王府跑到京城去,前后算起来又足有半个月不见人影,她做母亲的,心头满是惊疑,哪里能不着急。
展见星也知道,进了城门就跟楚翰林朱成钧告了别,直接奔家来了,徐氏终于见到她,见她安然无恙,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展见星这时候脖子上的伤已经好了,太医给的药好,没留下什么痕迹,她便也索性瞒过不提,捡能说的不会让徐氏担心的说了些,只说是朱成钧被叔叔冤枉了,官司打到了御前去,她作为人证才跟着去做了个证,事情本身与她没有多少相干。
徐氏信了,因为她恰也见着了些事,拉着展见星的手舍不得放开,告诉她道:“怪不得,娘挂念你,明知你不在,也忍不住去代王府边上打探了两回。三四天前忽然见到王府里驶出许多辆大车来,娘问了胆大跟着围看的闲汉们,听说是府里的二郡王得了封地,要到自己的封地上去了。唉,临走还不做好事,发了一顿雷霆,嫌闲汉们烦扰,叫人出来抽了他们一顿鞭子。”
展见星忙道:“娘,没碰着你吧?”
徐氏摇头:“没有,我没敢靠近,离得远远的。其实闲汉们离得也不近,都知道他们的名声,谁敢挨近呢,就这样也没躲过。”
展见星安慰她道:“娘,他们走了就好了。”
徐氏又高兴起来:“也是,从此可少了个阎王了。许多人家都找借口放了爆竹呢。”
在徐氏心中,朱逊烁是当日差点冤死她们的主谋,她直面了朱逊烁的凶残毒辣,因此把他当成了最坏的一个,她对代王府中其他人则没这么直观的认知,只觉得他走了,展见星从此去读书就安全多了。
展见星也不去纠正她,知道朱逊烁确实走了,她也安心了一些,便又陪着徐氏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话,到晚间方才歇下。
翌日,她如从前一样起来赶去代王府。
楚翰林这个先生,说严厉他从来没有呵斥过学生,说宽容,他在读书上寸步不让,全然没有什么远道回来要歇一歇的念头,紧着就开课。
他还记着许异,派人通知了他,他们走了多久,许异就失学了多久,终于得到通知天没亮就跑来了,在学堂里坐到展见星第一个来,立刻跳起来迎她,两个手臂张着要抱她,几乎快哭出来:“见星,你们终于回来了,我差点以为先生不要我了,我只能回去接我爹的班了!”
展见星往后退了两步,想躲,她倒是躲开了,但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来,越过她的肩将许异快贴过来的大脸一推,一道不悦的声音跟着在她耳边响起:“别动手动脚的。”
是朱成钧。
许异愣住了——他不是愣别的,这是朱成钧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哦。”他呆呆地道。
“许兄,我们先坐下吧。”
展见星安慰地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座位上。她与许异一般底层出身,能理解他的惶恐,那是最真实的,代王府的力倘若借不到手,再想翻身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
“嗯嗯,见星,你们干嘛去了?我之前来,这里一时锁着,一时空着,我问人,只说出了事,先叫我回家去,到底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敢乱问——”许异回过神,马上满腔的话就倒了出来。
展见星便和他聊着,朱成钧回头看了她两次,她也没往心里去。
等到楚翰林进来,两个人方忙住了口,认真听起楚翰林的讲学来。
大概半天文课对朱成钧还是可以忍受的,他没打瞌睡,也没出什么别的状况,到正午时分,楚翰林很满意地走了,临走还夸了他一句。
他不知道他走以后,饭菜送了过来,朱成钧开始出幺蛾子了。
秋果早被放了出来,他没受什么罪,笑嘻嘻地提着食盒进来,还跟展见星问好。
朱成钧却不叫他把食盒放到自己桌上,而是连着椅子掉转了身,斜拖到展见星那边,指着她的桌子道:“放这里。”
秋果乐呵呵地答应了,展见星本没觉得什么,她有点习惯朱成钧做什么都要跟她一起了,但随后他们伴读的那一份饭菜过来,许异拖着椅子想像从前一样并过来时,朱成钧忽然道:“你不许过来。”
许异茫然:“啊?为什么?”
展见星也奇怪地道:“九爷,我们向来是一起吃的。”
朱成钧板着脸——对的,不是木,是板起来的,道:“你是我的伴读,应该跟我一起吃。”
许异与展见星:“……”
还是展见星先回过神来,好笑地道:“但是九爷,许兄也是你的伴读啊。”
朱成钧的眼神动了一下,终于看向许异,他虽然没说出口,但那个意思是很明白的——还有这种事哦?
许异被他看得委屈地:“……呜。”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