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里, 慕容辰羲安静独坐。
柯内监拿了披风,缓缓走来,为他披上。
“虽是四月天,眼看夜来要起风下雨, 殿下莫要着了凉。”
慕容辰羲回神,看着他鬓边生出的灰白头发, 温和道:“柯翁早些休息吧, 孤再坐一会儿就睡了。”
他出生、幼年都在民间, 虽然在皇宫养尊处优十年, 身上也一直带着区别于其他皇室成员的习惯, 待下面的人一贯温和,善解人意。
尽管如此,慕容辰羲却不是个平易近人好亲近的, 他很少笑, 周身的气息冰冰凉凉的。
旁人不解其意, 柯内监自他回宫这十年一直相伴左右, 自然知道为什么。
慕容辰羲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漫无边际的孤独,就像是生来就是要成为孤家寡人的。
即便相伴十年,柯内监也不能走到他的身边。
或许是因为, 那个位置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慕容辰羲留给了别人。
柯内监微微眯了眯眼睛,柔声说:“殿下有心事。说给老奴听听吧,老奴虽出不了什么主意,殿下也能理理思绪。听说,今日晏都督进宫了, 殿下是因为他吗?”
慕容辰羲清湛的眼里有凝重的迷茫:“孤不知如何说起。他今日,待孤和十年前一样。孤很高兴,可是……”
晏清都这十年来对慕容辰羲的疏离冷淡,慕容辰羲每次兴冲冲守着点与他相遇,夜里躲在床上小声哭,柯内监都知道。
他叹息一声:“殿下已经长大了,从前小孩子时候的愿望,现在还需要吗?”
晏清都对慕容辰羲有救命之恩,又冒险一路将他送回皇宫,可以说恩重如山。慕容辰羲出生陵寝之中,尚未出生就父亲亡故,待他两岁走出陵寝,母亲也一道去了,对于晏清都自然会移情。
陛下就是知道这一点,这才派了亲信在他身边,又隔绝了晏清都和他的接触。
“殿下贵为荣王,而晏都督身居高位,如今储位不明,即便他不与殿下走近,各种风言风语也不曾少过。殿下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无论是想补偿过去的自己,还是为了将来,您都可以顺从想法与晏都督亲近。老奴虽是陛下派来看顾殿下的,内心唯一的主子却唯殿下一人,总是盼着殿下好的。若是殿下开心,老奴也就放心了。”
慕容辰羲的神情无悲无喜,唯独一点早已习惯了孤独的平静。
他温声说:“柯翁早些歇了吧。孤想独自坐一会儿。”
“是,殿下。”
柯内监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老皇帝年事已高,眼前储位争夺要到关键时刻,对他而言,即便他曾是云妃娘娘的人,云妃胜了于他也没有多少好处。
可若是慕容辰羲登上大宝,他就是新帝身边资历最深的老人。
从这个角度,他很愿意慕容辰羲亲近晏清都,唯有这个人能助慕容辰羲夺得帝位。
慕容辰羲闭了闭眼。
白日的时候,他选了后者。
他虽不很聪明,但也不笨,至少谁待他好,谁待他不好,他都一清二楚。
义父叫他想,为什么不能去瀛洲殿,他虽然不能全然明白,却有一种笼统的感觉——皇爷爷一定是出事了。
他想听义父的话,叫义父满意,叫义父需要他,对他笑。
可是,他也不能明知道皇爷爷出事,却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
义父听了,并没有任何反应,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只是颌首,对他说:“留在皇宫里虽然危险,但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可以先一步知晓。出宫住在荣王府,可以更安全自由。殿下既然选择后者,那就随你的意来做。”
然后,那个人对他笑了一下:“我很高兴,你没有说什么不要皇位,这种天真无知的傻话。”
“义父,会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吗?”
“当然,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晏无咎看着他,眼底似是温柔似是轻慢,“你身边的人,那个姓柯的虽然曾经是云妃的人,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对他最好,所以如果不是什么危在旦夕的事情,都可以信任他。那个陈姑姑没什么野心,一心照顾你。但这个人脑子简单,容易被人利用,你要警醒一些。”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那个人却漫不经心的,并未有丝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紧张,百无聊赖,就像这汴京的权势更迭,不过是浮生一场聊作取悦的游戏。
柯内监的话,慕容辰羲自然懂,他也在想,小时候他很渴望晏清都,因为晏清都是义父,好像有了晏清都,他才有了父亲有了依靠有了家。
就可以,不用怕,不用孤独。
可他已经长大了,早就习惯了皇宫和人世的一切。
他不害怕,也不孤独。
但他,却还是需要晏清都。
可他需要这个人什么呢?
为何这个人对他笑,摸他的头,他明明很开心啊,却觉得怎么都不够,那快乐停留不住,就如他们,再也回不到当初。
……
晏无咎离开皇宫后,又去见了贺兰凛,有的没的一通闲聊,间或交换了几句正事。
从贺兰凛的龙鳞卫这里,晏无咎知道了风剑破归京的消息。
是的,和大多数人以为的并不一样,据说是绝对中立谁都不站,因为被晏清都调戏过,记仇与他誓不两立的贺兰凛,事实上才是晏无咎坚不可摧的盟友。
即便贺兰凛从未明说,但两个人都有默契,属意扶持慕容辰羲登基。
真正谁都不站的,自然只有那位高岭之花、孤洁清傲的顾门主咯。
可惜,遗憾的是,经过晏无咎的混淆视听,大家并不怎么相信顾月息的清白无暇。
而顾月息的性格,自然不会特意解释这种事。
晏无咎在贺兰凛这里待到月初东山,这才满身胭脂酒气自万色阁走出来。
在汴京所有人眼里,晏清都仍旧好好维持着他轻佻放荡的西门大官人人设,家中并未娶妻,但蓄养无数色艺双绝的歌姬舞姬。连昔日那位旭王身边的两位绝色姬妾都没有放过。
导致坊间绯闻谣传,晏清都当初背叛旭王,就是意在夺取两位美人。
据说其中一位是他的青梅竹马,两人曾经月下相会。
被夺取的美人宋筱姑娘,如今当着晏都督家的大总管,管着他那帮歌姬舞姬,成日里写词唱曲跳舞,好不快活。一点也不想回宋家当什么大小姐。
虽然她如今已经知道,父亲当时那么做也是逼不得已,为了保全她的性命。
但是,当初在自家马车上安心熟睡,醒来却深陷囹圄,这种被最亲近的人卖了的阴影,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索性不如这样自由自在。
本来这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轶事,多少还能刷些向往爱情的小姑娘的好感度,但晏清都人渣本渣,彻底摧毁了小姑娘的幻想。
汴京的人都知道,晏都督府上有一个俊美的和尚。
断袖就算了,可是连出家人都染指,这真是禽兽不如啊。
就这样了,晏清都还三五不时出入花街柳巷,更是万色阁的常客,独占花魁,一掷千金,风流薄幸。
最气的是,这个人私生活如此糜烂不忌,面无表情站在满朝文武之前,却端得鹤立鸡群,比谁都神仙人物。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位高权重,京都里却少有愿意和他结亲的人。
当然,就算他们愿意,晏清都这般做派显然毫无打算。
晏无咎从皇宫出来,先去了万色阁醺然而归,并无人觉得意外。
他踩着月色走出热闹的街巷,站在桥上驻了足。
垂敛眉睫看向桥下倒影,眼底将醉未醉,唇边笑意懒懒。
桥下的倒影却非他一人,素衣的僧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冷漠的面容眉目氲着温柔,眉宇微蹙,在专注地看着他。
晏无咎的身形微晃不稳,那僧人便立时抱住他,抱住了却也不说话。
不知道是生气他身上的脂粉味,还是在不开心他满身酒气。
晏无咎倚靠着他,眼眸缓缓一眨,懒懒地说:“你不是一直跟着嘛,怎么还生气?”
焚莲慢慢将他抱紧,声音低沉宁静,听不出气闷:“那里的酒,不好。”
晏无咎嗤笑:“口是心非。”
当初是谁对他父母告状,不准他喝花酒?现在却不敢直说一句。
“没有喝多少,只是做做样子。”晏无咎轻轻解释道,继而抬抬下巴,颐指气使说,“不想走,你背。”
那僧人便一声不吭背起他,毫不在意周围零星路人的眼光。
不知明日,汴京又是什么样的故事。
踩着月色,他们不紧不慢缓缓归家。
晏无咎在他背上,安安稳稳,说着百无聊赖的话:“那位大概这回真成仙了,那丹药闻着挺像一回事的,有点想尝尝。”
焚莲想起,前世老皇帝十年前就死了。今生多活了这许久,多少有丹药的作用。
“那东西透支精力,药物激发的潜能,久了就会神智痴然。当年就已经告诉过他。道家确实有延年养生之法,但我不懂。”
如果无咎想要……
“活很久很久,会好吗?成了帝王,却还想成仙。”
焚莲认真地说:“跟你一起就很好。”
晏无咎闷笑,枕着他的肩,笑得时候,亲亲他的耳。
轻佻且坏,低语:“又不给你睡,十年了还不厌烦吗?”
僧人的耳朵红起来,沉静冷漠的面容一寸寸瓦解倾塌,他抿抿唇,有极浅的笑意,像从心口开出的花,轻轻地说:“但是,你对我笑。”
不止是笑,这个人只抱着他,只肯叫他背。
夜里的时候,只跟他睡在一起,交颈相眠。
这世间掬捧于他的爱慕何其多,这个人却只会眉眼盈盈,只听他并不动听的日复一日的喜欢。
十年这样短,千年万年也只嫌不够。
焚莲一只手握着他自肩上垂落的手指,指尖相抵相错,一点一点交握,直抵指根。
如此,便觉无比亲近。
就像是两个灵魂,在天河之岸,相依相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恶犬:吃醋,生闷气,但是不说。
啾啾:口是心非。
恶犬:……
啾啾咬咬恶犬的耳朵:这样一直走,无聊吗?
恶犬变成萨摩:永远不会,啾啾在我背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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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虐,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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