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看着他。
晏无咎脚步不停, 不紧不慢穿过宫廷长廊。
九曲回廊将尽, 他脚步不易察觉一顿,忽然换了方向。
笨拙的跟踪者瞬间茫然了, 慌忙也换了方向,但因为失去那个人的踪迹,只能盲目凭借直觉随意找个方向跑去。
跑得很快,完全忘记自己跟踪的事实。
已经顾不得被发现了, 因为,那个人要不见了, 如果再找不到,又要好久好久见不到了。
冷不丁, 焦急的跟踪者转个弯,一头撞上好整以暇等在那里的紫色身影。
一双熟悉的手稳稳地揽住了他的后背,然后将他抱起来。
“呀,看我逮到了什么?一只小白兔。”懒洋洋带笑的声音, 这样说着。
就像是当初在封庄时候,微醺的他也是这样, 遇见了一只撞上来的小兔子。
晏无咎颠了颠, 眼眸带笑:“嗯, 重了好多, 差点抱不动了。”
笨拙的跟踪者牢牢抱着晏无咎的脖子, 不松手。一双乌亮的大眼睛水波粼粼,并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是连带下垂的嘴角, 让那张写满不开心的安静的脸愈发显得可怜可爱。
晏无咎的话是真的,原本瘦骨嶙峋,扶着背就能摸到骨头的小孩子,现在虽然看上去不明显,抱起来却沉甸甸的,便是同样扶着背,却触不到骨头了。
肉嘟嘟的脸让小朋友显得愈发可爱,不开心地静静地看着晏无咎的时候,便也显得更可怜。
不等晏无咎说什么,很快便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接近。
“哎哟,小祖宗你慢点。皇宫里怎么能这么跑,仔细摔伤了,冲撞了什么人。”
“殿下,您快下来。这要是叫陛下看见了……”
先跑来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一见晏无咎抱着慕容辰羲,略显阴柔的声音立刻恭敬地劝说道。
“见过晏大人。您看这……”
晏无咎脸上还带着恣意散漫的笑容,从慕容辰羲脸上移向那姓柯的内监,那笑容愈发绚烂几分,华美的眉目便显露出慑人的锋芒凌厉来,仿佛直视阳光而被刺伤。
柯内监恭顺地弯腰行礼,谦卑而恭敬,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沉稳。
晏无咎看着他笑,轻慢地说:“陛下知道了不高兴,柯内监少说两句不就天下太平了。”
柯内监:“……”
那人声音还笑,轻飘飘的却自带威势:“我跟殿下说两句话,刚刚路上掉了个坠子,不若麻烦两位替我找找。”
那内监抬眼看了晏无咎一眼,眼神平稳平静:“是,大人。便叫陈姑姑去找找吧,殿下这里,陛下着重吩咐过,咱家不敢叫殿下离开视线。”
都是皇宫里的人精,知道面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自然也进退自如。
他说完那句话,便躬身一礼,缓缓退开一射之地。
慕容辰羲抱着晏无咎的脖子越发不撒手,嘴唇扁扁,要哭不哭,只是微微发抖一样吸吸鼻子。
他还记得,被叮嘱了不能在别人面前喊义父。
忧郁的眼睛睫毛纤长,安静地看着晏无咎,乖乖地拖长了声音,小小声叫他:“晏清都。”
晏无咎眸光温软看他:“我在。殿下为什么不开心?”
小孩子声音不稳:“我义父不开心所以我不开心。”
晏无咎摸摸他的头:“傻兔子,他没有不开心啊。”
小孩子松开一只手揉眼睛,忍着声音不哭,乖乖地说:“他好久不来看我了……我一个人……我义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眼泪哽咽着,从手指间渗出。
含含糊糊的封庄那里的口音,只有晏无咎能听懂。
晏无咎抱着他,额头碰碰,暖暖的声音轻轻地说:“有的,他看着你呢。只是小白兔没看到。他只有小兔子一个孩子,怎么会不要呢。”
吸吸鼻子,小小声,还是难过:“真的吗?”
“当然。他知道你前天吃了红色的甜甜的果子,很喜欢,偷偷留了一半给他,结果过夜了果子酸了,被陈姑姑扔了。他还知道,昨天你被太傅点名背书,背得很好。”
“……呜呜,想义父、舅舅。”
“那就好好吃饭,好好背书,等你长大了,就能离开皇宫,想去哪里去哪里。不需要别人保护,也能保护好自己。”
“也保护义父、舅舅,还有爷爷。”
晏无咎笑了一下,亲亲他的小脸,这次只微微碰了碰,并不像以前那样亲近宠爱。
“可是,可是……”虽然小,他也明显感觉到有什么变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办。
晏无咎半蹲下身,将他放下,摸摸他的头:“殿下,有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在你长大之前,我会一直看着你。就像我们之前约定的那样。”
慕容辰羲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拖长声音:“晏清都。”
晏无咎笑着眨了一下眼睛,手指温柔给他擦脸:“殿下很聪明,别叫我失望。”
柯内监沉默地走来,牵过慕容辰羲的手指,柔声说:“殿下,该回去了。娘娘说得有道理,殿下之前不懂规矩,年纪小无伤大雅。但一日日大了,若还是这样,陛下也要不高兴的。”
说着,那人却看了晏无咎一眼,意有所指,意味深长。
晏无咎目送慕容辰羲一步三回头地走远。
汴京新的平衡已经形成了。
云妃显然也意识到了,皇帝对慕容辰羲的偏爱,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转移朝堂对立储的热情,有意为之。还是为了在她的小皇子长大之前,故意以此拖延时间。
但不管如何,云妃都开始注意到这个多出来的竞争者,不管有用没用,也不能让爷孙二人关系太过亲近。
皇帝对云妃一如既往宠爱,虽不至于言听计从,但除非是谋逆之类的大事,也无人可以动摇云妃的地位。
反倒是崔家,老皇帝已经未雨绸缪注意起来。
晏无咎不能叫慕容辰羲知道,自己不见他是老皇帝的意思。慕容辰羲在老皇帝面前唯一立足的根基就是,他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依恋爷爷一样对待老皇帝。这份稚嫩纯粹的感情足以打动多疑猜忌、孤家寡人的帝王。
但如果慕容辰羲亲近外臣,或者知道了老皇帝的自私,他们脆弱的关系都会被打破。
“快些长大吧。”
这是,慕容辰羲记忆里,晏无咎最后一次温柔抱他,叫他小兔子。
此后十年,寥寥数次擦肩,只有恰到好处的恭顺行礼,和一句疏离淡然的“殿下”。
……
如果用生生世世换一世重来,这一世要做什么呢?
自然是什么都不做,赶到那个人身边,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
如果那个人不想看见自己,就远远的跟着他。
只要那个人在视线范围内安好无忧,就足够了。
与之相比,仇恨、遗憾、**,都无关紧要。
焚莲并不确定,渡情城真的能叫一切重来。甚至不确定,眼前一切是真是幻。
只有看到那个人时候,麻木枯寂的心头生出的一点蜜甜,是能确定的。
因为,是无论如何痴妄,也想象不出的。
就算一切重来,所有的错误都能避免,他也未曾敢想,那个人会对他笑,会懒懒的不设防的抱着他,会笑得那样温柔,要他的喜欢和亲吻。
就像是在山中打坐着了魔,追着一只山猫,想捉住它,一不小心太用力,杀死了它。
伤心难过得醒来,原来只是噩梦一场。那山猫歪着头看他,误以为他是石头雕像,主动跳在他的身上玩耍,还允许他轻轻的顺毛,发现了他的伪装,也不逃跑。
若这是佛祖的考验,是修行中的劫难,为得是他得证善道,这代价未免也太大。
佛祖真的慈悲吗?
他现在觉得,是的。
至少,给了他机会改变一切。
这一世,他的无咎过得很好。
他曾经志向天下第一,杀心极重,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就能教天下为他的意志所改变。
直到前世失去那个人后,他能做得却只有杀人,才知道什么叫无能无力。
摧毁来得那么简单,守护却难如登天。
只要刹那的疏忽,就再也追悔莫及。
当仅有的机会来临后,他就只想守着他的无咎,所做的一切,都只为那个人平安。
为此,学会慈悲。学会放下。学会克制。学会温柔。
即便,这很难。
但是,想到所有的修行都回馈向他的无咎,一切就都能努力做到了。
比如,做个好人。
比如,不杀。
说来可笑,前世他曾经疯魔一样想要杀却不能的诸葛霄,今生放弃了,反倒才发现,机会就在手边。
他从鹤羽来中原的时候,母亲曾经叫他去送过一封信。
当日他闯山下少林,之所以途径孤禅寺,是因为收信人约他见面。他知道母亲信是给宁国皇室的某个人,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
前世,宁国的皇帝很早就去世了。慕容辰羲不知所踪,继承江山的是崔家那位不到两岁的小皇子。诸葛霄和崔家分别把持江湖和朝堂,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接近那个人。
今生,他放弃了杀风剑破,借他的手去牵制诸葛霄。将六扇门引去封庄,以为孤禅寺背后的凶手是旭王,想着六扇门和旭王纠缠,便可以将无咎身边的视线引开。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打算在六扇门身上浪费时间。
没想到,兜兜转转,无咎还是来了封庄。
无咎有他自己想做的事,无咎想要权势。
这样也好,比起他一人的守护,有了权势的无咎即便没有他,也可以自保了吧。
虽然,看着无咎和那些人交手周旋,无咎眼里看着别人的时间太多,偶尔觉得寂寞。
但是,无咎好像很开心。
这样便也很好了。
只是,他可以克制着自己,什么都不做,安安静静不嫉妒,却终究忍不住想要无咎也能需要他。
于是,他去见了宁国的皇帝,预告了旭王和诸葛霄的所作所为。
风剑破对高胜雪和六扇门的其他人揭发诸葛霄很难,因为六扇门是最讲究证据的地方,何况诸葛霄是高胜雪视若亲子一样养大的,绝不可能轻信捕风捉影的猜测。
但是,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是不需要证据的。
尤其是一个日薄西山的老皇帝,就算风平浪静,看任何人都带着怀疑。
也许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焚莲这时候才看清,就算他想借老皇帝的手杀了诸葛霄,也再容易不过。
他终究还是没有言语,唯恐破了修行,损害到他的无咎。
只是, “作为这条消息的交换,请陛下把禁军大都督官职给一个人。”
他记得无咎喜欢权势,所有无咎想要的东西,他都想要满足。
即便,没有他多此一举,无咎自己也能拿到。可是,他想要为无咎做点什么。这样,便可以安慰自己,他为无咎所需要。
唯一始料未及的是,老皇帝会因此,隔绝开无咎和慕容辰羲。
……
汴京初雪。
晏府因为地热,水榭周围依旧繁花盛开。
晏无咎坐在花树下,锅子里煮着沸水。
焚莲在为他布菜。
晏无咎一面吃,一面听焚莲说,他是怎么赶在诸葛霄和贺兰凛之前,在老皇帝面前釜底抽薪的。
直到焚莲提到慕容辰羲。
晏无咎放下筷子,微笑平静说:“莲莲果然不懂政治。那位可不是因为我和你的关系,才不愿意我和小白兔走近。这一点上还是贺兰凛看得远。但凡那位对小白兔上一点心,就不会愿意他身边出现可坐大的势力,比如我。比如,那位对云妃是真爱了,可是防备起崔家来,一点也不手软。”
焚莲不喜饮酒,但并不妨碍他为晏无咎斟酒,只因为无咎喜欢。
冷冽的声线在这个人面前,也会不知不觉温柔:“我并不在意他想什么。只在意你会不会因为慕容辰羲不开心。”
晏无咎端起酒盏啜饮,笑容绚烂散漫:“如果他将来坐那个位置,长大这一路就不能只是和风细雨。虽然那位挺不讨喜的,但若是做皇帝,他还是多跟着那位学习几年吧。”
说完,啜饮一小口酒,转身朝那个淡漠禁欲的僧人靠去,在焚莲下意识扶住他的时候,吻住那个人,将那一小口酒水渡过去。
和尚不动,敛了眉目静静地任由他作弄,只温柔小心地抱着他。
晏无咎亲完了,柔软的唇角蹭蹭他,眼眸半阖:“好喝吗?”
和尚点头。
很甜。
那人眉眼弯弯旖旎迷离,笑容绚烂又晦暗,枕着他的腿,看漫天的初雪飘下来,被温泉的水融化。
焚莲侧首看向那半盏残酒,静静端起来,缓缓喝下。
若是多醉一会儿,他可以多做一会儿莲莲,想起的便是,他们从初遇开始,便一直在一起。
无波无澜,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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