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已经沙哑, 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 眼睛里流露着追悔莫及。
“那个人是谁?”许果问他。
路岑没有回答,胸膛起伏着, 喉咙间发出撕裂般的呼吸声, 犹如风箱的哀鸣。
一如当年, 他用沉默护着那个女孩, 什么都不说。
许果心平气和地摆正了他床前放着的花束, 赶走一只爬在花叶上的小飞虫:“忘了告诉您,我也当了静安的老师了,教高一年级的生物。”
路岑的眼泪潸潸掉下来。
“真的吗?”眼泪在流,他的眼睛却在笑。
“刚进静安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全年级吊车尾,那么多的老师当中, 您是唯一一个真的相信我可以考上纪大的。”许果说, “我告诉自己,以后也要成为您这样的老师。”
路岑仰起头,心碎地闭上了双眼:“不要学我, 别像我这样。”
外面传来了护士的敲门声:“探视时间结束了。”
许果回头看一眼, 起身往外走去。
她乘着电梯下楼, 出了VIP病房区,外面的等候处已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那是当年的校友们, 有不少都是似曾相识的熟面孔。
他们见到许果, 大多都愣了愣, 目光直白地投在她脸上, 看着她走到近前。
人太多,许果被拦住了去路,她不得不停下:“你们怎么都来了?”
没有人立刻回应她,一群人互相看看。
其中一个还沉浸在伤感中,回答了她:“我们前些天得到了消息,路老师他不太……不太好了。”
即使名誉崩坏,路岑仍然在静安人心中占据着难以取代的位置,得知他住院的消息,人在纪城的学生们便自发地一起赶过来探视。
那人刚说完,立刻又有另一个人把她拉过去,走上前:“这句话应该是我们来问你才对,许果,你怎么还好意思来?”
当年的静安学生们都长大了,成为社会上各个领域的中流砥柱,他们依旧光鲜,看向许果的眼神,也依旧充满不屑和敌视。
许果退后一步,听见刺耳的指责声。
“你怎么好意思来?”
“你来这里,是为了看他被你害成了什么样吗?”
“路老师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
“不是我。”她面无表情地争辩一句,但很快就被更多的声音淹没。
“不要吵了,这里是医院。”直到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从人群的后排传来,众人才纷纷回头。
女孩从头到脚一身素白,妆容清淡,几乎消融在医院白茫茫的背景中。
上次见到她时,她的皮肤还是健康的麦色,也才没多久不见,脸又变成了近乎透明的苍白。
“小爱……”他们收了声,给辛爱让了一条道。
辛爱走到许果的面前,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你别在这儿待着了,先走吧。”她微凉的指尖握住了许果的手臂。
许果深吸一口气,跟在她的身后,往外走。
“到现在,你还要护着这个人?”没走几步,身后的同学没忍住,质问起了辛爱。
愤怒的话语接踵而至:“小爱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心这么软?”
“如果不是她,路老师不至于沦落到这个田地。”
“我再说一遍。”许果转过了身,“那个人不是我。”
“许果你别说了,走吧。”辛爱把她拉回去,护在身后。
但是没用,依旧有人大声喊了起来:“不是你是谁?”
“对啊,我也想问,是谁?”许果定定地瞪住那个人,甩开了辛爱的手。
她红了眼睛,但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愤怒随着血液一起涌上头,充盈了眼眶。那人被她的眼神震慑了一下,手本能地作出防卫的动作。
许果却很突然地转了个方向:“辛爱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谁?”
一瞬间,辛爱被问得懵住,陷入了呆滞。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沉了声音:“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病人都在休息,请不要大声喧哗。”从电梯里出来的护士制止了这一切,众人这才彻底安静,听着她说:“病人目前的状况不适合探视,大家请改日再来吧。”
气氛凝固了一秒,他们仿佛泄了气的气球,难以言喻地失落了一阵,各自提起了礼物,三三两两地准备离开。
“哪位是辛爱小姐?”护士又喊了一声,那些人停下脚步。
目光重新聚集,这一次是投在辛爱的身上。
辛爱也不知所措地抬起了头。
“他想见见你,请跟我来。”护士招了一下手。
“见我?”辛爱的反应如同在梦中,好像丝毫听不懂护士的意思。
众人也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上学的时候,路老师与他的学生们关系普遍都不错,但论及“特殊”,除了他莫名地看好许果这个后进生之外,再没有第二个。
“辛小姐?”护士奇怪地叫了她一声,她这才跌跌撞撞走过去,和护士一起消失在电梯后。
再没有人说话。
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许果独自走出医院的大厅,迎面就见着了熟人。
“许小姐,这么巧?我正好来这边办事。”小方从车窗里伸出了脑袋,“去哪儿,我捎您一程?”
“不用了,你忙你的。”许果慢慢地走,他却调转了车头,跟在后面。
“别别,我事情已经办完啦,您快上来吧。”小方往她面前一停,从车上跳下来,就赶紧把车门给打开了,弯腰屈膝,“回头让沈先生知道我怠慢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许果看看他,还是坐上了车。
“谁病了?”车开动,她不经意般地问。
小方开着车,心也不是很在焉,主要是许果很少问他工作上的问题:“啊?”
“来医院办什么事?”许果问道。
“……没,没谁病了。”小方卡了一下壳,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就是……跟院方有些合作往来,不是谁病了。”
许果“哦”了一声:“我要回家,你往静安开。”
“好好好,没问题。”小方殷情地答应着,若无其事地提议道,“许小姐您没事忙的话,要不我带您去找老板?他正好就在附近谈事呢,这会儿应该刚结束。”
许果沉默了半晌,从后视镜里,盯着小方的脸看。
小方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怪不自在地躲了躲,笑了笑:“您看我干什么?”
“他在哪?”许果移开了目光,没与他为难。
沈星柏在一间日式的茶室里,许果被带进包间时,他刚送走了客人,盘腿坐在矮桌前的蒲团上,想事情想得出神。
“沈先生,许小姐来啦。”小方出声提醒了一句,他才抬起头来。
“嗯。”他刚要起身,许果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带你去别的地方,好吗?”沈星柏招招手,跪坐在门口的和服女侍应走过来,撤下了桌上残余的碗碟。
许果拿起他面前的茶杯,放在眼前转了转:“这里有酒吗?我想喝点儿酒。”
那蒲团不很好坐,她也坐不惯,便放低了重心,身体软绵绵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白天喝酒?”沈星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向和服女递出一个眼神。
一分钟后,清酒盛了上来。
移门缓缓地在身后合上,包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许果倚着沈星柏的肩头,接过他只倒了一半的酒杯:“是你帮路老师办的转院吗?”
沈星柏默不作声地帮她在味碟中研磨着山葵,澄黑的酱油底落入一点青绿色。
“我想来想去,应该是你。”许果说。
他把精致的雕花筷子递到她的手里:“也吃些东西,不然容易醉。”
然而想喝酒的人,都是为了醉。
许果喝完了他倒的酒,自己又倒了一杯,注视着杯中清澈的液体。
“其实一早我怀疑过辛爱,只是想不出她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她喜欢的人是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酒精麻痹了神经,许果的情绪很安稳,说出这样的话是带着几分玩笑的,“而且为什么,她会那么讨厌我?”
初次见面,当着辛先生的面,那个漂亮高贵的姑娘,亲昵地拉起她的手:“许果,你喜欢花吗?我在后院种了很多很多的向日葵。”
“喜欢,很喜欢。”许果都没有见过真的向日葵,少女的手柔若无骨,牵着她,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味。
辛先生也很高兴她们刚见面就这样投缘:“带果果去玩吧。”
她们手牵手去了花园,一脱离辛先生的视线,辛爱不着痕迹地把许果的手松开了。
“太阳太晒了。”她边说边站到了屋檐下,白皙纤细的手臂抬起,挡在了眼前,“我叫人去找把遮阳伞。”说着,便闪进了门后,再没出现过。
许果等了她很久,却没有不开心。
因为那天下午,阳光真的很和煦,她完全不觉得晒,满院子的向日葵,汇成了金灿灿的海洋。
那本该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沈星柏说:“不是你的错。”
“不是吗?”许果笑了笑,跟他碰了碰杯子。
她喝了好几杯,他都没拦着她,从她自斟自饮,到他开始为她倒酒,并且陪着她喝。
许果呛得鼻头通红,她想这酒又苦又涩,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它的味道。
沈星柏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来了条紧急短信。看完上面的内容,他拿起雕着梅花的白瓷酒瓶,又一次替她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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