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无言和图磬带着两个侍卫脱队之后, 倒是再也没人出现过严重的晕船情况, 偶尔稍有不适, 吃了药睡一觉也就好了, 船队正式全速前进。
一路上众人沿途赏景、捞鱼摸虾,晏骄指挥着厨房将煎炒烹炸烤等各色手法都轮了几遍, 感觉把几辈子该吃的水产都吃够了。
好在大船隔段时间就上岸补给, 速度放缓时,还时常会有附近百姓摇着自家小船凑近推销, 倒也没断了菜蔬。
转眼到了十月十一,若在北方,只怕早已是枯叶满地冷风呼啸, 可在这里,沿岸的树木却依旧郁郁葱葱, 大家带的棉衣都被压了箱底。
船长特意在午饭后过来提醒。
“庞老爷,”他恭敬道, “若是顺风,最多三日后咱们便要进那虎狼潭了, 您确定不改道么?”
他口中的虎狼潭其实并非什么潭泊,而是当下船行驶的渝江的一处支流交汇处, 因水流湍急,且常有水匪出没,惊险非常, 时候久了, 过往行人便给这处起了个虎狼潭的名号。
庞牧不答反问, “下一处驿站什么时候能到?”
船长忙道:“明儿一早就能靠岸了,上去走不到十五里就是。”
他十来岁上就跟着人在外跑船,至今已经有将近三十个年头,对大禄境内叫得出名号的江河都熟悉的如同自己的掌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庞牧嗤笑出声,“官驿近在咫尺,虎狼潭更乃渝东府、渝西府、宜川府三府交汇处,光府衙就有三个,竟就放任匪徒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好好好,真是当得好官啊!”
说到最后,他喉咙里简直要淬出冰碴子来。
船长叹了口气,饱经沧桑的脸上顿时显出几分愁苦,“有什么法子?这就是个三不管地界!有好儿了都来抢,祸事了都去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爱往怀里搂这个烫手山芋?”
说罢,他又诚心诚意的劝道:“老爷,如今正值年底,这各处返乡的、走亲戚的、买卖的、赶考的,往来极多,最是那水匪亮膀子的时候,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惯了,不会管的。”
“恁这一船人老的老小的小,更有几位女眷,全是尊贵的,哪里好跟他们计较?倒不如即刻调转船头,改走别处,虽然多绕几天路,好歹稳当些。”
庞牧一行人上船时并未透露真实身份,只道是去往南边探亲的,那船主见他们为人和气出手大方,倒也没往别处想,临行前就先把利害说清楚了。
此时间庞牧非但不欲避其锋芒,反而要面对面的干起来,船长都替他着急。
庞牧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安慰道:“无妨,老兄,你且带我们去驿站,这船借我几日,若有一点损坏,加倍赔偿可好?”
船长喃喃道:“可,可那是驿站啊,寻常人哪里去得?”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双眼睛都禁不住睁大了,然后上下打量着庞牧,慢慢激动起来。
“您,您莫不是微服私访的大老爷吧?小人早就觉得您气势非凡……”
说到最后,已经是要哆嗦着跪下去了。
庞牧哈哈笑着伸出手去,轻轻一托就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既没点头,却也没摇头。
船长常年跑船,也是通晓人情世故的,见状忙道:“庞老爷,啊,不是,庞大人?”
“还是叫老爷吧,”庞牧摸了摸脑袋,笑道,“这些日子倒是听惯了。”
若是来日自己真的无官一身轻,回到镇远府安心做个富家翁,或许外头的人也该这么叫了……
有了底气的船长活像年轻了十来岁,常年被风雨吹打成古铜色的皮肤上都淡淡的泛了红,激动地道:“大人,您还想问什么,尽管问,小人必定知无不言。”
他这样积极,庞牧倒也没客气,详细询问了水匪的人数、分布,以及基本的武器装备情况。
“……听说里头好几个早年的逃兵,私自昧下来几套铠甲、□□、刀剑的,又四处收罗地痞无赖,总共少说也有三、四十人,四处流窜。”
“最初人少时,他们便装作船家渡人,每每船到了江心便翻脸讹诈,若是不给的,说不得被害了性命。那尸首往里头一丢,谁人晓得?待到后头人多了,也嫌弃散客来钱少,便壮着胆子去打劫往来客商,稍有不从便放火烧船,或给人家船上凿个大窟窿。大家耽搁不起,也惹不起,只好从了。”
“因他们熟悉地形,驾的又是柳叶窄船,速度极快,往往失散而逃,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踪迹。早年还有官儿想去缉拿,但因不少水匪就是本地居民,老百姓过日子求个安稳,哪里敢惹那些煞神?要么闭口不言,要么左邻右舍和亲属索性帮着藏匿、逃脱,派出去的衙役多有损兵折将的,那官儿反而被撸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去了……”
庞牧听得怒从心头起,这么多年了,这一带水匪成患,他远在北地不知道就罢了,当地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位官员竟也都聋了瞎了吗?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顺带着空前思念廖无言:
若廖无言在,想必张口就能说出三府的官员变动情况,或许被调走或贬黜的官员中,也不乏想改变现状未果反折了自己的。亦或是……他们为民做主的举动放到这一滩烂泥中,显得是那样格格不入,自然不为人所容……
船长与庞牧在房内细细交谈了将近一个时辰,最后口干舌燥的出来时,只觉得精神头前所未有的足!
一个水手正有事寻他不见,见状忙凑上来问道:“孙爷,是遇见什么喜事了么?怎的这样高兴?”
“喜事?”孙爷狠狠吐出一口气,用力搓着手道,“可不就是喜事么?”
说罢,掏出烟袋点上,发狠似的抽了几口,转身冲着一干水手们喊道:“孩儿们,都把帆扬起来!”
那水手闻言试探道:“那些客人是要换马车了吗?”
“换马车?”孙爷嘿嘿笑了几声,咧开的嘴里露出两排常年被烟熏坏的黄牙,“咱们的好日子来喽!”
朝廷,可没忘了他们啊!
毕竟庞牧要干一票大的,便要求孙爷保密,他也不敢多言,只是自己心里激动的要命。
那水手听不懂他的话,越发满头雾水,心道别是孙爷也被那些客人带傻了吧?
若是不换船也不改路,再往前可就是虎狼潭了啊,这群人瞧着穿戴考究,任谁看都是一群肥羊,恐怕那些水匪不会轻易放过,怎么还能往前走呢?
可他既不是拿钱的大爷,也不是发号施令的船长,纵使心中疑惑万千,也只得憋在肚子里,闷头干活去了。
另一边,庞牧已经分别写了几张帖子,又在上面盖了自己的大印,命人立刻送到三府知府和最靠近虎狼潭的知县、知州手中。
“叫他们十月十八之前必须赶到驿站,不然也不必来了,直接滚回老家捕鱼种地去吧!”
说是帖子,其实统共也就几个字:“速来驿站见我”,端的杀气腾腾,一看就没好事。
至于那些官儿看了之后会不会吓得尿裤子,就不是庞牧该操心的事了。
孙爷得了庞牧的准话后明显亢奋到不行,逼着水手提速,次日天还不亮就靠了岸,众人正好下去吃了早饭才往驿站走。
宋亮丢了锭银子给孙爷,交代道:“接下来几日,你们就住在码头外的春雨客栈,不许远去了,一应开销都是我们老爷夫人包着,什么时候起锚什么时候喊你们,务必随叫随到。”
不必干活还有银子拿,孙爷和那一干水手活了大半辈子都没遇到这样的好事,哪里又不愿意的?当即千恩万谢的应了,忙去客栈内洗漱歇息不提。
众人去到驿站内安顿下,老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在房内休息,庞牧则带人开起了小会。
“公爷,咱们什么时候大干一场?”齐远摩拳擦掌道,“这么久没动手,身子骨都锈了。”
顿了顿,又嘿嘿笑道:“说起来,这还是咱们头一回打水仗呢。”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庞牧等人也抽空学会了游泳,虽然水性远不如齐远,但好歹不至于下水就沉底,相对有天赋的小五小六还能扎个猛子什么的,反正自保不成问题。
“着什么急,”外头的人送了热茶来,庞牧拿着倒了几杯,“没兵没卒打个屁?是你会撑船还是我会?”
齐远一砸吧嘴儿,倒也是。
那些水匪人数虽然不多,但最要命的就是逃得快,而且附近百姓多有同流合污者,一旦叫他们散开藏匿起来,再想捉就难了。
*****
渝东府衙门是距离驿站最近的,十月十二夜里就收到了帖子。
下人过来通报时,渝东知府薛路刚刚睡下,被吵醒后忍不住怒道:“狗奴才,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乱敲门!”
今儿同睡的是他去年刚纳的小妾,正是稀罕热乎的时候,见小妾撅着嘴扭着身子使脾气,薛路越发火冒三丈。
“大人,事情紧急,非同小可,您还是快些瞧瞧吧。”
说话的是他的心腹,显然门子也知道自家老爷这时候早歇下了,不敢贸然打扰,便先跑去找了能说得上话的重要人物通报。
薛路也知他不是乱说话的性子,当即忍着怒气胡乱披了件外袍,略整理下,又安抚了小妾,许了许多好处,这才往书房去了。
“什么事?”
那心腹硬着头皮双手捧着帖子上前,“有人下的请帖,还望大人亲自过目。”
“混账!”薛路顺手把砚台掀翻了,指着外面乌漆嘛黑的天吹胡子瞪眼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还请帖,请去看鬼吗?”
见那心腹被骂的头也不敢抬,薛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皱眉问道:“送帖子的人呢?”
“听说丢下帖子就走了,还说,还说,”心腹本能的吞了吞口水,干巴巴道,“还说老爷若不能在十八之前赶过去,就提头来见。”
“放屁!”薛路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帖子抽过来,口中兀自骂道,“我倒要瞧瞧,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混账王八羔子敢如此大放厥……”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两眼一翻撅了过去。
心腹一惊,扯着嗓子朝外面喊道:“来人呐,传大夫,大人晕倒了!”
半昏半醒间的薛路眼前似乎还浮动着方才在落款处看到的大印:
定国公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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