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千丈空洞黑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几步之遥的白衣修士、昔日挚友, 那双眸子里只有死寂留存，望进去只能看见一片荒芜干裂的土地，其上什么也不存在, 棠明辉心里一颤, 情不自禁移开了目光。
好友身上的那点活人气这会儿也都退了个干净, 好似没有生命的傀儡, 和之前相处时的鲜活截然相反。
棠明辉明亮的黑眸也黯淡了下来，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越发说不出口, 但是不说不行。他咬紧后牙根，在心里组织了番措辞，“我希望……上一辈的恩怨能毕于你我之间。”
仇千丈看上去越发森冷, 棠明辉的话开了头后，剩下的就越说越流利, “师尊的恩怨便是我的恩怨, 你复仇杀我也是一样。”
孩子替父母报仇，天经地义。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债子偿同样天经地义。
棠明辉不想看到仇千丈死于师尊手下, 那么由他来代替师尊, 成为仇千丈的复仇对象最好不过。
“你我一战，生死自负, 战后所有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他接着道, “当然, 我会提前留书一封。以保证我若输了, 师尊不会再找你报仇。”
棠明辉说到梅涯九面上才重新有了笑容, 他唇角勾起一个小小的笑容，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师尊一向宠我, 肯定会听我的话。”
棠明辉所愿，所有恩怨情仇，毕于一役。
否则旧仇去，新仇生，报来报去的，当真没完没了了。
另一方面，血债当以血偿。
欠仇千丈父母的一个公道，他来还。
“如此，可以吗？”
阻止仇千丈本就是一场死战，既如此倒不如让这场战斗更有意义些。
而且虽然他自信师尊的实力，但谁也不能保证师尊不会阴沟里翻船，毕竟仇千丈报仇心切，又筹谋多年，手里肯定有底牌在。
棠明辉想了很多，他想到了许多人，独独没有考虑到他自己。
他觉得仇千丈向梅涯九复仇是送死，他自己这般又何尝不是送死？他和仇千丈之间的修为可是差了一个大境界。
仇千丈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愤怒，可听完了棠明辉的话还是止不住的愤怒，止不住的滔天怒火掀起，他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却是他将自己牙齿咬得作响的声音。
他身体发冷，心里更冷，数九寒冬都比不过的冷，更疼，心上千疮百孔的伤口再度撕裂开来血流成河。
棠明辉说来说去，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向着梅涯九。是向更是偏心，是他和梅涯九二人里棠明辉就是更重视梅涯九。阻拦他复仇还不够，还要以身代之！
仇千丈越是清楚意识到棠明辉心中梅涯九的地位有多重，他就越是愤怒，愤怒中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和嫉妒，梅涯九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如此在乎？
若棠明辉更在乎的是其他某个人，仇千丈断然不会如此心态不平衡，可偏偏那个人是杀他父母的仇人！
仇千丈闭了闭眼，愤怒不甘到极致反倒所有激烈情绪都冷却了下来，他再开口时仍是波澜不惊的冷漠口吻：“若我说不呢？”
棠明辉浅浅叹息一声，“那我就只好求你看在昔日情分上答应了。”
“是吗。”仇千丈嘴角轻扯，像是想要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却没能成功，“好，我答应你。”
看在往日情分上，也是为过往的感情画一个句号。
而且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复仇办法，能叫仇人也一尝他昔日的丧亲之痛。
棠明辉颔首：“多谢。”
仇千丈面无表情地道：“只是口头答应，你就不怕我反悔吗？”
“不怕。”棠明辉笑了下，“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与其说是自信，倒不如说是他对好友品性的信任，对好友了解的信任。
不过仇千丈大概已经不把他当朋友了，棠明辉轻轻摩挲了下手中的剑柄，但他心底还是把仇千丈当朋友的。
不然他大可不必如此照顾仇千丈，对当年的诸多无奈闭口不谈，并成全他的多年心愿。
事情谈妥，再无二话可说，两人立时战到了一块，两只宽的窄剑与等人宽的重剑相接相撞。
霎时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天地间只剩下相碰又相离的两道剑光，金戈碰撞之声响彻云霄，不绝于耳。
瞬息间，黑白两道身影已交手了上百次，共同游历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二人之间没少切磋交流，对彼此的招式套路都极为熟悉。
越是熟悉，仇千丈打的越是暴躁，他看得分明，棠明辉根本没拿出全部实力。
他很清楚棠明辉所学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是完全放弃了防守，以攻代守的杀伐剑法；是拔剑一刻，便是你死我活一刻的不要命剑法；是出手便有一往无前、气吞山河之势的霸道剑法……
但现下棠明辉却一反常态的毫无进攻之意，长剑挥动间只为防守。剑身上反射出的森冷白色剑光照在仇千丈脸上，照出了他血丝密布的双眸和被阴云覆盖的面庞。
仇千丈这会本来就对棠明辉的感情极为复杂，察觉到他在放水之后心头更是烧起了一股无名火，无名大火越烧越旺，仇千丈也越来越暴躁，脸上戾气横生，手下攻击如暴风骤雨，劈头盖脸的朝棠明辉砸去。
棠明辉见招拆招，始终保持着绝对冷静，一柄普通的三尺长剑愣是在他手中发挥出了神器的效果，稳稳抗住了仇千丈的猛烈攻击，要知道他手中的重剑可不是棠明辉手中的普通货色能比的。
棠明辉的凡剑在修真界一文不值，而仇千丈所用的重剑在整个修真界里也是排的上名号的法宝，若换了平时，根本无需用力，只要相碰，有多少这样的凡剑就能斩断多少。
而现在，交手了数百次，棠明辉的长剑也始终完好如初，更将他自身护的密不透风。
棠明辉在如疾风暴雨的攻击中应对的游刃有余，甚至还能分心想，仇千丈也留手了，始终将修为压制在化神期，和他同样的境界水平上。
说起来，还没有对他道声恭喜，恭喜他突破渡劫。不过一进入渡劫，也就意味寿数有限，迟早会迎来大限之日。如此论起来倒也不适合道喜，还是没道的好。
棠明辉根本生不出战意，心中满满的命运弄人的无奈感，不是滋味的想这都他妈的叫些什么事。
仇千丈仰头长啸，随他长啸声起，阴风阵阵呼啸而过，阴风中有腥气扑鼻，还有铺天盖地的哀嚎悲鸣。
腥气是血腥气，哀嚎悲鸣是惨死恶鬼的嚎叫啼哭，恶鬼源于所有死在仇千丈手中的人。仇千丈虽不嗜杀，但五百余年下来死在他手中的人绝不在少数。
所有嚎叫声里满满恨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所有声音都在喊一个字：“恨！”
恨！恨！恨！
恨天恨地恨自己，更恨杀了自己的人！
生前被他所杀，死后还被他拘留魂魄，继续为他所用，无法转世投胎，能不恨吗？
阴风起，还有浓密的黑色阴云从仇千丈身上而出，阴云很快弥漫了整片天地，满怀恨意的恶鬼们从黑色阴云中显出身形来，万鬼哭嚎中全部猛扑棠明辉！
恨恨恨，更恨你凭什么还活着？也来陪我们吧！
仇千丈招来了一支恶鬼大军，棠明辉瞳孔微缩，对着恶鬼他没有留手，手中长剑猛挥，将身周清出一块空地，但很快又被恶鬼填满。
恶鬼无形，被打散了还能重聚，恶鬼更杀不死，他们本就已经死了。
仇千丈也加入到了恶鬼们的攻击里，他提剑攻向棠明辉，红着眼厉声道：“攻击！拿出你的全部实力！你不想活了吗？甘心就这样死在我的剑下？”
棠明辉心下摇头，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他长剑横档于胸前，接下仇千丈的重剑，铿锵一声，火花四溅。后背一时疏于防备，被恶鬼剐去了好大一块皮肉，疼的他闷哼一声，紧接着就听仇千丈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需留手，你这是在瞧不起我。”
棠明辉目光一厉，挥剑逼退仇千丈，而后头一次主动攻向仇千丈，他的速度快若闪电，长剑上附着的剑气锋锐的几乎要划破空间。
仇千丈见状不避不让，主动迎上了剑锋，“这才对！想活就拼命杀了我，我不会对你留情！”
仇千丈的剑势大开大阖，每一次挥剑的余波都会让万年不化的积雪消融，让无数好好的梅花树化为飞灰，还有无数恶鬼在肆虐，仅一个棠明辉完全填不饱他们的胃口，边缘已有恶鬼向山顶飘去。
棠明辉余光瞥到身后矗立的大殿，眉宇一皱，这样不行，不能叫他们打扰到师尊。他身形一震，身后立时出现了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他，千千万万个他持剑迎上恶鬼，一人一恶鬼，一个不漏，不让任何一只恶鬼越界分毫！
仇千丈唤来了一支恶鬼大军，棠明辉他自己便是一支大军。
棠明辉本体则与仇千丈斗到一处，两柄剑每一次相交，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大地开裂，山石崩塌。但山顶处的大殿始终安安稳稳，屹立如初。
两人打的天昏地暗，半座山、半座岛、本座天都被轰沉了去。
为何是半座？
棠明辉拦下了所有攻击，不让攻击往他身后去，不让他们的战斗影响到他身后的大殿——梅涯九沉眠之处。
仇千丈注意到这点更加火大，棠明辉当真满心满眼全是梅涯九，那个丧心病狂的魔头到底有什么好？！
时间在战斗中流逝的极快，两人的灵力也告飞速消耗，棠明辉手中的长剑也布满了裂痕，喀啦一声，长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从中间横着断成两截。
同个时候，棠明辉松手，任由手中半截长剑被击飞，他闭目仰头，迎上重剑剑锋。
重剑从上往下斩来，这一击是打出了火气的凝聚了仇千丈全部力量的破釜沉舟一击，若是挨实了，必定被劈成两半，死、无、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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