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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2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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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炭焦炭焦炭焦炭焦炭焦炭……]

[烧死烧死烧死烧死烧死]

种种画面走马灯似的在堕姬眼前闪过,一帧一帧清晰无比, 她看见了火焰, 无边的火焰,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浇上热油, 火折子落在身上,火星四溅迅速蔓延,三个呼吸的空档人就被淹没在火中, 头发、和服、肌肤都在燃烧。

痛、钻心的痛、密密麻麻的痛、绵延不绝的痛。

“啊——”谁都不晓得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以第三者的视角来看,游女阿希不过告知太宰他们德川的同党死于烈火焚身, 先前坐在太宰身边兴致缺缺的堕姬却想被按下了隐秘的开关键,爆出声尖锐的嚎叫,随即双手扣住额头, 指节用力至发白的程度, 太宰离她近, 还看见了增生的尖锐指甲, 以及被划破的血淋淋的皮肤。

“好痛、好痛、好痛啊……”

她在地上打滚,地板“咯吱咯吱”地呻/吟,她从左到右滚, 再从右到左,循环往复, 经历过火场的人或许会觉得这一幕眼熟, 身上着火的人会通过在地上打滚的方式湮灭燃烧的烈火。

阿希被吓傻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便手脚并用从房间里逃了出来。

太宰表情也变了,饶是与他相处三年的富冈义勇在此,也会惊于他从未展现过的严肃神态。

“嘘、嘘。”伸手将小梅捞入怀中,这并不简单,鬼的力量远大于人类,堕姬的腰带蠢蠢欲动,它们是堕姬情感的转化体,只想不顾一切地破坏。

太宰触碰腰带,瞬时间,它们变成了一团软绵绵的糟糕的步。

“安静、安静、安静。”他的声音具有强烈的安抚性,“你还活着小梅,你没有被火烧,那都是过去的事,已经不存在了,冷静冷静。”

“你美丽而强大,是吉原的花魁,你很安全。”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梳理小梅的头发,看乌发变为银丝,狂乱的记忆中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鬼的拟态无力维持。

太宰看她写满了痛苦的脸。

五官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当年的14岁少女更加成熟,面颊浮现鬼的斑纹。

她似乎有变化,又似乎没有变化。

“好久不见。”他说,“好久不见,小梅。”

……

妓夫太郎没找到那鬼,藏在吉原花街中偷偷猎食的鬼。

他甚至产生了怀疑,那鬼是不是逃跑了,否则以他上弦的观察力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现?

探查工作的一筹莫展让妓夫太郎略感挫败,他坐在堕姬房内的,单腿屈膝有一搭没一搭地耍镰刀,门外传来稳健且沉重的脚步声,当然不是他的蠢妹妹,妓夫太郎眼神一暗,悄无声息地融入榻榻米的地缝间。

蠢妹妹回来了,不是走回来,而是被人背着回来的,见此情景妓夫太郎哪里忍得住,直接从暗处走出来,他还算是记得要遮掩这回事,是从与房间相连的内室出来的。

他不顾及太宰,从上至下好好打量堕姬,衣服没有破损,应该不曾受到外伤,即便到现在,她的表情都不算安宁。

拟态 ……

他隐秘地松了一口气,好在蠢妹妹将拟态当作本能,即便处于无意识状态,只要精神稳定,身体不受重创就会自动维持拟态。

“她怎么回事?”

太宰耸肩,像在说“我不知道。”

“喂,你这家伙,明明是你跟她一起出去的对吧!”妓夫太郎火了,他从来把妹妹放心尖尖上,最看不得她受伤。

“那你跟小梅又有什么关系。”太宰平静地叙述。

“……我是她哥哥,是她的同胞哥哥。”

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妓夫太郎能够随意出入花魁的房间,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京极屋的地窖里,但你找任何一个京极屋的人问,就能戳穿妓夫太郎的谎言,没人听说蕨姬花魁有哥哥。

妓夫太郎已经想好了,太宰治要是拆穿了他的谎言并且捅出去,等待他的终局只有两个,变成鬼或者被吃掉,不知怎么的,他更倾向于第一个选择。

[小梅似乎挺喜欢他,留在身边也不成问题。]

他用这理由说服自己。

在榻榻米躺下后,堕姬的状态越来越好,她还沉浸在梦中,可不明显的痛苦神色消失了,妓夫太郎松了口气,他道:“你们之前遇到了什么?”

“我试图破译德川死亡的真相,跟随线索找到他先前光顾过的游女。”太宰说,“游女招供出他还有几位朋友,都死于非命,在谈到死亡方式时,小梅头痛欲裂,成了你现在看见的模样。”

“什么死亡方式?”

“火烧。”

妓夫太郎的瞳孔猛然收缩,他感受到了无名的怒气在心中升腾,这股怒气并不针对太宰,不针对在场的任何一人,他无法克制住自己的烦躁。

[怎么回事?]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你照顾好小梅,我出去一趟。”

……

[我……怎么回事……]

[头好痛。]

睁开眼,是熟悉的天花板,堕姬茫然地转动眼球,她的精神还处于混沌状态,一闭眼就能看见橘红色的烈火,透过烈火她看见了人,一个独眼龙,在张狂笑的充满报复欲的武士。

她用簪子捅瞎了对方的一只眼睛,因为武士想要强/暴她,作为报复,对方将她烧成了人碳。

她很蠢,却也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她瞥见了过去的碎片,作为人的最后片段,在烈火中燃山的人是她。

“感觉怎么样。”她被扶起身,扶人的手臂瘦弱到了扭曲的程度,是哥哥,等等,哥哥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她会回到京极屋,太宰……

想法太多也太混乱,堕姬的脑袋无法消化,她只想做一件事。

“哇——哥哥。”她抱住妓夫太郎放声大哭,“好痛、好痛啊!”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妓夫太郎抱住她的脑袋,安抚她,语调柔和充满了耐心。

“好讨厌火,它们好烫,可恶竟然有人敢烧我……”她边哭边唧唧歪歪的抱怨,记忆是有联系的,尤其他们还是关系密切的兄妹,随着堕姬的描述,妓夫太郎也看见了零散的画面,那些画面沉睡在他灵魂的深处,在变成鬼后从未被唤醒。

他看见了一团焦炭,情感告诉他,那是自己的妹妹,他背着那团焦炭行走,遇见了童磨,他请求童磨把他们变成鬼。

“我们家还有一个人……”

谁?那人是谁,他们家明明只有两个人,他和小梅。

童磨的话传入他的耳中,他似乎有点惊讶,为妓夫太郎的韧性,这对兄妹已经在转化成鬼的途中了,人在转化为鬼的过程中会经历痛苦,多数人甚至无法承受鬼之力而夭亡。

“请……请一起将他变成鬼……他无法独自生活在这条街上,他……他会被杀死。”

“好吧。”童磨单手持折扇,他笑了,偏生露出鬼尖锐的獠牙,“我是个很好的人,眼见一家人被拆散实在是太可怜了。”他的声音空灵,带有慈悲之意,“告诉我你们家在哪里吧。”

妓夫太郎说了一连串话,他的记忆十分模糊,又或者当时本就处于痛苦中,精神很不稳定,只记得过了半晌童磨回来说:“真是个可怜的人。”

他在说谁,在说祈愿的妓夫太郎还是谁?

“他已经死了。”童磨落下一滴眼泪,“被报复武士的下属杀死了。”

“他们放了一把火,将他烧成了黑炭。”

这是妓夫太郎全部的回忆。

他在安抚堕姬的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在转化为鬼之后,童磨先生似乎提到过第三个家人的事。

“真是可怜啊,妓夫太郎。”他说,“如果我再早一步过去,上弦人数说不定就会提升了,你和小梅是如此有天赋,你们家的人……”

“很抱歉,童磨先生。”他对童磨保持尊重,即便对方真的很惹人厌烦,“我不记得了,”他平静而礼貌地说,“我们家从来只有我和妹妹两人,哪里有第三个。”

童磨又哭了,他真是随时随地都能落眼泪,又随时随地都会做悲天悯人的模样:“啊,我明白了,你已经不记得他了,真可怜啊妓夫太郎。”

“说起来,人在变成鬼之后,很多都无法保持人世间的记忆,包括我最亲密的好友猗窝座,这算是缺陷吗?还是说逃避自己的过去,实在是太可怜了,就因为猗窝座无法面对自己,才会被我超……”

童磨的脑袋被刚赶来的猗窝座捏碎了,血肉沫承受不住压强向四周散去,却少了头颅的他终于合上喋喋不休的嘴。

妓夫太郎松了口气。

之后童磨就跟丧失兴趣似的,不大提当年的事,妓夫太郎也逐渐淡忘了。

“我要吃掉那个女人,哥哥!”堕姬恢复了以往的精神开始叫唤,成功把妓夫太郎从过去的回忆中拽出来。

“可恶,要不是她讲那么恐怖的事,我至于回想起死前的画面吗?”她打心眼里喜欢着现在美丽强大的自己,在堕姬眼中,人类都是弱小的、被鄙夷的爬虫,她拒绝承认自己曾是爬虫中的一员。

“我已经抓住她了。”妓夫太郎说,“阿希是吧,她在你的腰带里,想什么时候吃都行。”他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妹妹,知道她会无理由地迁怒,知道她会吃掉一切让自己不愉快的人,知道她的恶毒,知道她的蠢。

“对了,太宰在哪里?”她终于想起来了,“我是被他带回来的对吧。”

伴随妓夫太郎地点头,她得意道:“那家伙,多少还有点像个男人,他现在在哪里?看见我昏倒难道不应该守在边上吗?”

“他看你恢复差不多后就出去了,可能是去喝酒,可能是去吃东西,可能是去找女人。”说完这句话后妓夫太郎就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果然下一秒,震天的尖叫声在耳边回荡。

“那个家伙,混蛋、渣滓、负心汉,我一定要吃了他!”

……

太宰去新造屋买了套画具。

新造屋,顾名思义,就是训练新造的地方,在这里授课的多为退役花魁。

新造是花魁的预备役,除却堕姬那样的,其余人往往需要掌握更多才艺,譬如跳舞、譬如吟诗,画作也是门高雅的艺术,更有花魁不以此为卖点,只是将其作为业余爱好,总之,在新造屋能够买到上等的画具,甚至还有国外舶来的新颜料。

日本本土颜料并不是很多,葛饰北斋就很爱德国的“普鲁士蓝”,他一生的巅峰之作《富岳三十六景》中处处可见此颜料的痕迹。

太宰答应给小梅画一幅工笔画,他不想只用黑白二色,美人需要更多色彩来装点。

光是她做花魁装扮时,眼角的一抹绯红,就足以让太宰想了好几种描摹方案。

“!”他被撞了一下,打散了先前的的想法,只到太宰胸膛高的少年龇牙咧嘴说,“对不起,撞到你了,先生。”他装模作样地低头道歉,背挺得不直,做鞠躬态时丑陋又滑稽,鞠躬后他就准备溜走。

太宰不像是会斤斤计较的人,他长了张温文尔雅又俊秀的脸,光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此人受到了高等教育,还有点儿浪漫主义。

石次郎正欣喜于自己的好运气,又遇见了这冤大头,哪想到他没跑掉。

“又见面了,小先生。”他说,“我猜你能把皮夹还给我?我答应过小梅,要替她画一幅画,新造屋的女孩子们不太吃赊账那一套。”

石次郎都没看清楚他怎么出手,当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只连了层皮的手腕已经被圈住了,他眼神一暗,左手抽出常带在身边打磨许久的匕首,欲往下刺。

“!”

酸麻感顺手腕向上,太宰的动作轻盈且灵巧,差点让他握不住匕首,说是差点儿,是因为石次郎及时调整了身体平衡,他从小混迹街头,是野路子出生,可或许是天赋释然,他很擅长打架,哪怕是受过剑道训练的成年人也挨不过他。

[不行,跟他斗下去没好处。]石次郎想,[他根本不像看上去一样柔弱,可恶,上次难道是故意让我的手的吗?]他随即打消了念头,[开什么玩笑,谁会主动把钱送给别人。]

[总之,和他硬碰硬杠下去不是好事。]想完之后,石次郎就扔下才摸到的荷包,是女人用的荷包,上面还有精致的花绣,它的主人当然不是太宰治,而是堕姬。

石次郎扔下荷包,溜走了。

……

蝴蝶忍和富冈义勇进展不错,他们找到了合适的调查路线,满街道的流浪儿化作他们的耳目,这些孩子知道的不比游女少,他们流窜在各家间打工,工作之余听到不少八卦。

此外,有的孩子另做雏/妓的工作,与有变态嗜好的男人打过交道。

他们访问了另外几个街区,富冈义勇受到过太宰的教导,推理思维与他的老师相似,他们从其他孩子口中得知德川有狐朋狗友,也知道他们中有人死于火烧。

[火烧?]

蝴蝶忍想:[这可不是鬼惯用的手段。]

目前为止她并不愿意放弃最早的猜想,德川是死于鬼之手,可火烧这一点似乎在动摇他们的推断。

[又或者,火是血鬼术,还是说有特殊含义?]

黎明到来前,他们终于打听到了阿希,急匆匆赶往她所在的楼宇却被告知阿希不见了。

“不见?”蝴蝶忍道,“可以告诉我们她是什么时候,怎么失踪的吗?”

回答他们问题的女人形容枯槁,她脸颊两侧深深凹陷,只有颧骨挂着皮肉,她对蝴蝶忍的问题兴致缺缺,说话声也死水似的毫无波澜:“今天凌晨突然不见的,不见之前有一个男人一个游女来找过她。”

蝴蝶忍以为找到了线索,刚想提问,就听见游女说:“他们长得都很好,男人留了短发,二十多岁,女人……我没见过她,这条街上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看的女人了。”

“……”

富冈义勇:“是老师。”

蝴蝶忍深吸一口气:“他们走后阿希失踪的?”

“是,阿希的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中间……”

“那个女人。”她说,“一起来的游女爆发出了让人惊恐的叫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被千刀万剐了。”

[什么?]

蝴蝶忍与富冈义勇本以为自己能得到些情报,谁晓得太宰的介入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眼见着夜晚即将过去,远处地平线上似乎能看见丝丝缕缕的阳光,他们也感到了黑白颠倒的困意。

“先回京极屋吧。”蝴蝶忍说,“问问津岛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

太宰治在新造屋磨了许久,新造屋的老师都是退役的花魁,年纪也不过三十上下,在他看来花期正好,是有成熟风韵的魅力女性。可她们对吉原来说太老了,女性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就像凋零的花朵,各家不可能供应姿色走下坡路的花魁。

这些花魁的道路大多有二,不是嫁入达官贵人家做小妾,就是进入新造屋当女教习。

一与美丽的女性相处,时间就如白驹过隙,飞逝而过,水粉颜料由糙纸包裹,被太宰手提着,回去的路上他还哼着歌。

“易褪花容人易老,绵绵苦雨吾身抛。

朝有红颜夸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

他掌握了很多和歌,早在几百年前和歌盛行的年代,那躺在床上的女人教导他无数曲调优雅的歌谣,说来也奇怪,她的身体很糟糕,肺又常年经受痨病的折磨,唱起歌谣时,调子却很完整。

“要唱应景的歌谣。”她说,“草长莺飞时吟诵万物的生长,夏雨昼夜不息时聆听雷鸣的声响。”她说,“生活是富有情趣的,治君。”

“嗯——”太宰治想,他大抵不是什么好人,被那女人捡到时,他记忆一片空白,蒙受最中正典雅的教育,却总忍不住口吐恶言,说出刀子似的狠毒话。

“你明明天天躺在床上,又怎么会知道生活的情趣?”他看向被称为“母亲”的女人,他的养母。

医师来看过她的身体,母亲的虚弱是自小娘胎中带来的病根,久病成医,她从小喝惯各色苦方,长大后因此成为了不错的女医。只可惜年前起她又患了痨病,以眼下情况看,最多不过活两三年,她连风都不能吹,春日带着凉意的风会吹得她摇摇欲坠,炎热的苦夏令她头晕眼花,秋冬更不用说。

珠世的世界里只有一方庭院,院落中的景象随春夏秋冬四季变化,不断流转。

“我以前看过。”她温柔地说,“生活的情趣,人生的真谛都流淌在我的记忆中,我想把他们教给你治君。”

她的手白皙而柔软,抚摸太宰治脸颊时像一位真正的母亲:“我想看见你长大,治君,看见你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就算不行,就算不行,在我有限的时间中,也想传递给你更多的东西。”

……

眼下是早晨五点,吉原沉睡了,太宰治对女性向来体贴,他可不想打扰游女们的酣睡,蹑手蹑脚推开京极屋的大门。

屋内门窗关得分外严实,当真是颠倒了白天与黑夜,太宰努力放轻动作,还是惊扰到了他人,小枝掀开后院厨房的帘子,见是太宰便说:“您回来了。”

“有什么吃的吗?”太宰含笑问。

“由前一天剩下的饭团,饭团里填了梅子,还有洋果子和果子,是客人送拜谒金时一起给蕨姬花魁带来的。”

堕姬本人对点心果子不感兴趣,同时她又霸道,宁愿点心腐坏、发霉、长毛也绝不分给京极屋的其他人,太宰来之前堕姬专门嘱咐过厨房的人,太宰饿的话就把那最新的点心给他,管是内阁大臣还是将军后裔送来的,要是让太宰吃得高兴也算有点用处。

鬼不需要进食人类的糕点。

小枝拿一个瓶子过来,里面是牛奶冻,送来的人还特意嘱咐要放在院子里,入深秋后一日冷过一日,奶冻放一夜也不会融化。

“说是意国人做的牛奶冻。”小枝不知道意大利在哪,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西洋林立的强国之一。

太宰有一勺没一勺地挖奶冻吃,小木勺往往用来配精致的羊羹。

“真美味。”他捏勺子的方式很奇特,小拇指微微上扬,放他人身上或许会觉得这动作女气,太宰做来却行云流水,“要来尝尝吗,小枝?”

“不用了。”小枝还在忙活,“蕨姬花魁一定不想知道意国奶冻被其他人吃了。”

太宰很快就吃完了,他却不准备去睡觉,反到是看小枝忙碌的背影,她穿的是缝补过无数次的旧和服,好在浆洗得干净,日本人欣赏美人的方式很多,除了正面容颜外,和服领子至头发间一抹雪白的后颈也是美点。

从背后看,小枝是个美人。

“你的脸是怎么毁的。”他冷不丁发问。

对毁容女性来说,太宰的问题实在是太苛刻的,在京极屋中不喜欢小枝的人也有,她们最多骂她丑,却不至于让人讲述毁容的过程。

那太残忍了。

小枝回头,太宰微笑看着她丑陋的脸:“还真没人问过我。”她平静地说。

“我觉得你不是那么难过。”太宰道,“或者说现在没有很难过。”

“因为接受了。”小枝说,“生死命运都是由天定的,对发生的事情只能接受。”

“弱小的人没有反抗的权利,世界不就是这样吗?”

太宰说:“想不到在这还能听见至理名言?”他站起身,向前走两步,细细端详小枝的脸,她的伤口具有多样性,不只有刀割,大创口下是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太宰用指腹摩挲,“先是烫伤。”

“唉。”小枝点头,“是烧过的石头。”

“烧过的石头?”

“比铁的温度低,无法刻下烙印,却足以烫伤表皮,损坏组织。”

“医生告诉你的?你的说法很专业。”

“是的。”她说,“哥哥带我去看了医生,据说是远近闻名的善心医生,医术也很好,他说无法治疗,还说能活下来就很好了。”

“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

哪怕是换蝴蝶忍在这,都能意识到小枝叙述中的古怪之处,她一点儿都不愤怒,明明是被刺到了痛处,明明在说悲惨的过去,却无愤怒之感,平淡得像在叙述其他人的事。

太宰认为很有意思,他换手托腮,看小枝的眼神像在看一幕戏剧:“你难过吗?”

真是奇怪的问题。

小枝却想了下说:“不。”

“我只是,脸很痛。”她又说,“以前别人都说我长得很好,性格也合适,能够成为花魁,哥哥不大愿意我当游女,可我想成为游女之后就能赚到钱,哥哥和我不会饿肚子。”

“现在这张脸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喜欢的,能够吃饱饭还多亏了蕨姬花魁,她愿意雇用我,真是个好人。”

到这里,太宰看明白了,他终于知道从头日进京极屋开始,吸引他的、笼罩在小枝身上的淡淡违和感到底是什么,答案太过有趣,让他不由笑出声来。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抚掌道,“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吧,小小姐?”

“唉?”

小枝睁大了眼睛。

“寻常人说的喜怒哀乐,富有冲击力的情绪,你全部感觉不到。”

“真是个可爱的怪物。”

……

富冈义勇是下午醒来的。

他还记得昨天的事,想去问太宰,厨房做工的人告诉他太宰老师没有睡觉,正在自己的房间里。

才推开老师的房门,一句话都没说就听见:“正好,你来了,帮我拿样东西。”

“?”

“去京都的老宅,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对吧。”他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说出一连串的吩咐,庭院正东有三株松柏,呈现高低高的盆地形,他们三挨得比较紧密。三棵松柏的不远处有一小座白石头假山,你大致测量一下松柏与假山之间的直线距离,以距离中段为起点向下挖,深一米的地方存了盒子。“

”什么?“富冈义勇理解不能。

“意思就是让你去帮我找下时间匣子。”

时间匣子是明治时代学生很喜欢的游戏,在大学的最后一年,班上每个人会写一封信,信件接受人是十年后的自己,写完信后集体把新放入防水箱子中,埋藏在某棵树底下,如果十年后还有人记得的话,就把匣子挖出来,看十年前的自己写了什么。

富冈义勇听说过时髦的游戏,当然是太宰告诉他的。他浑浑噩噩的出门,全然忘记来找太宰的原因,直到看见吉原大门口的留柳,才想起有关阿希的问题一个都没说。

[算了,等回来后再问老师。]

蒙受几年教导后,他对太宰是百分之一百的信赖,得知昨夜异状后也不认为游女的失踪与太宰有关,他和蝴蝶忍均怀疑,阿希是被鬼盯上了,或许是想到她这漏网之鱼,才特意去找人的。

吉原事件的面貌与常见的恶鬼吃人事件都不同,缜密地像是人类做的。

可能那鬼具有人性,也有报复心。

富冈义勇想起在太宰房间看见的画面,进门时,太宰正在临摹矮桌上的花瓶。

[原来他还会画画啊。]

……

[啊啊啊,气死我了!]一觉醒来后,堕姬在床褥上左右翻腾,越想越气,最后叼着枕巾发暗火,她想到现在太宰都没有来看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要把他骂一顿,再给他一巴掌。]她甚至有点儿委屈,[要不是他,我能想起那么恶心的事吗?可恶,就算是吃了昨天的游女还是一样的恶心!]

她口中的恶心无非就是生前最后一段记忆,在那段记忆中,人类的她弱小、可怜,毫无反抗之力,生命力不见得比爬虫更强,堕姬唾弃人类生命的短暂与脆弱,她把永恒与强大看作美的一部分,格外不能接受人类时的自己。

这或许不是她的本意,鬼的血管里流淌着无惨的血,无惨的血液中又携带他的记忆因子,他讨厌变化,喜欢恒定,厌恶人性,憎恨弱小,于是鬼受他的影响,变成了一个样。

她怒气冲冲地来到太宰房门前,猛地一拉开门,迎面就是太宰刀刻面具似的笑脸:“你来了,小梅。”

她潜意识里想起了童磨的笑脸,将太宰的放在一起对比。

若她再聪明点儿,或许能看清两者扭曲而虚假的本质,从而不寒而栗,可堕姬是蠢货,她什么都看不出,也什么都不怕。

视线扫过房间一圈,最先看见的就是矮桌上的调色盘,她眼前一亮,太宰抢话道:“我先前答应你,帮你画一幅画,昨晚专门去买了水彩与画笔。”

堕姬的怒火被冲散了,她记性不比金鱼好,立刻道:“画像?好啊,现在就画吗?”

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太宰早领教过了,与他是点头说:“选个你喜欢的姿势。”

堕姬摆了好多个姿势,有站的有坐的,最后还是道:“我站着,你画仰视我的模样。”

“噗嗤——”

“哈?你什么意思,嘲笑我?”

“不,不是。”太宰说,“只是想起来,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干脆我爬到树上,你在树下画我。”小梅兴致勃勃道。

“太麻烦了。”太宰说,“折中一下,你站着我坐着。”

小梅撇撇嘴,很不高兴,她说:“花魁都站在最高的地方,我上次看见辉夜花魁,站在三层小楼的平台外边,整条花街没有哪里比那更高,男人女人,所有人都要仰视她。”

“嗯,很好啊。”太宰敷衍地回答。

“我也要一样。”她展开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你要把我画得很高、很高才行。”/

……

蝴蝶忍没从太宰那里得到情报。

“阿希?她失踪了?可怜的女人,是被灭口了吧。”

太宰对面的堕姬微微弯曲小手指。

“昨天小梅不太舒服,我就先带她离开了,我们走的时候阿希还好好的。”太宰一心二用,画笔落在纸上勾勒出青年女子妙曼的身躯,纵使她在跟蝴蝶忍说话,也没有看对方。

“或许你可以走走看其他路线,譬如去寻找还没有死的人。”

“我是这么想的。”蝴蝶忍深吸一口气。

“快点出去吧,野丫头。”堕姬耀武扬威道,“这里是大人的空间,你以为我们有时间跟你玩过家家吗?”

对堕姬的嘲讽,蝴蝶忍充耳不闻,她跟太宰说起下一件事:“从中午起就没看见富冈先生……”

“那个啊。”太宰说,“我让他回京都老家帮我拿一件东西。”

“什么什么。”堕姬插嘴,“是钱吗?”她毫不留情地嘲笑太宰小白脸的现状。

“不,比钱要贵重许多。”他说,“该怎么形容,对了,从未想过会动用的宝藏,大致就是此类物件。”

“你就会故弄玄虚。”堕姬晃动手臂,耐不住性子,“快点,你画好没有啊。”

“快了、快了。”

[好吧。]蝴蝶忍按捺住焦躁之情,[我早该知道,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

她站起身,准备出去。

“你准备去哪?”身后突兀传来太宰的问话。

“接着调查。”蝴蝶忍硬邦邦道,“德川的朋友还有几个没死的,或许从他们身上能得到信息。”她想把人渣当成饵。

她比她的姐姐蝴蝶香奈惠更加……有仇恨心。

“唔。”太宰说,“那好吧。”

“你只要记得,夜露深重,小心妖魔。”

“他们往往藏匿于你的身边。”

……

太宰将新买的画册放在矮桌上,他完成了堕姬的新画像,两人相伴着投入夜色中,而妓夫太郎,他寻找了圈鬼的踪迹,一无所获,回来时看见了孤零零一本册子。

出于好奇之心凑近看,最新一幅就是堕姬的速写,大胆地涂抹诸多明丽色调,微微上扬的下巴将他妹妹的傲慢骄纵体现得淋漓尽致。

妓夫太郎认为,它是一幅很好的,很美丽的画,画者摸到了人的核心。

妓夫太郎并不知道画册是才从新造屋买的,他惊叹于太宰治的画技,拿起本子直往前翻。

夹层页中掉出一张折叠过无数次,也修补过无数次的画。

/她永远停留在十四岁之前的下午,骄傲、明媚、阳光,没有经过刀割与火烧。

我心中的她永远停留在完整的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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