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梅惊弦今日的发饰颇为繁复,高高竖起的马尾两侧盘着银纹纱巾,其上冠以青玉飞鹤冠,发冠从两侧垂下两缕青色流苏翎羽,马尾后面还应景的点缀了粉梅花枝的垂饰。
这副打扮虽清雅矜贵至极,然而此刻,却造成了一些尴尬的小麻烦。
梅惊弦抬手往上一摸,先是摸到了一手冰凉的雪水,指尖一动,碰到一截粗糙的树枝。
他上手一扯,头皮便一阵发紧。
“我来。”西门吹雪拉下他的手。
梅惊弦垂着头,面上有些发热。
——这真是他有史以来第二尴尬的时刻了。
第一尴尬?
第一尴尬自然是在紫禁之巅奶错人之后与叶孤城的无声对视了。
他至今都忘不了叶孤城当时看着自己时眼中透出的不解和困惑。
西门吹雪垂眸看了眼他狭长眼尾染上的晕红,眸光一黯,手上却无声的将缠在对方玉冠上的梅花枝解出来。
绷紧的头皮骤然一松,梅惊弦心中也跟着松了口气,感激的看向西门吹雪。
“多谢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摇摇头,双眼映入他的身影,眸光湛湛,仿佛透着雪后天晴落下的一抹暖晖。
梅惊弦迎上他的目光,心头忽然一紧。
垂在身侧的双手悄然握紧,他垂眸避开对方的视线,双唇微动,低声道:“西门庄主,自相识以来,多次承蒙你的关照,我心中不胜感激。”
他停了一下,未听见西门吹雪有什么反应,接着道:“我如今虽身如浮萍,无家无故,然独自一人,行事随心,也算逍遥自在,因而从未想过……”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迎上西门吹雪冷凝的双眼,“从未想过要与他人执手相伴。”
西门吹雪沉默不语,眉头轻皱,目光凝滞,直直的望进他的眼底。
此刻,梅惊弦心中仿佛绷成了一根弦,面上却强自镇定,静静的等待对方的反应。
过了片刻,就在梅惊弦几乎要耐不住这压抑的气氛而出言告退的时候,西门吹雪忽然开口道:“过去从未想过,那便从现在开始想。”
梅惊弦被他这话震住了。
饶是他想象了西门吹雪的各种反应,拂袖而去也好,黯然神伤也罢,纵然是西门吹雪提着剑要与他决战,都比不过如今这句话来得让他惊诧。
过去从未想过,所以让他现在开始想,这也未免太……□□?霸道?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梅惊弦一时失语,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没什么好想的,我独自一人,无牵无挂,乐得自在,若要强添一人,反倒是让我横生烦恼了”
西门吹雪声音微沉,“你未尝一试,又如何知道是烦恼?”
梅惊弦唇角微扬,眼中却毫无笑意,“自古多情伤离别,情之一字,本就伤人伤己,又何须尝试?”
西门吹雪靠近一步,紧紧盯着他,“人若无情,又和草木山石有何区别?”
梅惊弦不避不让,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沉声道:“既生而为人,自当有七情六欲,然红尘多纷扰,须知该放的也该放下,有些事情无须看得过重,若执迷过深,便迷了心、入了障,于人于己皆无益。”
“若已迷了心、入了障,又如何?”西门吹雪忽然伸手,抓住他衣领上垂下的玉佩,直将他整个上身都扯了过来,冷滞的双眸中此刻仿佛生出了两团烈焰,冰冷与灼热交杂其中。
梅惊弦被他扯得往前倾,鼻间尽是不属于自己的温热气息。
他眉头皱了皱,偏开头不去看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冷冷道:“那便不思不想,不闻不问,不听不看,时日长了,迷障自破。”
“既已迷心入障,又如何能做到不思不想?”西门吹雪立即反问。
梅惊弦眉头皱得更紧。
他看着西门吹雪冷凝深沉的面容,一时之间竟无法回应对方的话。
两人在院中待了这一小会儿,天色便又阴沉下来,寒风夹杂着雪花,吹打得身旁的梅花枝震颤不休。
两人沉默的对视,气氛一时间沉寂无比。
再僵持下去也是无益,梅惊弦当先打破了沉默:“这天气怕是要不好,我先回房了。”
话落,他也不等西门吹雪回答,径自转身,长长的洁白羽纱如烟般扬起,如振翅而飞的野鹤,很快消失在皑皑梅林中。
和西门吹雪争论了一番后,梅惊弦心头已然绞成了一团乱麻。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西门吹雪执着追求剑道二十年,从未有一刻松懈,这是一个心性极为坚定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因着他的三言两语就改变心意。
他又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可称得上疾言厉色,不由心生愧意,随即又想起西门吹雪的步步紧逼,那点愧意又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烦恼。
外面风雪渐大,关着门窗都能听到狂风呼啸的声响,梅惊弦抽了本书,本想安静的看会儿书静静心,无奈心中乱糟糟的看不下去,只好脱了外衫,想着到床上睡一觉。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梅公子在吗?”
“什么事?”
“庄主知道梅公子喜用熏香,特意为梅公子准备了些香料,”外面的声音道:“方才小的一时忙忘了,耽搁了这么久,还望梅公子见谅。”
听到外面的话,梅惊弦想起被自己扔在院中的西门吹雪,那股子愧意又涌上来了。
他想起和西门吹雪同往西行的一路上,对方也是这般周到而妥帖,然而那时他们还是朋友,朋友之间有来有往是常事,他虽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心中也想着日后回报一二。
但如今,事情变得越发复杂,他也找不回当初的那般心态了。
梅惊弦无声一叹,扬声道:“替我谢谢西门庄主,不过我身上自备了香料,你这香还是拿回去吧。”
“这……”门外的仆从犹豫了下,为难道:“还请公子莫要让小人为难。我们庄主向来说一不二,庄中上下无人敢违逆。他既让小人送来了东西,小人可万万不敢再拿回去,梅公子若不愿收,还请当面跟庄主说明。”
想到此刻要再去见西门吹雪,梅惊弦心中顿生抗拒,只好暂时妥协,“罢了,你先拿进来吧。”
仆从闻言推门而入,直接走向另一边案上摆着的香炉,梅惊弦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眼明手快的点上了香。
梅惊弦眉头一皱,“你……”
“庄主知道公子喜爱梅香,特意让人研制了这香料,还请公子莫要辜负了庄主的心意。”仆从立刻打断他的话,“东西送到,小人先告退了。”
话落,他迅速转身出了房间,跑得跟兔子一样快,还贴心的关紧了房门。
香烟袅袅,房间里立刻弥漫着一股清淡的梅花香,其中似乎还透着股淡淡的墨香。
香是好香,但梅惊弦觉得自己被骗了。
然而点都点着了,他也不可能把香拿出来。
他想起方才说着“过去从未想过那便从现在开始想”的西门吹雪,又想到那点了香就跑的仆从,一时间几乎要被这主仆二人气笑了。
他躺倒在床上,鼻间嗅着这无所不在的梅花香,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
一片刺骨的寒冷中,漆黑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冲着他兜头压下。
胸腔内的空气被挤压殆尽,他拼了命的张嘴呼吸,却迎来了更多的海水灌入,耳边隐约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今晨05点32分43秒,从美国LSJ飞往中国SH的客机……乘客包括机组人员共189人全部遇难……”
深海之底,有两抹相携的人影,背对着他越走越远,无论他如何呐喊,他们也不曾回头。
好不容易脱离了那让人窒息的海水,头顶便是一根锋利的银簪,尖端闪烁着冰冷的银光,直直冲着他的心脏刺下来。
“——我没有孩子!”
女人的眼中含着浓浓的憎恨与杀意。
梅惊弦猝然坐起,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恍然发觉自己是做梦了。
梦中情景已经记不太清了,但那浓烈的痛楚与铺天盖地的绝望仿佛还镌刻在心底。
房间里的梅花香更为浓郁,他伸手一抹额头,擦了一手的冷汗。
指尖触及左眉,隐隐还能摸到一条凹痕。
梅惊弦深深吸了口气,平缓下梦中带来的心悸,急促的心跳却一直不曾平缓。
他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汗水沾湿了,在这风雪交加的冬日,竟感觉到了有些炎热。
喉间一阵干渴,梅惊弦只得摸黑下了床,惊讶的发现自己竟一觉从下午睡到了天黑。
眼下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他摸索着点燃了蜡烛,又倒了杯已然放凉的茶水,直接灌进嘴里。
冰冷的水流入喉,不仅没有缓解喉咙间的干渴,反而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让他由内而外的热了起来。
身下传来一股异样,梅惊弦低头一看,被汗水洇湿的脸颊立刻浮现了两抹晕红。
怎么会……忽然就……
明明是做了噩梦,为什么会……
极度的羞耻让他闭上了眼,嘴里又灌了两杯凉茶,想将这莫名而起的冲动浇下去。:,,,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