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人夺史氏诰命这等小事自然用不着戴权出面,前来宣旨的小太监到荣国府的时候,正好瞧见史氏穿着诰命服大骂门房。
前来的小太监是戴权的干儿子,因而也改姓了戴,名叫戴元。戴元见了贾母身着盛装却不顾体面;贾家的门房孔武有力又对这位太太丝毫不惧,不禁略微皱眉。
能被大内第一权宦收为干儿子的都是机灵人,而且跟在戴权身边办事,消息也极灵通。别看戴元品级不高,贾母为什么被夺了诰命人家也清楚。见到超品的国公夫人如此体面全无,戴元内心感叹了一句皇上英明。
贾母因想出门,脸朝外的,一眼就看见一个小太监带着人站在门外,那神情对荣国府颇是不屑的样子。
贾母就觉得不是贾赦闯祸就是王氏的事传了出去,连个面生的小太监都敢轻视荣国府了,贾母压根儿没觉得这轻视是自己引来了。
“这位公公前来有何事?若是贾恩侯那孽畜又惹了祸,公公不妨去东大院寻,若是东大院也没有,我也不知他死哪里去了。”贾母对戴元说完,还对门房怒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见宫里来了人还不快去带路,还在这里堵着门口作甚!”
好在跟在戴权身边办事几年了,戴元还算稳重,看见如此滑稽的一幕,也没失态。清了清嗓子,戴元尖省宣布:“圣旨到!”
贾母吓得一激灵,这几日荣国府是多事之秋,皇上突然派个小太监来宣旨,总不会是好事。但圣旨来了,也不能怠慢了,贾母也不闹着出门了,忙命人开正门、摆香案接旨。
现在贾母身边的人全被禁足在荣国府里,便是派出去寻贾赦都出不了门,贾母也顾不得在宫里来人面前失了国公夫人的威仪,命人去告诉门房,快将贾赦找来。
戴元道:“不必了,这圣旨是给史氏的。”
史氏?荣国府只有一个史氏。
贾母这下也听出不对了,自己身着国公夫人的诰命服,宫里的太监不可能不识得,不过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而已,竟然直呼自己为史氏,而且又是给自己传圣旨,这……不太妙啊。
贾母正好身着盛装,便不必换衣裳了,忙跪下接旨。
当戴元抑扬顿挫、骈四俪六的宣完圣旨,贾母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怎么会如此?明明是贾赦欺君,是王氏谋害人命,他们都好端端的,自己却被夺了诰命。
这可是圣旨,就是再惊怒难受,贾母也不敢不接啊,费了好大的力气,贾母才从地上爬起来,双手颤抖接过圣旨:“臣……民妇遵旨。”从此以后,自己没了诰命,没了供奉,连自称都要改了。
戴元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史氏,这身衣裳不适合你穿,该脱下来了。”
贾母现在整个人都是懵的,腿也是软的,鸳鸯等几个大丫鬟上来半扶半架的将贾母扶起来,贾母才没摔倒。在几个丫鬟连拉带拽下,贾母的一身诰命服被脱下来,鸳鸯负责整理好了,托盘托着捧给戴元。戴元接过,好心提醒了一句:“史氏现在是庶人了,屋里越制的东西也该改过来,省得招祸。”才带着诰命服制回宫复命去了。
戴元一行一走,贾母便再也支撑不住,仿佛被抽空精气神一般瘫软在地上。鸳鸯等几人半拖拽着将贾母抬上床,劝道:“太太想开些,千万别伤了身子。”
贾母无力的摆摆手,道:“你们下去吧,我一个人歪一歪就好了。”鸳鸯替贾母放下帐子,带着几个丫鬟退了出去。房中彻底没了旁人,贾母才落下泪来。
贾母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风光了一辈子,怎么就到这步田地了?
而刑部公堂里,今日又是三司会审,但是重要人证贾赦并未出现。自然,关于出现在荣国府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因何而来,前因后果皆已浮出水面,现在只需要串联证据。三司各有能人,这些事并非非要贾赦参与不可。
审问王氏和王子腾夫人不费什么事。就是那一僧一道,姜绪从旁透露王子腾已经下狱之后,两人心灰意冷,为了减轻罪责,将几件事皆推到王子腾头上,供出些首尾来。
唯有王子腾是个难啃的骨头。
哪怕死到临头了,这位作风强硬的少壮派京营节度使都还在负隅顽抗。无非是不肯承认王子腾夫人故意向王氏引荐一僧一道,杜撰通灵宝玉之事与自己有关,也拒不承认这些与自己当上京营节度使有丝毫关联。
王子腾辩解道:“姜大人得了圣人赋予的立裁之权,要假公济私那我下狱我无话可说,左右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姜大人不但要放了我,还要向我赔罪。但是要说我指使贱内欺骗舍妹,简直无稽之谈!别说我和舍妹一母同胞,骨肉至亲,根本不会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舍妹愚钝,偏听贱内闲暇怪谈,以至于上当受骗与我何干?!
再说,此案相关的所有人证,一僧一道两个神棍也好,舍妹也好,周瑞夫妻也好,殷剑也好,全都被贾赦捉拿私自扣押。这些人到公堂上时全都容色憔悴,有些身上带着伤,有明显的用刑痕迹。现在他们虽然众口一词的污蔑我,焉知他们不是受了贾赦胁迫。大人以此便要给我定罪,只怕不妥。”
王子腾自然口才出众,姜绪也是能力出色,听了王子腾一番似是而非的诡辩,姜绪道:“尊夫人乃是本官直接从你府上拿来,她到堂之前并未和贾赦接触,其所言供词跟其他证人如出一辙。王大人,你所言根本站不住脚,我劝你坦白从宽!”
这一条王子腾早就想到了,荣国府已经彻底摆脱了通灵宝玉的枷锁,他早已接受事实。王子腾真正的目的还是将一僧一道和江南甄家、和自己切割开来,于是王子腾道:“姜大人,那两个骗子的话如何信得?他们说受我指使乃是想脱罪。我堂堂朝廷命官,岂会和他们沆瀣一气?那两个骗子说他们为了显得自己灵验,往往预言一人将死,后便将人杀了攫取名声。此等耸人听闻之事,我王子腾绝不会助纣为虐。他们所举几个例子皆死无对证,除他们而外,可有人证证明他们所言非虚?”
这确实是个问题。皇上越重视此案,越要严谨,逻辑链容不得半点瑕疵,否则致和帝问起来不好交代。而王子腾给一僧一道攫取名声保驾护航一事,除了一僧一道之外,没有旁的证人。
姜绪对王子腾道:“王子腾,你别得意,本官迟早找到人证!”
迟早找到的意思便是现在没有。那王子腾便放心了不少。王子腾多心狠手辣的人,一僧一道北上之后,每次显灵,王子腾收尾时候皆不留活口。既然这二人昨日公堂上已经否认了自己是真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此事便牵扯不出更多东西了。
姜绪立刻签发了全国寻访见证过一僧一道显灵的人证。因古时交通不便,这比后世警察走访更花时间,案子的深挖一僧一道来历这条线暂且停滞了。王子腾继续收监,三司则忙着串联其他证据。
而想到需要寻访当年一僧一道显灵的见证人的,并非只有姜绪等三司官员。其中便有司徒岩。
若说世上最怕一僧一道背后猫腻曝光的人是谁,非司徒岩莫属啊。
昨日得知真正的僧道被提到刑部,司徒岩就一夜未眠,彻夜和谋士崔西商议对策,现在司徒岩派出的杀手只怕都已经走出好远了,也不知道三司的捕快赶不赶得及。
就在今日一早,三司又开始审案的时候,司徒岩终于入宫请安了。
因做贼心虚,司徒岩先去了一趟上书房见致和帝。说是请安,实际上是试探。见父皇待自己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司徒岩心下稍安,告别致和帝,又去见了甄贵妃。
待司徒岩走后,致和帝瞧着上书房的门出了一会儿神。
戴权出来给致和帝添茶:“皇上一大早就在看卷宗,也喝口水先歇息一下,仔细伤了眼睛。”
致和帝答非所问:“老大瞧着气色不大好啊。”
戴权闭了嘴没说话。他能在致和帝身边服侍几十年,自然是有眼力的。便是知道致和帝开始怀疑司徒岩了,人家父子的事,戴权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多言啊。
致和帝也没指望戴权能回答,只仿佛随口感叹一句,便又翻起了卷宗。自己经历过夺嫡的人,岂能看不出猫腻。司徒岩因是长子,时常入宫请安,又时常朝会上相见,其意气风发的样子致和帝再清楚不过。现在朝廷查一僧一道的案子,他好端端的憔悴什么?
甄贵妃也一夜不曾好眠,原本保养得宜显得年轻的脸一夜之间仿佛回到了本来年龄,见了司徒岩,甄贵妃打发了宫人问:“皇儿可算上来了,现在情况如何?”
司徒岩道:“儿子从父皇那边来……”
只说了半句话,甄贵妃就低呼了一声。
“母妃怎么了?”
司徒岩醉心权术钻营,不在仪容上下功夫,甄贵妃后宫争宠多年,却最在意容貌。譬如甄贵妃哪日稍有憔悴,定要让宫女为自己精心准备妆容才去见皇上。而司徒岩今日这张脸,虽然也瞧得出是好生收拾了入宫的,但光是那眼底掩不住的黑青和双眼中的红血丝就能瞧出问题。
“皇儿不该去见你父皇,你今日脸色不好,你父皇没问你?”甄贵妃道。
司徒岩猛然一惊,忙去寻甄贵妃的铜镜,一面看一面道:“父皇待我倒是和往日没什么差别,只略问几句就放儿子过来了。”
和往日没有差别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啊!
司徒岩是皇子,在他忤逆犯上之前,致和帝终归是宠自己儿子的,何况司徒岩还是皇长子。所以司徒岩是不用挖空心思揣度致和帝的心思的,这是他的处境决定的。
甄贵妃则不同,作为致和帝登基前就入王府的老人,甄贵妃要与无数新鲜又年轻的三千佳丽争宠,最会揣度帝王心思。
“你神色憔悴这样明显,你父皇必能发现,他若问你近日在忙什么,为何不好好歇息,便是没疑心你。但他若是瞧见你这神色,竟是不闻不问,心中便是知道你为何憔悴如此。皇儿,你父皇疑心你了!”甄贵妃分析道。
这一分析,吓得司徒岩脊背胜寒,他知道甄贵妃分析极有道理,叠声问:“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甄贵妃也六神无主,在宫里来回踱着步子:“你仓促间问我,我也不知道了。”
司徒岩仿若瞬间精气神被全部抽空,甄贵妃瞧了都心疼。母子俩相顾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司徒岩的眼神也聚焦了,精气也回来了,捏紧了双拳,脊背也挺直了。
司徒岩想到昨日夜里崔西的话。
崔西能做谋士,而且在前世还真斗倒了太子,哪怕最后被司徒硫摘了桃子,人家也是有真本事的。早就看明白了其中局势。
司徒岩记得昨日夜里,自己也是六神无主。而且宫门落了匙,自己不能进宫和母妃商议,便去征询崔西的意见。
崔西当时将局势分析得明明白白,末了对自己说:“王爷,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事只怕瞒不住了,现在已无退路,如何取舍,还要王爷拿个主意。”
还有什么主意可拿,要么起兵将父皇赶下龙椅,要么等着朝廷彻查出一僧一道的始末,自己的野心暴露无遗,必然不容于父皇。
司徒岩也知道无路可退,若是京营还在自己手上,说不定就下定决心放手一搏了。可是彼时司徒岩已经得到消息,王子腾被请到刑部之后再没出来,王子腾府上也被围了。
如此情况下,司徒岩知道即便起兵也胜算渺茫,所以犹豫不决。决定今日进宫探一探致和帝的口风。谁知这一探竟是弄巧成拙了呢?
甄贵妃虽然慌乱,却时刻关心着儿子,见司徒岩的变化,甄贵妃试探着问:“皇儿?”
只听司徒岩道:“这一条路本就是不成功便成仁,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甄贵妃一下就听出司徒岩的言下之意。
她自然是怕的,但是不放手一搏,便是等着凌迟处死,与其这样,不如放手一拼,万一成功了,那才是真正的胜者为王!
“皇儿要做什么就去吧!母妃支持你!”甄贵妃仿佛立誓般一字一句的道。
在普通百姓眼里,京城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人烟阜盛,繁华无双。但是在时刻关注朝堂局势的人眼里,自荣国公过世之后的每一天,京城都是风谲云诡。
在大皇子和太子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司徒硫自然不会放弃浑水摸鱼的机会。
贾赦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之前司徒硫本来想借大皇子除掉太子,自己趁机攫取平安州的兵权,谁知却被父皇和贾赦联手摆了一道。但司徒硫时刻注意着两位兄长的动向。司徒岩一早入宫后又出宫的事,自然没逃脱司徒硫的耳目。
听完探子回禀,司徒硫道:“你是说皇长子入宫时魂不守舍,出宫后神色坚定了不少?”
那探子沉声应是。
司徒硫点头道:“本王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探子应是走了之后,司徒硫才对心腹谋士江怀寿道:“大哥这是要动手了吧?”
江怀寿点头道:“王爷英明。”
江南甄家和宁荣二府一起起势于金陵,两家是老亲。当年贾代化过世之后,贾敬要守孝,经营节度使一职旁落。
彼时的宁国府和甄家还算同盟关系,与其兵权落入他人之手,不如扶持同一阵营的人,因而甄家在当时便插手了京营部分事务。甄应嘉的庶弟甄应泰现在就在京营任副提督。后来司徒岩帮王子腾取得京营节度使一职,王子腾自然风光,司徒岩也不会将整个京营交到王子腾手上。
所以王子腾现在虽然被羁押在刑部大牢,司徒岩也能调动部分京营兵士。尤其甄应泰作为副提督,在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在之时,行驶京营节度使的权利。如果此刻起兵,甄应泰理论上拥有这个京营的指挥权。
只是如此一来,司徒岩只能赌一把兵贵神速。若是能第一时间控制致和帝,并命其下退位诏书,此事便算成了。如若不然,自己母子也好,江南甄家也好,皆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被逼上绝路的司徒岩别无选择。
三司会审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案尚未出结果,当日夜里便因京营节度使无故被扣押,京营副提督甄应泰下令关闭九门,带兵入宫讨要说法。
甄应泰接到司徒岩密令的时候又是紧张,又是轻松。紧张的是情知此一去凶多吉少;轻松的是事已至此,头顶悬着这把刀终于落下来了,竟是有一种释然和壮烈。
京营里确然有不少宁国府的旧部,但是越级指挥军队乃是大忌。之前贾敬之所以能带人围了王子腾府,那是因为三司申请,程序完整。但是这一次,贾敬和贾赦那日密议虽然料到司徒岩有可能铤而走险,也不能越级提前布防。
加之甄应泰部没有退路,或许是哀兵必胜,甄应泰部竟是悍勇无匹。便是有部分经营官兵不肯听令于王子腾,率兵救驾,竟也是挡不住甄应泰部。:,,.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