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熊抓起惊堂木,公堂上立即肃静下来,大家都清楚,巡抚大人要有所决断了。叶梦熊缓缓扬起惊堂木,用力不重但很果断地拍了一下:“啪!”
叶梦熊开口道:“今查叶小天杀死张雨寒、曹瑞希、曹瑞云、展伯雄一案,叶犯已当堂认罪,对其罪行供述不讳。叶犯乃卧牛司长官,依黔地之特律,本可赎金买罪。但……”
叶梦熊话音一转,又道:“若有钱可以买代,则富有之家尚有何顾忌?皇皇国法,岂非专为贫民所设?此律不合于情、不合于理!千金之子暴死于途,乃乱世末流之气象,而非盛世圣朝之所有……”
众土司听到这里,听得明白的人便有些不安起来:“巡抚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废除我们的特权吧?”
其实土司人家虽然跋扈,却也罕有随意杀人的,尤其是嫡宗长房作为家族最重要成员,自幼接受严瑾的教导和约束,反而不及支房子弟纨绔,不太会招惹是非。
但是“免死金牌”用不用得到是一回事,你想收回去,他总是舍不得的。至于叶梦熊当众声称太祖朱元璋恩准过的这条律令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倒是没什么了。
如今气象不比当年,士大夫们牛烘烘的,当着面骂皇帝的大臣比比皆是,背后说一句“这事皇帝老爷办得不合情理”有什么打紧。况且朱元璋老爷子当年又何尝愿意许给黔地土官这种特权。
叶梦熊道:“是故,若仅以罚金抵罪,上不合天心,下不符民意。夫使千金可买一命,家有百万者岂非可以屠尽一县乎?况叶犯系一地首领,所害乃三方首领,影响更为重大!”
那些没什么文化的土司老爷听叶抚台说这番话已经听的头昏脑胀,只是现在不是请教别人的时候,只好竖起耳朵继续听着,能听懂几句算几句。至于那些有文化的,也被叶抚台绕得晕头转向,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了。
叶梦熊道:“本抚台秉公权衡,叶犯杀人害命,赎金要交,罪亦不可恕。然律法无论合理与否,一日犹存,便不可废。且念其案由,系因张、曹、展三家与其素有仇怨,经田家女妙雯为人证、播州宣慰杨大人为佐证,证明被害之张氏、曹氏、展氏四人曾谋刺叶犯在先,故而从轻发落,拟将叶犯终生监禁!”
“终生监禁?”
有文化没文化的,这句话都听懂了,公堂上顿时一片骚乱。张雨寒、展龙等人犹自有些不忿,我们的亲人死了,他却可以好好地活着?
不过……终生监禁那就是要坐一辈子牢了,倒也不是非常的不可接受,而且一旦他坐了牢,过个一年半载,再想要他死,就只是花一笔小钱的事了,如此说来,就更加可以接受了。
那些把叶小天视为害群之马的不免幸灾乐祸起来,一个刚刚被任命的小土司就敢如此嚣张,现在还是靠着我们的老祖宗为土司们争取来的特权才免了你一死,不过……活受罪的滋味不好受吧?
至于和杨家、宋家、田家有密切关系的土司,则不免把目光投向了这三家的代表,这时他们该如何表态,还要看看这几家人的意思。
杨应龙听叶梦熊说到这里,不禁攸然变色,终身监禁?叶小天要是被终生监禁了,那老子还有什么把戏好耍?
那个叶小安,只能是当叶小天建造了一支庞大势力之后,才可以用来取而代之的,如今还需要利用叶小天这口刀去为他抢地盘、扩充人口啊,这些事儿叶小安干不了!
这个阿斗,就算有严世维在一旁辅佐,甚至把他的智囊田雌凤也派过去,还是不行!要知道这时的叶系势力根本就不稳定,完全是靠叶小天的个人魅力维系起来的。
就像曾经威风不可一世的贴木儿大帝,他活着的时候,他的帝国大军所向披靡,指哪打哪,他一死,庞大的帝国立即土崩瓦解,因为他的帝国没有一个完善的权力架构,全靠的领袖魅力控制。
如果没有了叶小天,聚拢到叶小天旗下的各路豪杰立即就会纷纷散去。
田妙雯听说叶小天要被判终生监禁,芳心猛地一沉,随即便想:“罢了,能够不死,已是善局。大不了动用我的死士,再联合叶小天的死党,劫狱救他,避入深山里去吧。”
安老爷子微微抬起白眉,一双老眼在眸底微微转动了一下,老脸一没有丝毫表情,连褶皱都没动一下。
叶巡抚的这个处治,好处是可以平息张、展、曹三家的愤怒,可以树立他叶巡抚甫到贵州便树立起来的威名,但……叶巡抚是个知兵的人,他没有打探过叶小天的底细么?
在土司们之中,叶小天不是最强大的,可他却是最难缠的,这么做,抚台大人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隐患啊,这是叶梦熊这样的能臣干吏会做的事么?
安老爷子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
叶巡抚的话果然还没有说完,他双眼微微一扫,把众人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随即又道:“又查,叶犯系因引导山民迁居山外,臣服朝廷、接受教化,立下大功,方才受封为世袭土司。教化乃大善功德,不可半途而废。山民桀骜,更不可失去监管,故本官将亲自暂代其职,监管其部,直至朝廷做出抉择。此判!”
叶梦熊“啪”地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一锤定音,判词结束。他的宣判是结束了,陪审的、听审的所有土官系人员全都炸了。
安老爷子听到这里,老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仅仅一丝笑意,甚至只是他心里有了想笑的意思,随即就被他敛去了。
杨应龙的脊背已经离开座椅,打算起来为叶小天据理力争,一听这话忽然放松下来,又把脊背靠回了椅上。
田妙雯听到这里,目光立即向叶小天看去,叶小天一脸冷笑地睨着叶梦熊:“嘿!你个老不死的,想把我关起来,还想把我的人马地盘都接收了,你这算盘打的比田算盘还精啊……”
一想到田算盘,他不由自主地看向田妙雯,发现田妙雯也正看着他,眼中有一抹笑意,叶小天微微一怔,有些不开心了:“我都要被关起来了,你这么开心干吗?不想嫁你就直说啊,我叶小天又不是死皮赖脸的人,看我被关起来这么开心么?有没有良心啊你?等等……”
叶小天毕竟不笨,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了,转念想想,眸中忽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田妙雯看他时,见他一脸悻悻,就知道他还没有领会叶抚台的深意,不禁有些好笑:“这真是当局者迷呀,你不是一向自负聪明么,怎么就猜不到叶梦熊的心机?”
不过,与此同时她又有点小小得意,她比得过叶小天的地方实在不多,如今脑筋反应比他快了些,田大姑娘很开心。此时再瞧叶小天的眼神,她便知道,叶小天终于也明白过来了。
四大土司没有一个笨蛋,就算其中有人天资不那么聪颖,如此大的家族不惜一切全力培养,又接掌了这么大的一个家族久经历练,他们的见识谋略也要高人一等了。
这时四人已先后猜出了叶梦熊的用心本意,是以安坐如山。其他土官中也不乏精明人,也有猜出叶梦熊用意的,虽然只是少数。不过不管是这少数猜出来的,还是那些没猜出来的绝大多数,这时都是群情汹汹。
叶小天既不是我老子也不是我儿子,他是死是活我才不管。可你叶抚台要代管其部是什么意思?少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儿,你一个流官,这不是变着法儿夺我们土官的权么?
我们之间怎么争,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不管争得多惨烈,反正这块肉是烂在我们自己锅里,你叶巡抚是流官,你横插一脚,只要立下这个先例,今后岂不是就可以找我们的碴儿,查办之后夺职占地,兵不血刃地把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变成老朱家的了?
阴谋?阳谋?不管什么谋,不管猜不猜得出叶梦熊的本来用心,都是必须要反对的!必须强烈反对,必须挫败叶巡抚的险恶用心,绝不能迟疑。
曹、展、张三家土司死得冤不冤,谁他娘的去管,这是原则性问题,绝不能让步。一直安份听审的众土司权贵按捺不住地叫嚷起来:“抚台大人,此判不妥啊!”
“断案不公!断案不公~”
有人振臂大呼起来,张雨寒、展龙、展虎等人对他怒目而视:“什么叫断案不公,你他娘的是在替叶小天说话吗?”
“田姑娘、杨土司不是都为叶长官做证了吗?自卫杀人,情有可原,判决终生监禁太严重了,请抚台大人三思啊!”
“杀人害命,就得以命抵命!抚台大人干脆斩了叶小天吧,我们竭诚拥护啊!”
旁边有人小声道:“你闭嘴!叶小天死不死的谁去理他,卧牛岭绝不能落到叶抚台手中!”
那人不服,反驳道:“你懂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接着又对叶梦熊高呼道:“请抚台大人向朝廷请旨,把卧牛岭分拆成几块,分别划归张家、于家所有吧。”
“你有病吧,凭什么划给他们?抚台大人,依照规矩,土司被剥夺职务,应该由其子女、夫人、兄弟、侄子、外甥按顺位继承……”
“叶小天没有子女!”
“那就夫人……”
“叶小天没有夫人,只有一个妾室。”
“屁!叶小天做推官时那是妾,他成了土官那就是夫人。夫人是有权代掌其职权的。”
“我听说叶小天有个兄弟,文不成武不就……”
“那还是让他兄弟当土司的好!对了,你对叶小天怎么这么了解?”
“嘿嘿!老夫乃大万山司的丁洪东。”
“哎呀,原来是洪东知县,失敬失敬……”
这厢又是耳语,又是冲着抚台大人慷慨陈辞,整个大堂乱作一团,叶梦熊似乎早知道这个判词一出肯定要捅了马蜂窝,不急不躁,镇定自若。
安老爷子瞟了杨应龙几人一眼,知道自己该说话了,便慢吞吞地道:“抚台大人……”
安老爷子一开口,整个大堂上顿时肃静下来,叶巡抚的这个判决可是触了所有土司的逆鳞,那是绝不可冒犯的最根本利益。土司王也沉不住气了,且看他怎么说。
安老爷子慢吞吞地道:“叶小天自然是有罪的,老夫也赞成巡抚大人对他予以惩处,不然放纵了他,大家有样学样,岂非永无宁日了?咳、咳咳……”
安老爷子咳嗽了两声,慢悠悠地道:“不过对他该如何量刑,老夫觉得还有待商榷。”
叶梦熊微笑着看向安国维,道:“哦?那么安老先生以为该如何?”
安老爷子摆摆手道:“嗳!这是抚台大人的职权,老夫岂敢越俎代庖。老夫只是久在贵州,熟知贵州各地风土人情、文物风貌。想那卧牛岭百姓,本是山中野人,不习教化、不知王法,很不好管束。
抚台大人文武双全,自然是一代人杰,不过想要驯服他们,却与统兵驭将大有不同,抚台大人初至贵州,百务繁忙,一旦被卧牛岭之事牵扯过多,恐怕会误了大事。老夫蒙抚台大人器重,既知其地其民之详情,敢不如实相告?”
安老爷子的意思,你这么判决,那是要出乱子的,不行!不过该怎么判呢?你自己拿主意,我老人家懂得分寸,怎么好意思抢你风头、夺你威仪呢。话说的很漂亮,但他不同意的,已经一票否决了。
叶梦熊微微眯起双眼,沉思片刻,喟然一叹,有些痛心地望着叶小天道:“你能引领不服教化的山民野人归顺朝廷,皇上很是欢喜。皇上赐你‘沐晨’为字,对你寄予了殷切厚望,你有负圣心呐!”
叶小天赶紧“很惭愧”地低下头,向遥在京城的万历皇帝表示真切的忏悔。
叶梦熊摇了摇头,道:“我大明江山,乃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黔地则是天子、士大夫与众土官共治之,各位的意见,本官不会不理睬。安老先生所言老成持国,本抚从善如流,改判如下:
判决之日起,叶小天偿付铜仁张氏、石阡曹氏、展氏银各五千两,叶小天可指定一人代管其地,由本抚派人押解进京,如何处治,由天子裁断!”
“抚台英明!”
“如此甚好!”
展龙展虎还没来得及抗议,听审的众土官已经群起响应了。张雨寒年长一些,比他们稳重,眼见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众土司关心的重点已经完全转移,再做争辩也无济于事,便向曹瑞雨、展龙等人使了个眼色。
叶梦熊盯着叶小天,沉声问道:“叶小天,你可服判?”
正低头“忏悔”的叶小天赶紧抬起头来:“叶某服判!”
叶梦熊点点头,道:“好!从即刻起,你是不得自由的,要羁押于府牢,直至押解进京。你要指定何人在你赴京问罪期间代掌卧牛司,现在可以当众说出来,本官会派人代为传达!”
“何人替我代掌卧牛司?”
叶小天思索起来:“只要我的命运一日未定,卧牛岭复杂的人员构成就依旧能够保持稳定,这样的话指定谁代掌卧牛岭都是可以的。但……我走后,张家、展家、曹家会安分地等着朝廷对我的判决么?他们趁我不在,不打卧牛岭的主意才怪。
让大哥暂代其职?不行,他连稳赚不赔的油坊都经营的负债累累。哚妮?那丫头……,哎!那丫头褒汤不错,闺房之内也得趣儿,至于统驭群雄,还是算了吧。
这个人要有勇有谋,还得震得住场子,李大状和云飞就省了吧。珺婷倒是最佳人选,但她已经有了身孕,实在不宜太过操劳。而且于家和我叶家的关系究竟有多深,现在实在不宜叫人知道。
叶小天心中忽地一动,便转向了田妙雯,他身形一动时,田妙雯就觉得不妙,赶紧想躲,才退后两步,叶小天已经面向她站定,伸手向她一指,道:“不劳抚台大人转告了,我选的人,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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