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爹走后,王按察拿出那张已被他勾勾抹抹不知多少回的名单,从头到尾地琢磨起来,那张名单上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身份、一个背景,每一次勾抹,都代表着背后的一次较量,和王按察一次取舍之间的利弊衡量。
王按察觉得勾去谁都不妥当,贵州自古就在土司们的掌控之下,秦汉唐宋到如今,这一点从未改变过,他这个按察使要想在贵州站住脚,同样离不开这些传承千年的土司的支持,又岂能随意开罪一个。
思来想去,王浩铭把目光放在了那五名真正靠学识本领考上来的学子名字上,这五人之中那个徐伯夷他今天已经看过了,印象也很好,而且虽无人向他打过招呼,他也清楚徐伯夷是田家的人。
田家的人若是在应有的名额之外没有考中也就算了,既然是凭着实力杀入“五强”,他还真不敢随意抹去。主考官虽然是他,但是还有两个副主考,一旦有人泄露了这个消息,他势必开罪田家。所以,他在徐伯夷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又盯住了剩下的四个名字。
这四个人都是无权无势无背景的普通读书人,王浩铭斟酌半晌,随意选了一个看起来名字不太好听的人,用笔轻轻一勾,这条堪堪跃过龙门的鱼,便被他打回了凡尘。
王浩铭在被他抹去的名字上边一笔一划地写下“叶小天”三字,把笔往笔山上一搁,仰在官帽椅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夏老爹已经承诺他会同各大土司打招呼,但是既然只让出一个名额,各位土司少不得还要有一番角逐,而且角逐的会更加激烈,他决定谁也不得罪,让叶小天占用一个没有背景的读书人的名额吧。到时候不管哪个土司决定让出一个名额。都是他送上的一份人情。
王浩铭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想定主意之后,忽然又想到了崔象生。刚才在车上他还放过狠话,结果叶小天的秀才功名不但没有削去,反倒成了举人,他如何向老友交待?
王浩铭思索半晌,起身向崔象生所居的跨院儿赶去。崔象生刚刚沐浴已毕,穿着一袭道袍,简单挽个发髻,赤足盘坐榻上正在烹工夫茶。
这工夫茶。就体现在水、火、冲三道程序之中,水与火都讲究一个活字,活水活火。崔象生用的这水,是让小厮去山顶背来的泉水,上好的乌榄核炭烧得旺旺的,红泥小炉上架着一只造型古朴的紫砂壶。
瞧见王浩铭进来,崔象生笑道:“浩铭兄脚长啊,我这茶刚刚煎好你就到了,来来。快请上坐。”
王浩铭也不客气,脱靴上榻,盘腿而坐,崔象先吩咐小厮取来棋盘。黑白二子摆定,二人一边对奕一边品茶。
待棋局渐渐胶着,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之际,王浩铭便拈着棋子儿对崔象生道:“象生啊。明日这举人名单就要公布了,我思来想去,决定把那叶小天录为举人。”
崔象先正举杯品茶。听到这里不由一呆,奇道:“浩铭兄何出此言?难道那叶小天的文章当真出类拔萃到了不容抹杀的地步?”
王浩铭在棋盘上慢慢落下一子,说道:“他的文章中规中矩,不算如何精彩,但是取中举人却也应当。咳!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若是削了他的秀才功名,反而是便宜了他。”
崔象先眉头一皱,道:“浩铭兄此言可令小弟费解了。”
王浩铭呵呵一笑,道:“象先啊,在栖云亭前,这叶小天恣狂失态,太过无礼,这件事很快就很传开,如果这时叶小天落了榜,即便他本来就该落榜,你想世人会如何看待你我?”
崔象先沉吟不语,暗自揣摩着王浩铭的真意。
王浩铭又道:“铜仁张绎一旦听说你与叶小天的过节,又得知叶小天不曾中举,势必认为是你我从中作梗,咱们岂不无端便得罪了一方土皇帝?我如今不但要给他一个举人名份,还要取他为官……”
王浩铭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道:“以他这样的秉性为人,一旦做了官,你还怕他不能捅出大漏子?到时候,还有谁能救他!”
王浩铭说到这里,飞快地扫了一眼崔象先的神情,惟恐被他看出自己改变初衷的真正原因。他压低嗓音说道:“我已想好,待他取中举人,便安排他去葫县为官。
葫县罢土司设流官才不过三年光景,混乱的很,便是长袖善舞的积年老吏到了那里也不免栽跟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愣头青,他若是在那儿惹出事端来,自有朝廷法度治他,到时你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笑看这狂妄之徒自食恶果了。”
崔象先可不相信王浩铭这番遮羞的话,可他又想不到真正的原因,他才刚到贵阳,又有大儒身份,旁人自然不会闲极无聊,把花溪之会叶小天与夏家大小姐的风流韵事讲给他听,是以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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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在夏府盘桓了三日便回来了,他清楚夏家的底细,但他并不清楚叶小天不清楚此事,以他沉默寡言的性子回来之后也不会向这些晚辈们说起他和老友相聚的情形,叶小天自然也不会多嘴询问。
如今叶小天已经考完了试,每天除了与莹莹、遥遥四处游山玩水便再无其他事情,从夏家回来的冬天趁机要求尊者开始习练蛊术。叶小天不好推却,今日回来后,便被冬天拉到了他的房间。
一口黑色坛子摆在桌上,里边满是各色毒虫,一见光亮便纷纷蠕动着,看得人头皮发麻。
冬天佝偻着肩膀,眯着眼睛,“阴恻恻”地对叶小天道:“尊者,蛊术修练非常复杂,但是不管多么复杂的蛊术,首先得能练出蛊虫。否则终归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如今属下教给尊者的就是炼制蛊虫的方法。要养出不同的蛊虫,需要选取不同的毒虫,按一定比例放入罐中,以鲜血饲养,若能养出蛊虫,这第一步就算成功了。今日尊者练的是阴蛇蛊,所需各类毒虫的比例,尊者可背熟了么?”
叶小天点了点头,看看罐子里的毒虫。有些毛骨怵然地道:“背熟了。”
冬天微微一笑,容颜更显阴森:“好!回头属下再教尊者辩识这些不同种类的虫子,并学习如何抓捕。今日咱们先习养蛊,请尊者划破手腕放血进去,以饲养蛊虫。”
冬天递过一口银制小刀,叶小天看看那口罐子,硬着头皮把刀凑近手指,冬天摇摇头道:“尊者,划破手指是无法保证每只虫子都能食到尊者鲜血的。最后成为蛊虫的那只如果不曾得到尊者足够的血液喂养。就不会认尊者为主,使用起来不会得心应手,要划破手腕才行。”
叶小天咧了咧嘴,道:“划破手腕?如果血流不止……”
冬天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微笑道:“尊者放心,属下有最好的金疮药。”
叶小天道:“好吧,这些虫子……要几日一喂啊?”
冬天道:“七天!”
叶小天惊道:“七天?女人才一个月流一回血,我七天?这么下去我会失血过多而死的。”
冬天微笑道:“不会的!我们为尊者准备了许多补血气的食物。”
叶小天恍然道:“补血气……。我明白了!我说从昨天开始,每天早上你们都让我喝什么芝麻红枣粥,中午必有一道猪肝汤。晚餐雷打不动少不了一道藕片炒黑木耳,临睡之前还让我喝什么阿胶蜂蜜汤呢,原来就是为了把我养肥了再杀啊!”
冬天啼笑皆非地道:“尊者,这又不是养猪……”
叶小天道:“好啦好啦,你不用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叶小天举刀在手,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躲不过,拼啦!”
叶小天把眼一闭,一刀划下!
冬天咳嗽一声,道:“尊主,刀背是很难划破手腕的。”
叶小天脸上一热,这才翻转小刀,横下心来轻轻一划。
冬天道:“请尊者把血淋入罐中,务必保证每一只毒虫都能吸食到尊者的血。”
叶小天把手腕举在罐子上方,眼看着鲜血一滴滴落入罐中,虽然他不晕血,还是有点脚软。
叶小天那一刀划得有点儿浅,血流了几滴就不流了,冬天反复催促直至要替他动手,叶小天无奈之下这才狠狠心,把伤口划大了些,眼看着那鲜血不断注入罐中,真是好不肉痛。
终于,冬天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啦!”
叶小天赶紧道:“那你还不快替我敷药包扎!”
冬天取过金疮药,见叶小天的手还举在罐子上面,不由奇道:“尊者,血已经够用了。”
叶小天飞快地把手递到他面前,没好气地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浪费而已。”
冬天:“……”
冬天包扎伤口的手法当真纯熟无比,很快就给叶小天敷好了金疮药并包扎已毕,叶小天想到罐子里那些虫子正在吸他的血,就不想呆在这间屋子里,他捂着手腕刚刚走出房子,夏莹莹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
“小天哥,你快来!”
莹莹把叶小天急急拉到一旁大树下,把家里人知晓了叶小天的尊者身份,决心让他们分开的话对叶小天学了一遍,眼泪汪汪地道:“人家不想离开你,小天哥,咱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怎么办?”
叶小天在大树下转悠了几圈,霍然回身看向莹莹:“莹莹,你真的愿意跟着我,不后悔?”
莹莹用力点点头,又用力摇摇头,铿锵有力地道:“不后悔!”
叶小天道:“好!那咱们……就只有先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你愿意吗?”
“愿意!”
莹莹毫不犹豫地答道,然后犹豫了一下,迷惑地问道:“怎么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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