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砰——”枪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警笛响了起来。
一群全副武装的特|警踩着积水冲了进来, 段城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枪,那个小孩子已经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那一瞬间他扣下了扳机,却终究是偏了一寸。
段城捂着脸跪在齐膝深的积水里嚎啕大哭着:“张队,对不起, 对不起,我……”
“张队, 张队, 坚持!坚持住!”方辛的衣服已经被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血浸湿了, 还没等把人抬上担架, 张金海的手臂就滑落了下来。
郑成睿摘下眼镜,捂着脸背过身去哽咽着。
其他人也都保持了静默, 只有方辛还在小声啜泣着。
一个特|警走上前来替他把尚未瞑目的眼睛阖上了,然后脱下了自己的警服盖在了他身上, 举起了右手。
“英雄,走好!”
回程的路是那么漫长, 来的时候即使惊心动魄, 一行人也都在打打闹闹。
他的叮嘱仿佛还言犹在耳:“防弹衣要这么穿,把这里系好不容易掉,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 就静静躺在了这里呢。
段城方辛和郑成睿以及几个特|警把人送出去, 警车和救护车已经在等着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一行人抬着张金海的遗体从人群中间走过,路两旁的刑警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右手, 包括站在作训室里的冯建国和留守市局的技术人员。
张金海的妻女拨开人群冲了过来。
他说的没错,他的女儿和那个孩子确实差不多大,明年高考,可是他再也看不到孩子考上大学的那一天了。
女孩子哭的撕心裂肺:“爸!爸!你不说明年要送我去北京上大学吗?不是说今天下午早点下班,回家给我做饭吗?!爸,爸你说话啊……”
“老张不是不出外勤的吗?他是怎么……怎么……”张金海的妻子泪流满面,挨个扒着他们的胳膊质问。
方辛背过身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告诉我啊!说话啊!!!”张金海的妻子又去摇晃着段城的肩膀。
可是她的这个问题现在没有人能回答的了她,要怎么去面对一个痛失丈夫和父亲的妻子和女儿,同时说出他是被一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给割了喉,一刀致命。
更残忍的是,他没能手刃仇人。
段城站在雨里哭着,这场大雨也洗刷了他作为一个男孩的青涩,眉眼开始有了男人的锋锐和沧桑。
***
那女孩跑进来的一瞬间,宋余杭和林厌都动了。
只不过林厌是察觉到了危机来临,下意识把她推了出去,而宋余杭则是感到了门后有人冲了进来,不是他们的人,反手就是一个擒拿,卡住了对方的脖子。
等双双回过神来的时候,漆黑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的太阳穴。
李洋拿着宋余杭掉在地上的配枪,而她拿着对方的枪也顶住了小女孩的额头。
林厌喘息着,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看着宋余杭,勉强吐出了几个字:“快……走……别……管我……”
她话音刚落,就被一枪托砸弯了腰,口鼻渗出鲜血来:“咳咳……”
宋余杭目呲欲裂,恨不得咬牙生吞活剥了他:“放、了、她。”
李洋看着她手里的小女孩,再看看她身后的一群特警,众人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他拖着林厌一步步往后退:“放了她?你们会放过我吗?不会,我走到今天就没想过活,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宋余杭怀中的小女孩被掐住脖子似乎也难受极了,她伸长了手臂想要去够李洋:“爸……”
李洋喘着气,额头上的鲜血淌下来把原本就丑陋的面容涂抹得更是面目全非。
林厌整张脸被他掐得青紫,更何况还有抵在脑袋上随时都有可能走火的枪支。
宋余杭整个人都在抖,她的手已经逐渐失去了知觉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女孩子挣扎着去掰她的手腕。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余杭想拧断她的脖子。
特警队长见势不对,不着痕迹走了一步,附在她耳边:“把人往窗边引,狙击手随时待命了。”
宋余杭深吸了两口气,把枪抵在了女孩太阳穴上钻了钻:“你想死也不想让她活吗?”
李洋喉咙动了动,那眼里蓦地闪过一抹狠色,把枪口抵在林厌肩膀上就是一枪,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开枪。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宋余杭瞬间红了眼眶,一股血花绽放在视野里。
她几乎快和林厌一起跪了下来,要不是手里还捏着人质。
即使这样她的精神状态也到了奔溃的边缘,她流着泪微微扣下了扳机,和李洋一起嘶吼。
“别动她!别动她!艹!!!我说了让你别碰她!你信不信我杀了她!!!”
女孩子鬓边被枪口磨出了血痕。
几个特|警扑上来掰着她的手腕:“宋队,宋队,别开枪,这不符合规定……”
李洋也杀红了眼,咆哮着:“你开枪啊!开枪啊!懦夫!我不在乎她的死活!有本事你就开枪,大不了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林厌一只胳膊软绵绵地垂在了地上,她被人抓着头发枪口抵在太阳穴上,随着李洋的说话动作晃来晃去。
因为近距离开枪的缘故,弹片嵌在肉里,皮开肉绽。
“咳咳……”她唇角溢出了血沫,却还是抬眼看向了宋余杭。
“他……他说的没错……宋余杭……你要还是个警察的话……开枪!”她蓦地咬重了字眼,又是一口淤血喷薄而出。
林厌缓了缓,目光在黑暗里交融,她看见她的脸上全是泪痕,那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
林厌心满意足了:“杀了他……帮……帮我和……和初南报仇……”
那一瞬间,仿佛时光空间流转。
宋余杭彻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余杭……杀了他!照顾好你嫂子……”七年前的一幕又重现在了她的眼前。
林厌的身影逐渐和宋亦琛重合,而李洋的脸也变成了那个毒|贩的脸,在每个午夜梦回反复出现。
一样的穷凶极恶,一样的丧心病狂,一样的拿捏住了她这辈子最大的软肋。
那好不容易才端稳的枪复又开始颤抖。
宋余杭拼命摇头,把自己的舌尖咬出了血腥味。
她看看陷入癫狂的李洋,再看看奄奄一息的林厌,仍然卡着女孩子的脖子,可是枪口挪了又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被队友一把扶稳了。
“不……不……林厌……林厌……我做不到……做不到……”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承认自己的软弱。
林厌哭了,拼命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宋余杭……”
她叫了她的名字,吐出的却是有些刻薄无情的句子:“你果然不如男人,方方面面的不如!”
林厌抽着气,忍着疼,用紧咬牙关来让自己保持神智清醒:“我怎么会……会喜欢你这种懦夫……你要是……要是不想我一辈子恨着你骂着你……你他妈的就开枪!!!我还能……还能……”
林厌微微阖上了眼睛:“惦着点你的好。”
宋余杭剧烈喘息着,胸腔上下起伏,掌心滑腻的血汗几乎快握不住枪。
她和李洋犹如两头绝望的猛兽互相用眼神撕咬拉扯着。
李洋把枪口对准了林厌的太阳穴,而宋余杭也微微扣住了扳机。
只要她摁下去,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没了人质,李洋必死无疑,而林厌也将离她远去,消散在空气里。
她和林厌认识的时间是那样短,不过两个季节,却在这个瞬间,过往的那些无论是争吵打架吃醋也好,都变得无比清晰而漫长。
她的额头还停留着她的温度。
她的唇上还有她咬出来的痕迹。
只要扣下扳机,这些统统都将不复存在了。
宋余杭颤抖着唇,只觉得这一刻还没开枪,她的心已经死了。
被撕成碎片反复践踏又扔进火炉里灰飞烟灭后的那种万念俱灰。
然而,林厌的眼神却又是那么温柔又坚定,她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她却是在这种时候。她流着泪,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在说:宋余杭,谢谢你,我不恨你,还有……我喜欢你。
这样的林厌怎么能让人拒绝呢。
无论是笑着的,哭着的,开心的,生气的,明艳动人的,还是高冷刻薄的……
宋余杭统统拒绝不了。她不能也不会。
那双淡棕色的眸子里涌出了巨大的悲伤,她咬着唇流着泪,和李洋一起扣动了扳机。
女孩子惊恐地睁大了眼,眼角滑下了泪珠,嘶吼出声:“爸——”
就是这一声“爸爸”。
“砰——”
宋余杭的枪指向了天花板,而李洋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林厌喘息着,紧紧阖上眼睛,却没等到剧痛来袭。
“宋余杭,开枪啊!开枪啊!”她挣扎,又被人拽了起来,卡着脖子往后拖。
“宋队,冯局的电话。”一个刑警从身后把步话机递给了她。
宋余杭接过来,冯建国已经到了医院外围,从指挥车上大踏步走了下来。
“李洋,你听好了——”
宋余杭按了免提,他威严又有些沉痛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是江城市公安局局长冯建国,现场最高总指挥,只要你放了人质,你的女儿我们不会伤害她。”
李洋拖着林厌步步后退,出了手术室,外面就是一个楼梯,他拽着林厌一步步爬了上去,宋余杭抓着小女孩步步紧逼。
李洋一边走,一边用枪指着林厌的脑袋:“退后,都退后!”
宋余杭一扬手,其他人都站在了下面,只有她押着小女孩跟了上去。
她舔了舔唇,看着林厌:“我的话你可以不信,冯局的总该信了吧,只要你放了她,这个小女孩我们不会伤害她。”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宋余杭面无表情,林厌却微勾了一下唇角。
李洋用背撞开了天台上的门,拿枪指着她微微颤抖:“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要是假的,刚才我就开枪了。”宋余杭说着,把小女孩也推进了雨幕里。
她偏头看着林厌,这下四周无人,她可以放肆诉说自己的爱意了。
“我喜欢她,不比你喜欢这个孩子少,你不会让她死,同理,我也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死。”
大雨冲刷着伤口,带来阵阵疼痛的同时,也让神智有了片刻清明。
宋余杭觉得,自己稍稍能动脑筋思考问题了。
“李洋,你已经行将就木了,可是她还年轻,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你这些年来不停为她寻找肾|源,不也是希望能让她重获新生吗?”
“爸——你别听她的!他们都是骗子!警察都不是好人!快走啊!”因为虚弱,女孩子的脸变得惨白,在风雨中声嘶力竭。
宋余杭没有阻止,这正中了她下怀。
“望远镜。”冯建国伸手问下属要了望远镜,抬头看向了天台。
狙击手也移动着方向,把瞄准镜对准了他们,只是因为林厌一直挡在他身前,迟迟扣不下扳机。
望远镜里的李洋歇斯底里咆哮着:“闭嘴!别叫我爸!我不是你爸!你爸早他妈死了!你就是一拖油瓶,没人要的小杂种!”
在两个人相依为命东躲西藏的漫长时光里,李洋对她时好时坏,这样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高兴的时候摸着她的脸,叫她:“小公主。”
不高兴的时候狠狠踹她一脚,骂她小杂种,要她去死。
女孩子已经习惯了,变得对他言听计从。
可是即使这样,听见他这么说,也并不代表能完全不伤心。
相比他的癫狂,宋余杭则平静多了,她已经从那种状态里解脱出来了,即使她的内心依旧心急如焚。
胜利的天平开始往一边倾斜。
“既然这样,你一开始就扔掉她就好了,何必一直带在身边,现在后悔会不会晚了些,还是说,你还有一丝生而为人的良知,你的哥哥在矿洞底下抛下你跑了,而余新叶却救了你,你想报恩,对不对?”
“闭嘴!你闭嘴!”李洋喘着粗气,往后退着,踩到了天台上堆放着的钢筋水泥,脚下一个踉跄。
林厌伤口一直在流血,被他拖得奄奄一息,只是那双眸子还时不时睁开看宋余杭一眼,昭示她还活着。
宋余杭率先放下了枪,只是依旧抓着女孩没放:“我不知道你们在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就冲你知恩图报这一点,我敬你是条汉子。”
“二十年相依为命,别说养个人,就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吧,你罪行累累,她还年轻,真的要陪你一起葬送在这里吗?”
“李洋,如果她死了,你对的起余新叶的嘱托吗?对的起你的好兄弟吗?他可是拿命换了你的命啊!没有他,别说多活二十年,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
在宋余杭循循善诱又残忍的话语里。
二十年前矿洞下发生的一切又历历在目了。
***
“听说这批知|青回乡只有一个名额了,下一批得再等三年呢。”
“我啊,家里没靠山,自己工分又挣不够,估计是没戏咯。”
“要咱说,咱们这一批里来的最早又最能吃苦干活的不就是李家兄弟嘛,也不知道谁会回去。”
“嗐,反正人家两兄弟,谁都一样,是不是啊李海?”
同伴捅了李海一下,李海擦了擦汗,看了看不远处干活的弟弟,又看了看周遭黑漆漆脏兮兮的矿洞以及自己掌心里磨出来的水泡,眼神暗了暗。
“去去去,干活!”
矿难发生的时候,是李海先察觉到的,放在地上装锡矿的筐在微微颤动着。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停下动作,突然就从顶上落了一块小石头下来砸在了脚上。
他看着看着,突然瞳孔一缩,扔了锄头就往出口跑,顺便还扯住了李洋和余新叶,把人往外推。
“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已经来不及了。
李海松开了李洋的手,而余新叶则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这个来自城里的弟弟。
“哥!”李洋的声音湮灭在了黑暗里。
三天后。
“咳咳……”余新叶的手已经被巨石压麻了,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
“余哥,余哥,你坚持住啊……”矿顶坍塌的时候,余新叶一把把人摁在了身下,李洋毫发无伤,从废墟里爬了出来,把自己随身带的那壶水喂他喝着。
李海爬过来拉他:“李洋,李洋,弟弟,那边,那边有亮光,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刨开……”
李洋抹了一把眼泪,把水壶放在了他旁边:“好,哥,我们三个一定要一起出去。”
余新叶听见了,拖长了声音喊他们:“喂,你们出去了想干嘛呀?我现在好想我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
李海侥幸逃过一劫,只是身上蹭破了点皮,拿捡来的石头刨着土。
“考医学硕士,博士,去大医院工作,娶个漂亮的媳妇,发大财,再也不用干活,受生产队长的鸟气。”
“李洋,你呢?”
“我……”李洋挖土的动作顿了顿,李海想起的都是穷乡僻壤的苦,他却想起了这里清澈的河流和小溪,天气晴朗时候的蓝天白云,草地上肆意奔跑的牛羊,以及像余姨一样淳朴的村民,和脸蛋红红,容易害羞的姑娘。
“我……开个养猪场吧,想吃肉,想让大家都富起来,就不用再吃苦了。”
余新叶被压了三天,精神尚可,一听这话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那我给你当伙计,你当老板,咱们一起发家致富。”
第五天。
李海的水壶空了,去拿李洋的,被人一把夺了回来。
“哥,这点水留着给余哥喝。”
李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妈的,老子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没力气干活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余新叶躺在地上,脸上都是灰,另一半身子也快没知觉了,他想说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哥!”李洋去抢。
李海拔开了瓶塞,一股脑灌进了嘴里,抹抹唇角把水壶扔在了地上。
“李洋你鬼迷心窍了吗?!我才是你哥!余新叶已经快不行了!只有我们俩还能动,只有我们俩能活着出去!走!跟我去挖洞!!!”
“不,我不去,你放开我!”
“你不去是不是?是不是?!”李海拖着锄头来回转悠着,像一头猛兽般地咆哮。
“那你就在这等死吧!”
李洋本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谁知道两天后,弹尽粮绝了,趁着夜里,李海还是走了。
李洋追出去,他们好不容易刨开的洞口又被大石头堵上了。
他哭着跑回来:“余哥,余哥,怎么办,我们出不去了,我哥他……他不要我了……”
余新叶唯一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拉住了他的手腕,声音断断续续地:“别……别哭……余哥在……弟弟……答应我件事……”
李洋抹了一把眼泪,把手垫进他脑袋底下撑着:“哥……哥你说……”
那抓着他手腕的手紧了又紧:“照顾好你……你嫂子……和……和俺闺女……有时间去看看……看看余姨……她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你帮哥……帮哥照顾着点儿……”
李洋连连点头,泪就落了下来。
余新叶的手摸到了他们前几天用来挖土的镰刀,李海虽然走了,却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工具。
他抓在手里笑了笑,攥进了自己掌心里,猛地往回一勾手,血流如注。
李洋扑了上去,替他捂着伤口:“哥!哥!”
余新叶面色惨白,勉强笑了笑:“别浪费……快喝吧。”
那段黑暗的日子后来李洋已经逐渐模糊了回忆,可是他始终记得一个词:茹毛饮血。
他不记得在里面究竟待了多久,饥寒交迫,本能促使他去吸余新叶的血,一开始还是热的,后来逐渐就凉了,再后来他的尸体就臭了。
而李洋也终于人不人鬼不鬼地爬了出去,变得面目全非。
那些淳朴的村民连一口水都舍不得施舍给他,见了他就跑:“鬼啊!”
包括村口那个喜欢他的姑娘,于是他就杀了她。
他发誓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想给她点颜色瞧瞧,谁知道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没了呼吸。
李洋失魂落魄,跑了两步,却还是倒了回来扒拉着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随后跑去了余新叶家,早已人去楼空,拆迁的人把他赶了出来。
“神经病吧?!哪来的疯子,滚!”
他是从余家背后的垃圾堆里捡到余鲸的,襁褓破烂不堪,婴儿脸色青白,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洋把从那个女孩身上搜刮出来的一点钱全部拿来买了奶粉,坐在桥洞底下拿垃圾堆里捡来的奶瓶一点点喂她喝着。
从那一天起就开始了他和余鲸二十年如一日的漂泊。
后来,他也曾带余鲸去找过余姨,老人接连遭受打击,早已是风烛残年,躺在床上不住咳嗽着,破旧的小茅屋四处漏风,摇摇欲坠。
李洋把抢来的钱放在了廊下,抱着孩子离开了小河村。
他一个没文化没学历又被注销了身份证的人,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幼童已是力不从心,又怎么再兼顾一个已到晚年浑身是病的老人呢。
这世上,多的是阴差阳错和有心无力。
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份正儿八经能糊口的工作。
“学历?”
“大学……”对面招聘的人眸中一亮。
李洋低下了头:“退学了。”
“滚滚滚。”
工地上。
“就那小子,上工还他妈背着个小孩,一天天地也干不了多少活,还得多长一张嘴吃饭。”
到了晚上,他就被辞退了,捏着只有谈好的一半的微薄的薪水,还不够他买一罐奶粉的。
“我跟你说啊,咱们是工地不是慈善基地,给你钱已经是老板看的起你了——”工头趾高气扬,见他迟迟不接,径直把钱甩在了他脸上。
李洋扑上去,抄起一旁放着的榔头就狠狠砸向了他的脑袋,直到头盔碎了,工头逐渐没了动静。
李洋把榔头扔了,拿衣服擦着地,匆匆跑回了家,抱起孩子开始下一场逃亡。
就这么,从小河村到五里镇,再到庆安县,后来又陆陆续续去了许多地方。
余鲸跟着他已经两年了,到了咿呀学语的年纪。
李洋靠捡垃圾为生,某一天夜里回家,余鲸开始吐奶,他抱着孩子去医院。
医生告诉他说:“估计是先天性肾|病,治不好的,做个心理准备吧。”
出了医院,他把孩子放在了公路边上,这里人来人往的,万一有好心人看见捡走了也是好的。
李洋蹲在墙角,抽着地上别人抽剩下的烟,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没有人来捡走余鲸。
孩子可能是饿了,哇哇大哭起来,李洋站起来,转身就走。
身后的孩子哭却如同魔音灌耳,怎么都甩不掉了。
李洋又想起了黑暗中余新叶的脸以及嘱托。
他咬着牙跑了回去,从纸箱里抱起孩子,接触到熟悉的温度和气息,余鲸瞬间止住了哭声,咧开嘴笑了一个,冒着鼻涕泡泡往他怀里钻,勾着他的手指,开口叫了第一句:“八……八八……”
那一年,李洋二十四岁,没有娶妻生子,没有谈过恋爱,却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
“你懂什么?!懂什么?!余新叶是自愿的!自愿的!我没有害他!没有害他!你们都该死!像你们这种没有被人抛弃过的,自以为是的人又懂什么?!别过来!我杀了她!”
李洋卡着林厌的脖子把人往后拖,已经快走到了天台边缘。
宋余杭推着女孩往前走:“别激动,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把她还给我,我把孩子还给你,我保证不伤害她,怎么样?”
刚刚宋余杭递给她的手铐,林厌还攥在手里,藏进了袖口里,即使浑身剧痛神智不清也没有松过。
她跟着李洋往后退:“谁说我没有被人抛弃过,李洋,我不知道你过着怎样的人生,但我啊,始终就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
“我叫林厌,我哥叫林诚,听名字你就知道,我爸选择的是谁了。”浑身大量血液流失的情况下说这么长一段话,林厌不停喘着粗气,呼吸跟扯风箱一样沉重。
“我过的也是……阴影里的人生,但是……”她略微仰起了头,眼神坚毅又滚烫:“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看不惯这操蛋的生活就用自己的双手干翻它,杀人算他妈什么本事?!”
她话音刚落,那小孩子却又叫了起来:“你胡说!你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我六岁的时候想上学,可是我们没有身份证也不能上户口,爸爸就去求老师,跪在她脚边求……”
“我生病之后不能出门,他怕我待在家里无聊,就用全部的积蓄去废品回收站买了旧电脑……”
“我们很穷很穷,我们常常一天吃不上一顿饭……”
“我们住桥洞,睡马路,躲厕所……你们呢?”女孩子眼里渗出恶毒又不屑的光:“你们在锦衣玉食,却还抱怨着这个世界对你们不公,凭什么呢?”
“那些想死的孩子都是,他们永远也不知道,别人过得多么辛苦,他们又过得多么容易。”
宋余杭低下头,看了这女孩一眼,雨水顺着她的下颌往下淌。
“你还年轻,你也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
旁人只看到了林厌的家财万贯,却看不到她的如履薄冰。
旁人只看到了她的冷静睿智,家庭幸福美满,却看不到藏在这美满背后深深的遗憾。
旁人或许也只能看见李洋的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却看不到两个相依为命的人过着怎样的水深火热的生活。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那口井里仰望着那方天地。
没有经历过,又何曾谈的上真正的感同身受。
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一杆标尺,那就是道德和法律的底线。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为情,为爱,为钱,为仇也好,只要触碰到了这条线,就是犯罪,就是泯灭人性。
因此,宋余杭也只是说:“你有爸爸,你可曾想过,那些被你诱骗杀掉的孩子们,也有爸爸妈妈,他们和你的爸爸一样,和自己的父母相依为命。”
女孩子一怔,颤抖着嘴唇,她在雨水里已经泡太久了,终末期尿毒症让她的身体十分虚弱,几乎快站不稳了。
李洋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又拖着林厌往后退了一步,已经抵上了栏杆,他偏头往下看了一眼,楼下停满了警车、救护车和荷枪实弹的特警,在黑暗里化成了一个个小小的蝼蚁。
无人机在他的头顶盘旋,他知道,自己今天插翅也难飞了。
宋余杭推着孩子也上前了一步:“你看,即使你对小孩子做了那么多错事,教唆她杀人,打她,骂她也好,她记着的,仍然是你的好。”
“孩子就是这么一种柔软又神奇的生物,李洋,别辜负了她对你的好,也别辜负了余新叶对你的嘱托,我想如果他还活着,也不愿意见到自己最爱的女儿和最亲的兄弟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
“李洋,回来吧,放开她,像我这样……”宋余杭卡着女孩的胳膊慢慢松了开来:“我保证你在被捕之前还能和她说上一会儿话。”
“对了,还有余姨,我去小河村见过她了,身体不错,就是腿脚不好,我知道这些年一直是你在给她寄东西,对吧?”
“余姨说,她很想你,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她,她要是知道余新叶的女儿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那抵在林厌太阳穴的枪口慢慢滑落了下来,宋余杭松一口气。
林厌悄悄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着。
李洋往后退了一步,却再没拉着林厌往后退,而是看着余鲸,缓缓举起了枪抵上了自己的额头。
“余鲸,下辈子,别再跟着我了。”
余鲸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爸爸!”
她猛地张嘴一口咬住了宋余杭的手腕,宋余杭吃痛,本就体力不支,猝不及防之间被人逃了出去。
她已来不及阻止,仅仅只是一个错身的功夫。
子弹破空而来。
“林厌,卧倒!”
像无数次配合默契那样,她一开口,林厌就下意识往前一扑,却没料到李洋的脸瞬间变得阴冷而可怖,死死抱住了她的腰。
他听见了枪声,却不是自己的。
“我说过了,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不要!”
宋余杭扑了过去。
可是终究是一场空,她谁也救不了。
年久失修的栏杆在眼前断裂,血花绽放在眼底。
李洋的那把枪里,只有一发子弹,刚刚打在了林厌的肩膀上。
宋余杭是知道的。
可是她不知道,也没料到的是,余鲸会扑过去救李洋,狙击手开枪只是为了阻止李洋自杀。
余鲸扑过去也只是为了阻止她的爸爸自杀。
可是那发子弹却落在了她的身上。
重力作用下,李洋拽着林厌,瞪大了眼睛,看着余鲸头上冒出来的血窟窿,三个人一齐翻下了天台。
“林厌!!!”宋余杭声嘶力竭咆哮着,冲到了栏杆边。
“砰——”
“啪——”
救护车和警笛响了起来。
宋余杭跪在雨里,歇斯底里喊着她的名字。
她几乎快哭得背过了气去,淋成了落汤鸡,淡红色的血水从身下渗了出来。
有几个特警前来拉她,被宋余杭一把甩开了:“滚!滚!”
她看着那栏杆,甚至也有一股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宋队,宋队,冷静……”几个人过来拖她,宋余杭爬在雨里,一寸寸往天台边缘挪着。
挪到天台边上的时候,就和人四目相对了。
林厌一只手铐着手铐,另一只手铐铐在房梁突出来的钢筋上,在风中摇摇欲坠。
她嫣然一笑:“怎么,宋队这就要殉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这章我写的时候也很酣畅淋漓呢。
有人说,我对笔下的角色好像太过于狠了,其实不然,我是作者,站着的是上帝视角,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公平,无论是主角,配角,还是反派,我尽量做到不脸谱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和缺点,就连看似完美的宋队都有深埋于内心的软弱,我写的时候也尽量不代入自己的情绪,是非对错全交给读者去评判。
有的人看山是山,有的人看山是水,但是不管怎样,爱憎也好,说明总有一个地方是触动你的,这样也算是我成功了一半。
就非常感谢大家对每个角色的喜欢,因为我知道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不忍心她|他受到伤害,谢谢你们的喜欢,也正因为是这样的喜欢才能让我做的更好。
我爱你们,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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