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在阳春三月, 天气暖和,百花开遍,大地一派生机勃勃。
这日大家纷纷穿戴一新出了门。男子兴致勃勃往河边去,与友人流觞曲水;女主则三五结伴去逛庙会,春衫单薄鲜亮, 姹紫嫣红。
江婺她们也在街上。吃过早饭, 她就去找林娘子出门了。
不过除了林娘子, 林姑姑也要去, 孩子也牵着。江婺顿时有点拘束,主要是觉得这位林姑姑看似温和, 实际挺唬人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阅历的关系。
江婺暗地里又很奇怪,按理说这位林姑姑这么厉害,怎么会被夫家赶出来呢——她觉得是被赶回来的,因为这个时代的特色,一般出了嫁的女子除非休离, 不会和会娘家的。何况这也不是娘家,是侄女儿的夫家, 而且林娘子和她丈夫也没有不满的意思。怪哉。
江婺正低着头心里嘀咕,突然旁边林姑姑竟然跟她聊起来了。
“江姑娘虽说是从北方来的,却丝毫不像北方女子豪爽, 反倒极有南方女子的温婉柔和, 想必是平日里耳濡目染。莫非你母亲是南方人?”
林姑姑的语气还算温和的, 可江婺就是感觉出了打听的意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了。而林姑姑一旦说话,林娘子就不会开口的,显得即是敬重,所以江婺也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
“林姑姑缪赞了,我天性是这样的。”
“之前江姑娘只说了家在北方,不知道是北方哪里?”
南下的路上,江婺早跟石桃打听过北方城池。现在就说了一个。
林姑姑又问:“江姑娘千里迢迢过来,初来乍到又买了院子,想来家底不错的,祖上是不是出过官老爷?”说完她发觉探寻意味太重似的,又笑说了一句:“邻里之间,总是想问个明白。”
江婺勉强笑笑,摇头道:“林姑姑高看了,我们只是一般人家。”
街上人原本就多,此时更拥挤了些,她们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尤其护着孩子,怕走散了。石桃也紧紧跟在江婺身边,眼神不错地守着,就怕谁挤到了她。
林姑姑牵着孩子,随口似的又问了句:“江姑娘年纪也不小了,父母生前可有婚配?”
“未曾。”江婺摇摇头。
此时太阳有些热烈,照得人脸庞烫烫的,江婺下意识地要拿扇子出来遮阳,好险想起林姑姑在旁,忍住了,只能抬手挡在额头,一边看着街上熙熙攘攘、拥拥挤挤而苦恼。
林姑姑正想再说些什么,街上人群突然剧动,纷纷往两边走开来,让出街道中央。
然而什么人来江婺没看清,前面的人骤然后退,她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跄踉着后退几步,又不小心踩到了自己裙子,好在石桃扶住了她,才没有摔倒。
就这么一下,耳边有马蹄声、甲胄碰击声急促而来,又很快远去。等江婺回过神来,街上行人已恢复了如常走动。
她好奇地抬眸看去,只见马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身着一身沉重的盔甲,后面的黑色披风迎风招展,飘动飞扬着,很快便看不见了。
江婺收回目光,微微皱眉,她竟然觉着,那身形有几分熟悉。
忽然,她感觉到了林娘子的目光。
林娘子也怔怔地看着那人远去的方向,神色复杂,思绪仿佛沉浸在了某些事情里。
她心中一动,走到林娘子身边,低声问:“林姐姐,这是谁?”
林娘子神色仍是怔怔的,轻声呢喃道:“故人……”
江婺立刻想起昨天她说的故人来,忙问:“你不是说战死疆场了吗?”
林娘子神色一哀,一双明眸竟然要哭似的浮起了水雾,呢喃道:“此人身份天翻地覆,已不是当年故人,岂不是死了……”
话没说完,林姑姑突扯了一下林娘子,并严厉地看她一眼。
林娘子才猛地回神,犯错似的,低了头紧紧抓住了孩子的手,不再说话了。
江婺看在眼里,皱了眉,心下越发奇怪。
*****
皇宫,御书房。
此时房内静悄悄的,新帝今日处理完朝事,便微微俯身,打开了案底下的箱笼。
案下两个与御书房格格不入的粗陋箱笼,里边装了满满当当的书。
这些书都不新了,也并非绝世孤本,却极得皇上爱护,保存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伺候的人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只知道新帝时常拿出来看,且从来不假手他人收拾,甚至不准动两个箱笼一丝一毫,违者杀无赦。
他神色惯常冷冷冰冰、古井无波的,此时睹物思人,眼里却浮现一丝哀戚。
他还小的时候,她就曾叮嘱他要勤学苦读,不可有一日废驰。当年话音尤似在耳,说话的人早已不在。
静静看了这些书半晌,他才取了一卷书册,直起身来,在案前轻轻翻阅。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不期然看到这里,他便不由得顿住了。
想起她自称是仙子,来自玄天,故而储物无形,来去无踪……可是仙人法力无边,来去自由,如何会被一个小小院子挡住?她却总想出去而不得其门而出。
还有她每次恼了,就说不来了,但下次虽晚些,也会来的,想来其中必有不得已的缘故,他也知道她不是什么仙子,只是神秘些罢了。
何况她还曾教过他“子不语怪力乱神”,当时她竟也未曾意识到自己前后矛盾,着实有几分迷糊。
是了,她是有些迷糊的,总是不记得他几岁了,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时间,也总在寒冷的时候忘记穿厚衣……后来,倒似是习惯了一般。
不过他仍是十分喜欢的,只要她来,他如何都可以的。
他从可怜孩童平安长成少年模样,多亏她替他处处着想,从未真正不理他。
她是那样好,好到他梦里全是她了。
那年腊月,他去边关的命运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他原想着,不若与她诉明心意罢。她若是愿意,他便带着她走,不论边关还是京城,他都护她周全。
他回来的时候想了一路,想着要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如何才不吓到她,如何才能令她也喜欢他呢……
满心惴惴想了一路,期待了一路,回来不见伊人,只见满天火光!
他握着书卷的手不自觉收紧了,直接都发白了,眸子一片暗沉。
他垂眸又看了眼书卷上的字,而后痛苦地闭了闭眼,心道,她为什么不是仙子呢?
她是仙子多好,就能避开葬身火海的下场了,她那么好,何以是这个下场!他心里的话,都未及与她诉说……
“启禀陛下,巡查使古安大人求见。”
新帝闻言,睁开眼眸,轻轻收好书册,放回案下箱笼,方淡淡地开口:“宣。”
穿着一身暗纹红袍的古安进来,袍角一撩,单膝跪地行了礼,趁此机会悄悄抬头观察上首之人的脸色……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
起来之后,古安将一块乌金令牌呈上,道:“巡查令已做好,请皇上过目。”
为真实快速地了解各方官员,查明地方实情,新帝登基后设立巡查司,选派军中精兵任命巡查使,专职监督各方政策落实,查处各地贪官污吏。巡查司内,除了古安为司主,巡查使人员并不公布。巡查使权利极大,危机情况,凭令牌可先斩后奏——自然,这是后话。
前段时间新帝刚刚吩咐锻造巡查令牌,如今成品才出来,需要他过目了,才会真正锻造出来。
此时新帝看见这令牌,却是目光一凝,猛地想起记忆中的一块墨玉,也是令牌形状,戴在她的手腕上,映得她肌肤格外洁白。
他盯着这令牌,仔细回忆当时收捡江婺的尸骨,她手腕旁边有没有那块令牌墨玉?或是任何的墨玉碎片?
没有!
完全没有!
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心里因这个猜测浮起一丝希望,他突然欣喜若狂,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古安发现皇上竟然面色变换不休,他既是惊呆又是忐忑,不知道这到底有哪里不对,惴惴地问:“皇上,是否哪里不妥……”
他话未说完,就见一向从容沉稳、八风不动的少年天子,抓着令牌猛地站起来,看也不看他便往外走,脚步都有些急促而凌乱起来。
古安大惊,然而皇上身边不喜阉人伺候,庄常今日又去了景山不在身边,皇上不能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啊,他连忙快步地跟上。
没想到一路跟到了西宫,皇上曾住了十年的地方。
到了内院,他也不敢再跟进去,只好皱着眉立在阶下等着。
皇上走进了房间,看着那具使他肝胆欲裂、痛苦不已的棺木,突地推开棺盖来,目光极快地在里边扫视着,尤其仔细在尸骨左手腕。
没有,确实没有的!
他目光更亮了起来——江婺她,或许还活着!
他砰地合上棺木,转而去了隔壁书房。
一推开书房门,便能看见挂满了四面墙的仕女画像。有手拈花枝唇角带笑的,有手握书卷垂眸细读的,眉间微蹙生气的……不论何种神态动作,全是一个女子。
笔画细腻,心神具备,不难看出作画之人深深的眷恋。
他轻轻取下其中一副,大步走出房门,突然提声喊了一句:“来人!”
他招来宫中御画师,命他们照着这幅图大作画卷。
而后每名巡查使都接到了一块令牌与一副画卷。他们除了原本的使命,还多了一项任务——要找到画上的女子。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