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刚入元月, 冬末的寒意尚未褪去, 地上还留着残雪。春耕尚未开始, 这是一年中众人最悠闲的日子, 百姓们三五成群围着火炉说着最近京城的一桩奇闻异事。
这事要从半年前说起, 半年期京城破了一桩拐卖妇人的大案, 但当时那些妇人都神秘失踪了, 没人知道她们去哪儿了。直到半个月前,这些妇人突然再次出现, 一个个容光焕发,在京城安置下一间大院子,喊来工匠改造几日,就弄出一个大作坊出来。
这个作坊里出售一种叫棉麻的布料,这种布料是用苎麻混合棉花纺织而成, 价格比纯麻布要贵些,但也不是贵很多,关键是布料比苎麻柔软许多, 穿在身上也没有苎麻那种刺痒的感觉, 许多人就算不买来做外衣, 也忍不住想买几件做贴身衣服穿。
同时作坊里还出售棉衣、棉被, 这些棉衣棉被冬天穿着暖和无比,保暖程度堪比丝绵, 但又比丝绵便宜。而且一条棉被能用上十几年, 棉花旧了还能翻新, 很多稍微有些闲钱的人家都会过来买上几床棉被准备来年过冬用。
作坊因为这几样新物品让京城的百姓们都过来看热闹, 长安城的百姓见识并不浅,他们知道什么是棉花,也知道棉花可以织布,但是棉花处理起来耗时耗力,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棉花处理还有这么多讲究。他们也第一次知道,苎麻可以跟棉一起纺织,还可以织出像绫罗绸缎一样的花纹。
很多作坊老板都动了偷偷打探这个织布坊秘密的念头,但是没想到这个作坊的女掌柜居然大大方方的将作坊里所有的秘密公开展示给大家看,一次可以纺出八根纱线的纺纱机、可以绑在腰上的小织布、可以用来脚踏的织布机……
是这一切本来是作坊最大的秘密,是可以当传家之宝的大秘密,但是作坊主人却大大方方的让所有人来看,甚至欢迎他们把这些纺纱机、织布机和各种棉花处理工具都学走。众人见她们如此大方,不由好奇的问她们从何处得来这种神物?
妇人们大大方方的说起她们的经历,她们本来都是附近的农妇,出门时被坏人拐走,本来觉得自己上天下地求救无门的时候,突然一阵香风刮过,她们转眼就去了一个人间仙境。
她们看来一位天女,天女说她师傅怜她们可怜,特地施法救她们过来,同时还给她们一人喝了一杯仙水,让她们洗去人间的一切污浊。天女住的地方四季如春,哪怕天上下雪,她们住在那里也不觉得冷,而且地上总有各种鲜花盛开。
吃饭顿顿都吃细粮有肉、每天都可以洗澡,一年四季都有人帮着做新衣服,饿了随时都有点心吃,还可以跟着先生们读书认字,如果不想读书认字的,还可以跟着别人干活。她们的织布手艺都是从天女那里学来的,天女等她们把手艺都学完,就让她们再次返回人家。
她们临走前天女再次召见她们,叮嘱她们说,自己师傅有感她们诚心,才特意将纺纱织布手艺传给她们,这是要惠及全天下女子的,所以命她们回去后,要无偿传授给别人,不得藏私。天女虽然没有告诉她们自己的身份,但是妇人们临走前从学艺的先生口中得知,天女是瑶姬传人,她的师傅就是瑶姬。
这桩奇闻异事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个长安,然而城外抱朴观中也传出的有瑶姬弟子讲经的传言。听过仙姬讲经的人回来都绘声绘色的说,仙姬讲经时鲜花盛开,在场花香四溢,还不是有蝴蝶飞舞,她浑身仙气袅袅,每次讲完讲,身边的莲花便会瞬间绽放,莲香四溢。
这等绘声绘色的描述,如何不让人好奇?许多人成群结队的想去抱朴观听仙姬讲经,天女下凡,这该有多貌美!但是听经的人都说,仙姬因世间有男女大防,故只接待女信徒,并不接待男信徒,而且道观地方有限,仙姬一次只接待两百名信徒听经,想要听经就先去道观山下的凉亭取字条,字条上让你哪天去听经就哪天去听经。
这样神奇的事怎么不引来众人好奇?不止普通百姓好奇,就是富贵人家也好,但这位仙姬待众生平等,普通百姓要听经拿号,富贵人家来听经,还是要拿号。百姓是被在场肃穆的气氛所感而不敢冒犯,但富贵人家跋扈惯了,如何愿意这般等待?
可看到维持现场秩序时的军士,大家都腿软了,这些军士居然都穿着羽林卫的服饰,这可是皇帝禁军!这位仙姬到底是何等来历?而有些消息灵通些的人家看到这些羽林卫时,已猜到了这位仙姬身份,除了谢家那位仙姬,哪有哪位可以劳动羽林卫亲自护卫?
众人思及那位小娘子的年纪,以及她最近那两篇借文昌帝君和老君徒孙李昌龄之口说出的向善经文,莫非她真是瑶姬弟子?不然怎么会小小年纪,能写出这两篇经文。要说找代做也不是不行,可时下修道是修心、炼丹,就是内丹之道都刚刚发展,劝人行善承负论思想道经也有提及,但并没有正式成为一套系统的理论。
而谢知提及的感应经的行善,是很多人想要成仙唯一可以在现世施展的手段,“夫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这样的话之前从未有人提过的全新观点,很多人都捧着这两篇劝善篇看的津津有味。
《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都是谢知那个时代后世作品,里面融入诸多思想,尤其是符合儒家思想的标准,在推崇以儒治国的魏国分外受人欢迎。谢知提前把这两篇经文写出来也是这个原因,只劝人向善,不涉及任何政治因素。
当然她也没那么厚脸皮将这两篇经文占为己有,《文昌帝君阴骘文》作者不详,她就说是自己入梦听文昌帝君讲道,才听到这篇经文。《太上感应篇》作者是李昌龄,她就说此人乃老君门下徒孙,听老君讲经再传授给她,她只是负责再次将这两篇经文传授。
这两篇文经文里的例子有些都是宋朝的人,谢知把这些例子稍作改动,改成时下人都知道的前朝好官、大善人,免得众人奇怪,为什么经文里的善人他们怎么都不认识。这两篇经文一出,很多人都相信谢知绝对是瑶姬弟子。
又有人听她在家中食素、吃黄精、山药等物辟谷,众人都很疑惑,她这是不准备入宫了?不过也有少数人见谢知真正推出的纺纱机、纺织机,怀疑她此举直指皇后之位,这谢简是因为陛下立了太子,坐不住了?才让孙女如此?
谢简坐不住了吗?他当然坐不住!但他绝对不是因为立太子而坐不住,太子才多大?孙女多大?她甚至还没入宫,他要因为太子坐不住他才傻!他坐不住是因为谢知瞒着自己居然做了这么大的事!
她到底在做什么?谢简不觉得以孙女的聪慧,在这时候做出这种举动是为了皇后之位,太皇太后本就不愿意她入宫,迟迟延缓她入宫的时间,现在她再做出这些事,是准备让太皇太后反对到底?
谢简一查到此事跟孙女有关,就立刻派人要去把孙女接回来,但是派出去的人没接到孙女,因小丫头入宫了。谢简揉揉眉心,他突然觉得自己平时是不是太忽视纵容她了?不然怎么会让她作出这么大的动作?谢简面沉如水,吩咐下人去把谢洵喊来,这么大的动作,绝对不可能是小丫头一个人搞出来的,她肯定有帮手,这帮手是谁,谢简不用想都知道。
就在谢简准备找儿子过来“谈心”,谢知也在宫里跟拓跋曜谈心,她坐在拓跋曜面前一声不吭。书房里气氛很沉静,拓跋曜也没说话,他神色如常的看着侍卫传来的消息,上面记录着谢知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拓跋曜慢慢的一张张看完,然后放下最后一张纸看向谢知。小丫头低着头不说话,小手小脚不是不安的动几下,这对经受过严格礼仪训练的人来说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拓跋曜哼了一声,现在知道怕了?
谢知听到拓跋曜总算发声,忙抬头怯生生的喊着:“陛下。”
拓跋曜淡淡道:“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要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
“我只是想帮人。”谢知呐呐道,“那些妇人被拐卖以后,她们的家人就不要她们了,明明错的不是她们,可是她们却无处可去,所以我就想帮她们,帮她们重新回家。”谢知救了那些妇人,就一直在考虑怎么帮她们重新树立信心。
后来她想到反正自己要装神弄鬼,不如就从这些妇人身上开始,哪怕让她们成为自己的狂信徒,也比她们从此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好,人总要有个信仰和目标,不然按照这些妇人遭遇,她们迟早会得抑郁症,最后不是逼死自己就是自杀。
反正古人都信神,信仰瑶姬跟信仰别的神灵区别也不大,她们成为狂信徒,谢知不会让她们做坏事,只让她们作为宣扬纺纱机、织布机的宣传推广者,让她们既有收入,又能得名声,也算做好事。
“为什么要帮她们回家?她们不是在你庄上过得好好的?”拓跋曜不解的问,“在你庄上不比她们在家的日子好过?”
“可是我哪里没有她们的亲人。她们都是有儿有女的,怎么不可能想她们儿女亲人?我能养她们,又不能把她们的孩子都接过来。”谢知说,她知道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是想念家人的,基于这个社会规则,她没法子把她们孩子接来,但她可以给她们立足的根本,让她们将来有金钱和底气跟孩子一起住。
“所以你就想到把自己扮成仙女?还月月去观里讲经?”拓跋曜不悦的问,他连谢知穿的漂亮些给人看都不乐意,更别说是让她抛头露面的给人讲经。
“没有,我没有扮成仙女,也没有月月去给人讲经。”谢知解释说,“我见她们郁郁寡欢,就给她们服用花露,哄骗她们是仙水,喝完就能洗干净身体,她们居然当真了。我觉得这法子很好,就一直给大家喝花露,我给她们讲的也不是经文而是开解她们,我当时熏了蔷薇精露想让她们放松心情,她们估计是闻到蔷薇香味,才觉得我能让鲜花冬日绽放。”
“你没让鲜花冬日盛开?”拓跋曜狐疑的问,他看传来的讯息,讲经的人身边真有鲜花盛开,花香袭人。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让鲜花冬日盛开?我就是把花放在暖房里,所以鲜花一直没败,而且我当时身边放的好多是假花,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觉得这些都是鲜花。”谢知无辜的说,她身边放的花真假半参,很多假花做的跟真花一模一样,她又熏了各种花香精油,浓度香味不一,大家闻到花香,肯定会认为她身边全是真花,毕竟假花做的再真也没有香气。
蔷薇精油在这个时代只是供给顶层贵族的奢侈品,而且这里也只有蔷薇精油,并没有别的种类精油,谢知都不曾将自己有精油的事宣扬出去,所以众人都不知道谢知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这么多种不同时节的花同时绽放。
拓跋曜问:“那两篇经文怎么回事?”
谢知眨眨眼睛,“我说了啊。”
拓跋曜一怔,“你说了什么?”
“就是梦里听见的。”谢知委屈的说,“曜哥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梦里听到经文?”拓跋曜脸色微变,他不是不信谢知,但是拓跋曜不愿相信,因为这证明谢知同道家有缘,虽然时下道士成家的很多,但也有不少高真终身未婚嫁,一心清修,阿蕤(ruí)年纪这么小就如此喜欢道经,她将来是准备清修?“以后不许你翻阅道经。”拓跋曜当机立断的准备把阿蕤身边所有的道经都收走。
谢知不解的问:“为什么?”
拓跋曜神色冷然,“不为什么,朕说不许就是不许,以后也不许再去抱朴观讲经。”
谢知垂下头不说话,拓跋曜自觉自己语气太严厉,搂着谢知柔声道:“阿蕤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舍不得你为这些事烦心,你像以前一样,天天采集些花露,泡泡茶、看看书,累了跟丫鬟玩玩不好吗?”
谢知乖顺的说:“好,我听曜哥哥的,但是——”
“但是什么?”拓跋曜见谢知听话,心中怒气早消了,见谢知蹙眉,他温声说:“有什么事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但是那些妇人很可怜,曜哥哥我不去讲经,但是让观主继续给妇人们讲经好不好?”谢知小心翼翼的征询拓跋曜的意见,似乎真被拓跋曜的怒火吓到了。她也没准备每月去讲经,名声过一次就好了,剩下的就可以交给观主运作。所以谢知也顺手推舟答应拓跋曜的无理要求,同时希望拓跋曜能答应观主继续宣扬纺纱机和织布机。
“这是你的功劳,我不会抹去的。”拓跋曜无奈摇头,“你当初跟白糖一样,都交给我不就行了?我还会贪你功劳不成?”
谢知噘嘴道:“可是这样那些妇人就救不了了。”
拓跋曜无言以对,他或许看在阿蕤的面子上救那些妇人,但绝对像阿蕤这么救,他最后只能强硬道:“以后不许如此自作主张。”
谢知乖巧的说:“以后我做什么都要先问曜哥哥。”拓跋曜这才露出笑脸,谢知看着拓跋曜的好转的神色,讨好的拉着他衣袖,“曜哥哥,我还能看书吗?”
“不许看黄老之道,也不许看浮屠之道。”拓跋曜说,免得她哪天想的太开去清修了。
谢知道:“不看,我看算经。”
“算经?”拓跋曜扬眉看着她,“你何止对算经有兴趣了?”
谢知笑眯眯的说:“最近何先生给我布置的功课,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看着小丫头得意洋洋的模样,拓跋曜莞尔,真是孩子,兴致也是一时一时的,等过段时间她就会忘记她曾沉迷于黄老之道。
谢知见拓跋曜神色放松,就知道把他彻底忽悠过去了,她心头一松,能他安抚好就成功了一半,祖父比他好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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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说是说祖父比拓跋曜好搞定,但真正要回家面对祖父时,谢知心里还是很忐忑的,祖父跟拓跋曜不同,拓跋曜是外人,分手就没关系了,祖父是自己血脉亲人,谢知不希望跟祖父闹翻,更不想伤害祖父,祖父一直是很疼爱自己的。
谢知愁眉苦脸的回到家中,没见到祖父就经受巨大考验,这考验不是来自祖父,还是祖母和几位姑姑,她们看着自己的眼神——谢知想了想,给出一个精准的定义,好像是大家过年时祭拜看牌位的眼神。谢知奇怪的问陈留:“大母,你们这是做什么?”干嘛用这种奇怪目光看自己。
谢宁馨率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阿菀你真能让鲜花不分季节开放?”
“我带回来几盆花,大母你分一下吧。”谢知说完让玉蔓把自己带回来的牡丹、月季、碗莲搬上来,“这些花都要放在屋子里,记得要通风透气,不然过几天就会枯萎。”谢知叮嘱大家说。
七娘怯生生的问:“用仙水浇灌出来的花也会枯萎吗?”
谢知说:“当然会枯萎,毕竟这些都是凡花,凡花都是有寿命限制。”
谢知的理由大家都能接受,那些下凡的仙人不也是先脱离肉身在登天吗?陈留大方的一人分了一盆鲜花,余下的全部送给谢兰因。众人欢天喜地的让丫鬟捧回自己房里好生养着。
谢知看众人跟捧稀世珍宝一样捧着不是太值钱的盆栽,她不由扶额,暗省自己连亲人一起骗是不是太过分了?可以想到自己的计划,她要是把这些和盘推出,那自己这些天的努力不都白费了?所以她们还是继续瞒着吧,谢知良心未泯的叮嘱一句:“也不用太担心,毕竟都是凡花,死了就问我要,我还有很多。”
她见谢宁馨双目神采奕奕的看着自己,她话语一转:“也不是很多,至少不够每个亲戚都分一盆。”她如何不知谢宁馨的想法,肯定想给未来姑父家里送一盆,可是送了未来姑父,她要不要送别人?如果每个亲戚都来问她要一盆,她怎么办?她又不是专门养花的,每人送一盆,她道观里的神迹还怎么搞?
谢宁馨满脸失望,但也觉得谢知说得对,要是神迹的花真这么多,还是神迹吗?
陈留则问谢知:“阿菀你来给我讲讲那两篇经文,做善事真能成仙?”
谢知暗想她不知道做善事能不能成仙,但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话是真理,行善总比行恶好,“文昌帝君和老君徒孙都是这么说的,那应该是真的。”
陈留说:“就照着经文上说的去行善吗?”陈留虽然行道,但也只是信仰道家神灵而言,道家的很多经文她看是看过,但大部分就只是看过,并不理解经文上内容,因为道家的经典大部分都很深奥,陈留看过几次,每次看了几行字就想睡觉。
谢知写的清静经注释,是陈留唯一认真读过的,还让谢简给自己解释,可既是如此,她还是似懂非懂。但谢知最新写的两篇善经,陈留却看得懂,不仅看得懂还大致能理解,这对陈留来说是非常新奇的,尤其是善经上各种小故事,让陈留听得津津有味,谁都喜欢听大团圆的故事。
谢知写善经时不仅写了经文,还附录不少善有善报的小故事,很多都有宗教寓意,被谢知写得新奇又有趣。时下流行的话本还只是一个个小短篇的传记,内容也就是翻来覆去那几种,虽然众人百看不厌,但是看到谢知经历后世熏陶后,改写而成的各种小故事,别说是女人,就是男人都看入迷,不由自主觉得就应该多做善事。
谢知笑道:“善在于心而不在行,有善念就是行善,有时候很多人并无时间和精力去行善,但只要他们动了善念就是行善。”
陈留不由听住了,又问了谢知好些自己的疑惑,谢知一一耐心回答,像大母这年纪的贵夫人,求得不是子女平安,自己生活顺遂吗?抓准她们心理安慰她们肯定没错的。
谢简来喊孙女时,就见小丫头一派高人状的被人围在中间,款款说着她那套观点,周围全是被她骗得自己姓都快忘了的傻子。谢简暗暗深吸一口气,语气平稳的喊道:“阿菀。”
谢知起身恭敬的给谢简行礼:“大父。”
谢简见她乖巧的模样,只觉得头涨得更疼,谢简不担心次子那种把反对写在脸上的人,但是面对几乎可以成为乖巧范本的孙女,他真不知道应该在怎么办才好。论心智,孙女比次子成熟多了,她显然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所以谢简更奇怪,她为何要这么做?他一直以为孙女并不反感入宫。
“跟我来书房。”
谢简的语气过分的平静,让陈留察觉出不对劲,她下意识的起身喊道,“郎君。”别人不知道,她跟谢简夫妻多年,如何不知道谢简目前情绪不对,他似乎在生气?他是在跟阿菀生气?
谢简对陈留安抚的微笑,“我就跟阿菀说些话。”
谢知也笑道:“大母别担心,祖父要给我写的善经作序呢。”
谢简斜了孙女一眼,谢知对他微微而笑,谢简只能憋着一口气说:“嗯,我想问问关于善经的事。”
陈留这才放心,对谢简笑道:“那你好好作序,我觉得阿菀这两本善经写得好。”
谢简微笑的说:“放心,我会好好给她写的。”
祖孙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书房,书房外花园里谢洵正急的团团转,看到父亲和侄女过来,他连忙凑上来,“这件事是我——”
谢简嫌弃把蠢儿子拨到一边,对谢知说:“跟我进来。”你根本连前因后果都不清楚,还想担责任?他怎么不蠢死!
谢知对谢洵甜甜一笑,“小叔别担心,祖父要给我善经作序呢。”
可惜谢知的话可以安慰陈留,却安慰不了谢洵,他见两人进书房,他连忙也跟他们一起进去。谢简的书房里有一座假山,假山上流水潺潺,是谢简特地请墨家传人给他做的机关盆景,美其名曰为带动书房风水,实则为了防止外人偷听他的重要谈话。
谢简被谢知几次打岔,心头怒气消下不少,人一冷静,理智也恢复过来,他坐在假山旁对谢知道:“说吧。”他要一个合理的理由,谢简瞄了一眼左立难安的蠢儿子,将茶具给他,示意他泡茶。
“陛下在打造双人梓宫。”谢知一句话,让谢简握着茶杯的手一紧,而谢洵则几乎跳起来,他震惊看着侄女,阿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陛下的梓宫是可以并排躺双人的,他想跟我同生共死。”谢知看着祖父难得震住的脸,又补充了一句,“所以他允许我生太子。”
“不行!”谢洵急急反对,正要说话,被谢简一句话堵回去,“闭嘴,泡你的茶。”谢洵被父亲一瞪,只能灰溜溜的继续泡茶。
谢知给可怜的小叔点蜡,然后组织语言对谢简说:“大父,我以前是愿意入宫,可是我没想跟陛下同生共死。”谢知顿了顿,语气转为讥讽,“一样是皇帝,我父亲可以安排阿娘离开,可以为我安排死士,而他只会让我殉葬,他凭什么?”这是谢知第一次当着祖父和小叔的面,承认自己完全清楚自己的身世。
谢简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复杂看着孙女,他虽行事有几分不择手段,但并不是完全不顾孩子性命的人,可孙女跟儿子还是瞒着自己做这件事,他们是觉得他会枉顾阿菀的性命?谢简冷然问:“你们觉得我会逼你去死?所以瞒着我擅自做主?”
谢知摇头:“大父你误会了,小叔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是刚知道的,他只知道我不愿意入宫,担心你会反对,所以同我瞒着你行事。至于我为什么不告诉你——”谢知微微一笑,“你就当我任性好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我自己也可以解决。”
就如谢知之前所想的,虽然谢简一切行事以利益至上,但并不是狠心到底的人,看他对家里女儿婚姻选择就明白,他至少还是考虑到女儿未来婚姻是否能幸福的。
谢知也对自己有自信,对祖父来说,活着的自己,比死掉的自己更有价值。活着的太后才可以干涉皇帝的想法,死掉的太后最多只能偶尔活在皇帝的怀念中,只有太后在,外戚才能跟皇帝谈感情;没有太后,外戚就只是单纯的臣子,最多能得到皇帝几分礼节上的尊重。
谢简冷冷的看着孙女,谢知坦然回视祖父,目前为止,她的所作所为,都没有损害谢家的利益,她只是打乱祖父未来的计划,可她相信祖父知道拓跋曜想让自己陪葬后就不会考虑走外戚路线。同样拓跋曜那边反应也在她预料之内,她有把握不会让拓跋曜不会对自己翻脸,所以祖父,我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我也能自己解决。
谢简也怅然发现孙女的成长,他心中既愤怒又骄傲,同时又有些失望,为什么阿菀不是孙子?“把你的计划都说出来。”事已至此,谢简只有先了解孙女所有的想法,才能继续行事。
谢知也不隐瞒谢简的想法,将自己的计划详细解释了一遍,“我现在的名声只是瑶姬的弟子,但是随着纺纱机和织布机的推进,大家渐渐的都会记得我是推进了纺织。”谢知顿了顿,轻声道:“自古只有皇帝亲耕、皇后亲蚕。”养蚕是为了织布,纺织也是为了织布,只要明眼人都能看出谢知其中的深意,她相信这里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自己在为入宫封后做准备。
谢简问:“你就这么确定太皇太后会忌讳你入宫?”
谢知道:“醒掌天下权,任谁体会了这种感觉都舍不得放弃,而且她能退,她身后那些人能退吗?”太皇太后能登顶,当然不能仅仅靠自己,她身后还有很多人,有时候英雄末路真的只是末路吗?当然不是。他们只是最后没有选择的权利而已。
或许皇后权利不比太皇太后,可一个得宠、而且娘家得力的皇后,必然会分走太皇太后手中的权利,当惯老大的人谁愿意当老二?而且太皇太后或许可以允许拓跋曜立别的女人为后,但她肯定不想要自己这样的皇后。
莫说太皇太后不想要,就是跟着太皇太后那些人,心里哪个没想法?谢家底蕴虽然不及崔家,但人才比崔家多,一旦谢知这样的女子入宫,对谢家来说无疑是如虎添翼。祖父只是太皇太后集团中的小后辈,走在前面的那些前辈,又几个愿意他将来越过他们?
“就算没有太后,宫里的那些嫔妃也不会愿意我入宫,就算她们没有决定权,但她们可以潜移默化的影响陛下,上有太皇太后的意图、下有嫔妃的推进,陛下真会愿意为我,跟太皇太后硬对上吗?”就算是亲政,拓跋曜都是用利益交换手段得来的,他又怎么会为自己对太皇太后施展强硬手段?
谢简问:“那如果太皇太后不在,你又准备如何?且你如此行事,是想绝自己后路?你不想再嫁别人?”
“离太皇太后不在,还不知有多少年,如果是十多年以后,我都是二十出头的老女,届时陛下子嗣满堂、妻妾成群,能不能记得我还两说。我哪里能想这么远的事?我是没准备再嫁人,想要得到,必然要先舍得,天下哪能事事占便宜?如果等太皇太后离开,陛下还念着我,我倒是可以在道观招待他喝杯茶。”谢知为了能说服祖父也是违心了,硬说自己二十多岁就是老女,她当初奔四都觉得自己是少女。
谢简勃然大怒:“荒唐!我孙女岂可做外室!”她在道观招待拓跋曜喝茶,两人就算是清白也说不清了,谢简怎么允许孙女堕落至此?
谢知微微一笑:“所以大父愿意帮我吗?”她当然不会做外室,外室在古代就是实打实的小三,任何人都可以看不起外室,谢知怎么会允许自己沦落到这地步?她要做拓跋曜的朱砂痣、白月光,而不是蚊子血、白饭粒。
“你还有什么底牌?”谢简明白自己已无法彻底掌控孙女,除非他能狠下心现在把孙女现在的羽翼折断,可看着眼前这神采飞扬的孩子,谢简又狠不下这个心,算了,比起让她入宫,或许让她留在谢家更有利。
“我有一种五十天可以成熟的稻种。”谢知说,“我本来想过几年再推出这种稻种,可后来想到我的身世,我又改主意了,或许再等过几年更好。”谢知一开始找占城稻,真得完全没有任何私心的,后来因为有了私心,她一时激动,想借占城稻扬自己名声,可等冷静下来,她才发现这法子不可行,她要真推广了占城稻,她只能入宫了。
她梁国公主的身份、加上占城稻的宣扬者,她除了进拓跋曜后宫,没有地方可以进去,而现在她好歹还有退路。毕竟纺纱织布无关国体,尤其是在现在粮食还不能填饱肚子的当下,想靠改进纺纱织布机促成棉花革命是完全不可能的。明朝能有棉花革命是因为他们那时候生产力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现在完全没有明朝那时候的条件。
谢简脸色变了又变,冷哼道:“总算没有傻到底。”他看着孙女,“你就这么点计划?”
谢知说:“这点计划就有五成的希望。天下哪来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五成的希望,足够我冒险了,实在不行,我还有还有最后一条路——死遁。”
“胡闹!”谢简想都不想呵斥道:“你不怕假死变成真死。”
谢知轻笑:“我敢做这件事就不后悔,真有什么后果,也由我来承担。”
谢简看着孙女,“你都决定了?不反悔了?”
谢知说:“开弓的箭怎么可能回头?”
虽然不愿意,但谢简不得不承认,他那么多子嗣中最像自己的居然是女儿和外孙女,她们是天生的政客,有政客的谨慎,也有政客的决断或者说是疯狂,谢简心中轻叹,本来他是踏踏实实的走太傅、外戚的路线,但是他没想拓跋曜居然会堵死这条路。
他想要阿菀殉葬,也是防着他们,防着谢家。因为他觉得谢家很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崔家,或者是比崔家更厉害?所以他只愿意封赏谢家爵位,下降公主,却不愿意让谢家有个太后。谢简沉默良久对谢知说:“你那种子给我一份。”
“今年的良种我都让三姨带去梁国了,三姨会分出一半给族爷爷,不过为了让族爷爷相信,还需要祖父一封手书。”谢知说,她早知道祖父跟梁国谢家有联系,谢家在梁国虽被打压再三,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谢家也不算彻底没落,她想要在梁国发展,谢家是必不可少的合作伙伴。
谢简问谢知:“你养了很多死士?”
“没有,我没有养很多死士。”谢知只养士兵,不养死士。
谢简知道自己已经管不住孙女,没有自己,她爹留给的那些死士也会替她打点一切,谢简暗忖,恐怕萧赜都没想到自己留给妻女保命的死士,会被自己女儿利用得如此彻底,就算是谢简都忍不住暗忖,如果萧赜没死该多好,有阿镜和阿菀在,谢家又何须自己如此殚精竭虑?
“以后你准备怎么办?”谢简轻敲茶案,“仙姬的名声必须到此为止。”再下去就过头了,皇帝也不会允许。
谢知说:“我也准备到底为止,陛下也不许我再看道教书籍。”
谢简眉头微蹙,“那你待如何?”
谢知托腮说:“祖父你觉得我出一本算经如何?”
“你出算经?”谢简不是看不起孙女,而是算经跟道经不同,孙女注释道经还能有底蕴,算经她能行?她从来没有展现过自己在算经方面的天赋。
“我当然能出算经。”谢知骄傲的说,“我算术很厉害的。”虽然她数学很渣,可好歹她是学过高数的,数学,大约是任何一个现代人都能自傲于古人的学科了。
有孙女清静经的经验,谢简也不敢小看孙女,“你先写完再说。”
谢知兴致勃勃的说:“我都想计划好了,我先写算经,然后写一本如何养蚕的心得,再写食谱……”
谢简给孙女泼冷水:“等你把算经写完再说。”她真以为作书这么容易?还食谱?别说下厨,她能分得清五谷吗?谢简看着眼前陌生的、活力十足的孙女,这孩子以前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本性?谢简自嘲的一笑,罢了,不入宫就不入吧,横竖拓跋曜也不想出现外戚之家,那他就实打实的走纯臣路线。
谢洵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阿菀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以后给你写序。”他还自己的给阿菀的序言。
谢知点头,“嗯,以后我每本书都让小叔作序。”
谢简懒得看这对叔侄表现情深,“说完就快走!”看到蠢儿子有糟心,他怎么就没一点像自己的,光一张脸有什么用?
谢洵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老爹生气,只能起身告辞,谢知上前抱了下祖父,然后很快放开,“大父,你真好。”虽然大父始终没表露什么,可她知道他在知道拓跋曜要自己死的时候,他就放弃让自己入宫打算,大父跟崔家那些人始终都是不一样的,很多时候他只是嘴硬心软。
谢简浑身僵硬的看着孙女离去,等孙女和儿子,他才笑骂一声,“不进宫连规矩都没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