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左慈冷静而锐利得盯着冯玉。
冯玉先是微微欠身,表示敬意,这才含笑徐徐问道:“当日作恶的李旦、张江不也是金丹派的方士么?贵派之中,既有乌角先生这样的仙长,也有李旦、张江这等顽劣之徒。陛下?若要奉一教为尊,其中却还有张江、李旦这样的恶徒,如何可行?传出去,天下?人都不会答应的。”
左慈目光一缩,冷声道:“李旦、张江这等恶徒,早已不在我教中,人也已经为袁绍所杀。冯大人若是担心这一点,大可不必。”
冯玉含笑道:“敢问贵教有弟子多少??其中果真没有李旦、张江这等小人了么?”
左慈一时没有言语,目光越发森冷起来。
刘协在上面看着,知道冯玉这是拿捏住了左慈的短处,左慈长于?法术,但冯玉问的是个社会组织学的问题。要怎么肃清一个教派,设定相?应的规则与进出制度——这些左慈此前是从未想过的,而原本与他竞争的符水派如汉中五斗米教,就已经做得像模像样。入教,那就是缴纳五斗米;进入之后会有不同的等级制度,至于?退出机制,不好意思,就算你死了也还是我教中的鬼。
比起来,金丹派就太缺少?组织性,大家也没有所谓的师君、教主,就是各自占个山头,闷头炼丹,炼个几年,服下?去的重?金属够多了,这便?两腿一蹬,脱去凡胎,立地成仙。
左慈提要求的时候,只?是比照着天下?其它教派,比如张鲁领导的五斗米教,又或者张角领导的太平教,要皇帝承认他们金丹派也不弱于?人。至于?金丹派成为国?教之后,要怎么组织安排,怎么与政体?相?辅相?成,左慈脑袋里根本没有相?应的概念。
此时左慈听?了冯玉的“刁难”,虽然?隐隐感觉对方是在耍赖,但的确第一次思考这些问题。他看起来还是在森冷得盯着冯玉,其实目光已经是呆滞的,只?是因为常年只?用一只?眼睛,目光天然?要锐利许多。
刘协在上首看着,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毕竟左慈能解曹昂的毒
,定然?也能炼制出下?毒之物,三人同处一室之内,就算左慈暗地里留下?点痒痒粉,那也够难受的。
刘协笑道:“玉奴所说,正也是朕所担心之事。乌角先生救治子脩,朕是很感激的。不如这样,先生可有著作?朕从前于?道学上修为浅,先看先生的著作,深入了解一番,再做定夺,如何?”
左慈目光挪到皇帝脸上,冷着一张脸,道:“陛下?可莫要戏耍道人。”
他虽然?只?说了这一句,但刘协很明白他的未尽之意,那就是“戏耍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刘协保持微笑,道:“先生放心。”
一时左慈退下?,让身边的童子送上来三卷书,都是他所写的金丹派经书,分别?是《太清丹经》《九鼎丹经》与《金业丹经》。
刘协垫了一方丝帕,这才缓缓翻开经书,见那童子伶俐,便?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跟着你师父多久了?”
那道童脆生生道:“小人叫葛洪,今年已经十六岁。乌角先生不是小人师父。”
“哦?他不是你师父?”刘协明白过来,这大概就像是仆从吧。但左慈这样的人,收到身边的道童,总不会没有来历。他便?又问道:“那乌角先生是在何处遇见的你?”
葛洪尚且年轻,面对的又是皇帝,也就没有要防备的心,坦诚道:“小人族中有位爷爷,是乌角先生的徒弟。后来爷爷自去修行,大约是见小的还算勤快有天赋,就送到乌角先生身边,做些洒扫的事情,也跟着学些强身健体?之术。”
刘协问道:“你族中的爷爷?那人多大了?”
葛洪道:“族中那位爷爷叫葛玄,如今总该有六七十岁了吧。”
刘协又问道:“那乌角先生呢?”
葛洪挠挠脑袋,道:“这个小人也不清楚,不过之前听?先生跟朋友交谈,说是已经有几百岁了。”
刘协看这道童不像是说谎,但总也不能相?信左慈又几百岁了,就看向冯玉,却见冯玉也正看过来。
冯玉便?又问道:“乌角先生的朋友们在襄阳城中吗?”
葛洪道:“这就不清楚了。”
刘协笑道:“辛苦你跑一趟,回去代朕谢过乌角先生。”又送了两碟果子给道童。
葛洪笑眯眯下?去了,只?觉皇帝亲切。
殿内,刘协与冯玉道:“他既然?有友人,就还有牵挂,倒也不必太担心了。”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掣肘,再不能够飞天入地了。
暂且放下?左慈之事,冯玉趋前问道:“不知明日陛下?是否得空?臣这边还有许多州府中的博士,想要求见陛下?。”
刘协“唔”了一声,明白这些博士倒也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不过要这样一份荣耀,便?道:“此前玉奴能稳住荆州,这些博士们也出力不少?吧?”这也是实情,虽然?博士们不能上阵杀敌,但是却能够营造声势,跟随在冯玉身后,打出汉室正统的招牌,就让手握重?兵的蔡瑁等人也不得不掂量一二,恰好朝廷又搞死了袁绍、平定了黄河以?北,于?是荆州才没有经过大的动乱,就换了天地。
“是。”冯玉点头,这些人既然?跟着他,他自然?也要给他们一点回报,“这些年,天下?名士汇聚于?荆州者颇多。这次响应朝廷的许多名士,臣此前都已经写信推荐给陛下?。不知陛下?可有看入眼的?”
刘协稍加回忆,道:“有个叫王粲的,有一首《七哀诗》写得不错。”
“他祖父曾为司空,本人也极有才学,从前蔡邕也称赞不已的。”冯玉对于?自己举荐过的人,记得清楚,此时道出王粲的家事生平来。
刘协点一点头,道:“这些人你看着安排,荆州六百石以?下?的官职,都由?你说了算。六百石以?上的,还是要跟长安商量着来。”
这相?当于?荆州中级以?及部分高级官员的人事任免,全都交给了冯玉。
这权力不可谓不大。
冯玉并不推辞,先是谢过,又笑道:“这样一来,蔡瑁张允等人怕是要气?疯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你怕了?”
冯玉笑道:“臣怕什么?正是要与他们斗一斗。”
刘协便?道:“你自己拿捏分寸就是。”
冯玉了然?,道:“臣明白的。”既不能真激得蔡瑁、张允发兵反叛,又要一点一点蚕食他们手里的势力,动摇他们的根基。
“朕明日就不见州府那些博士们了。”刘协对于?自己作
为“工具人”的事情也不是很热衷,又道:“朕明日要去城郊访一访这荆州的名士。”
冯玉闻言,便?知道皇帝所说的乃是司马徽、庞统、诸葛亮那些人。这些人都是大族出身,以?司马徽为首,按照此时最时兴的方式,品评人物。他也曾经给皇帝举荐过这些人。只?是此前荆州形势不明,所以?这些人都不肯出来为官,大约一是不看好刘表;二则是没等到合适的“价钱”。
这个价钱,既包括了前来者的身份地位人品性情,也包括了对方愿意给出多大的尊重?与诚意。
显然?在司马徽、庞统、诸葛亮等人看来,此前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他们都是大族出身,又不等米下?锅,尽可以?优哉游哉耕读于?城郊良田之上,每日里弹琴赋诗、高谈阔论。
“玉奴明日随朕同去。”刘协笑得有些感慨,“自玉奴离开长安,似这般日日相?伴,都极难得了。”
冯玉抬头望向坐在上首的皇帝,也有无限感慨,心里清楚皇帝是不可能久留在荆州的,不过十天半月又将离开,而他此时还要留在荆州稳定形势,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说不得都回不得皇帝身边。从今往后,如少?年时一般,日日相?伴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这些都是在他执意要离开长安南下?时,未曾想到的。
次日,在冯玉、曹丕陪同下?,由?淳于?阳领兵隐秘保护,刘协往襄阳南城郊而去,转入乡间小路后,虽是白日,但也见户户门扉紧闭,可见动乱之下?刘表之死的阴影还会完全褪去;车到半途,只?有一户不同,见门前聚了许多本地的村民,那一户门高墙厚,也与普通农户不同,仿佛是个富户。
刘协本意也是要了解荆州的风土人情,因此下?车,步行至于?门前,示意冯玉探问。
冯玉在荆州一年,已是会说当地方言,与门前这些村民交流起来,竟是没有障碍。
一时问明白了,冯玉解释道:“这一户乃是‘巫’家,家主人能与已经死去的人沟通。所以?村民家中有人故去,或是梦见了逝者,都会来这里请求帮忙。”
“请求帮忙?”淳于?阳在旁,听?到这里不知是讥讽还是询
问。
冯玉道:“有人梦见逝者,比如说亡故的父母,担心父母过得不好,就来问巫家解决之法。”
刘协自来是不信这些的,但见这户户门扉紧闭的乡间,这一户却聚集了几十人在门前,也许是因为今日左慈之事,他兴起了探究之心,便?站着没动,也等在人群里。
他们四?人可是太扎眼了。
等候的村民一面挂心着自己的事,一面悄悄打量这些人,只?是不敢上前搭话。
冯玉便?又问此前问过的那村妇。
那村妇是陪着婆母前来的,此时那婆母斜靠在树上,似是有些力气?不支,垂着眼皮想着心事,对外界的一切并不怎么回应。那村妇则要健硕些,乡间也没有男女大防这些瞎讲究,见冯玉问,便?也热心回答。
一来二去,冯玉便?问清楚了,又一一讲给刘协。
“里头的巫家会‘请’来不同的亡人,说到是哪一家什么特?征的,外面这些等着的若对上了,就进门去,借着巫家跟逝者交流。”冯玉也真是善于?与人打交道,短短时间内已经了解了身边这一对村妇与婆母的情况,“这俩乃是村东头的,那个年轻的是年老的儿?媳妇。家里儿?子服役去了,父亲原本好好的,两年前忽然?就偏瘫了,虽然?如此,那婆婆用心照料,算着四?十岁的人,总也还有十年好活。谁知道半月前,那父亲下?床摔了一跤,竟然?就去了。这婆婆日也哭,夜也哭,眼泪也流干了,前几天忽然?说梦见死去的丈夫了,说是担心丈夫在地下?过得不好,于?是要儿?媳陪着来问一问巫家。”
那村妇大约也知道冯玉是在转述他们的情况,开口用乡音道:“哎哟哟,这日子可怎么过?丈夫丈夫,出去了,服役了,当兵了,人如今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公公瘫了,又摔了一跤死了。现在婆母眼看着要哭瞎眼睛,我下?面还有两个小孩子,家里的田地也没人耕种了,眼看着交不出租子来,只?能把地卖了……”
刘协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她的话语,但是从她悲苦的眼神与沧桑的神色中,总也能懂得这是在诉说她生活的不幸。他看到年轻女人臂弯上挎着一只?发黄的小竹篮,里面用
一块掉色的红布盖着些什么,角落里露出一点鸡蛋的模样来,只?浅浅的一层,大约不过**个鸡蛋,她像是对待身家性命一般一直用另一只?手护着。这大约是等会儿?要给巫家的报酬。
说话间,就听?里面有人喊了句什么,大约是说哪家的人;就见外面等着的人里有两三人一边哭着一边喊着跑进门去。
门内哭声大作,又渐渐低下?去,片刻之后,那两三人又互相?搀扶着,擦着哭过后红红的眼睛,离开这里沿着小路远远去了。
冯玉不时将他听?到的内容,转成官话讲给刘协听?,“树下?那一家是家里有个十三的男孩落水死了,家里要给他做一桩冥婚,来找这巫家勘合。门边那一家是已经来过一次了,据说死去的父亲在地下?过得比原来好了些,再来是问问现在如何了……”
在他的讲述中,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庄里,民众生活中的悲苦一点一点在他们四?人面前展开。
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
可是在这些人身上,好像格外沉重?悲苦。
此时门内又喊了,就见那挎着忌惮的村妇搀扶着婆母,一面高声应着,一面往里走去。
刘协抬腿跟上。
曹昂与冯玉微微一愣,也跟上去;淳于?阳是始终跟在皇帝身侧,半步不落。
里面巫家的帮手见了一愣,用半官话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因为是明显的外乡人,脸面上又是从未经过劳作的,衣饰整洁,怎么看都不该是出现在这乡间的人。
冯玉上前,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低声用乡音道:“外头来的客人,没见过这巫家的本事,来瞧瞧稀奇。”
那帮手接了银子,也不敢招惹他们,更?不敢赶他们出去了,只?低声道:“那你们别?说话,安静看,不要惊扰了巫家。”
就见院中那巫家从一棵大树下?一瘸一拐走过来。
刘协等人看着还不如何,那村妇与婆母却是一见之下?就哭软在地。
那婆母也喊,村妇也喊。
大约都是在唤亡人。
那巫家一瘸一拐走到跟前,虽然?是个中年人,发出来的却是略显苍老的声音。
冯玉在旁翻译道:“这是那巫家请了亡人上身,那亡人借着巫家
的身体?说话了,他说,自己原本有七十二的阳寿,只?是因为那日在院中杀了一条蛇,这才折损了性命,如今罪孽还未消除,所以?还要受责罚。他请家人给他在城东道观里求个差事,慢慢做几个月,兴许就好了。”
那村姑已经扶着婆母站起来。
巫家也恢复了常态,直立站着,他原本的双腿却是好的,丝毫不瘸。
刘协在旁边看着,踏入这扇门之前,原是觉得这都是封建迷信,还要坑害村民家中仅有的几个鸡蛋;可是入了门内看过,听?着那村姑与婆母的哭声,听?着冯玉的解释,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此时那婆母哭过之后,亲自拿了儿?媳带来的竹篮,珍重?得摆在院中方桌上,上面已经摆满了前头人送来的东西,有米有面有果子,也有这样的几个鸡蛋。她那张原本充满了愁苦担忧的面容,此刻竟然?舒展开来,像是卸下?了万钧的担子,找到了通往幸福彼岸的路。
刘协虽然?早知宗教是绝望者最后的慰藉,是痛苦之人的救赎,但真的看到活生生的这一幕,还是颇受触动。
那巫家并不看他们,坐下?来闭目凝神,身子微颤,片刻又喊了什么。
门外便?有哭喊声起,又有新的人进来。
刘协便?借着门打开的那一刻,带着冯玉、曹昂等人走了出去。
因了这一段插曲,路上的气?氛便?显得有些沉闷,刘协现在自己思绪中,曹丕与冯玉便?都不好擅自开口。
待到了诸葛亮耕种之处,却见虽然?也是乡间,但与方才所见的村落迥然?不同,良田沃野,旁有水渠,田间有几个农夫正在间草,田头有位童子在喂牛。沿着良田向上,高处起了一座新的木房子,装饰整洁,阳光明亮。
屋子里出来一位童子,道:“我家主人出去了。不知客人姓名?待主人回来,小的好通报。”
刘协并不回答,目光落在檐下?棋盘上,见是一种与后世飞行棋很像的棋盘。
冯玉问那童子,道:“你家主人去哪里了?”
那童子道:“家主人行动不定,或入深山访高人,或下?山谷寻故友,哪里说得准呢。”他跟在诸葛亮身边,也颇有几分文才,另外还有几
分倨傲。
以?诸葛亮娶了黄家女儿?的身份,再加上司马徽等人传播的名头,要来见诸葛亮的人,也不在少?数。
刘协看一眼那童子,道:“你这么了解你家主人,定然?有找到他的法子。你且去问一问,是他今日回来见朕,还是明日去行宫见朕。”
那童子大惊失色,道:“这……您是……是皇帝?”他交待了实话,道:“家主人今早接了友人帖子,一早就出去了。小的这就去传话。”说着就要出门,又不放心,退回来跟另一个童子交代了几句。
于?是两个童子,一个出去报信,一个掀帘入内。
不一刻,草帘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位布衣的年轻夫人。
那女子走到刘协身前三步,盈盈下?拜,道:“妾身黄氏,夫君不知陛下?亲临,疏于?迎接,请陛下?恕罪。”
刘协便?知道这是诸葛亮的妻子,黄承彦的女儿?,定睛看去,只?见她虽然?发梢黄色、皮肤偏黑,但是也绝对算不上丑陋,且双目灵动,隐然?有顾盼生辉的光彩。诸葛亮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能在荆州声名鹊起,与入了黄承彦的眼,娶了这位黄小姐,不无关?系。
刘协温和笑道:“不知者不罪,是朕来的唐突。”
在刘协打量她的时候,黄月英也在暗暗留意皇帝的神态,因方才那童子进来转述的话,是极不客气?的,隐隐透着威胁之意——早见晚见,皇帝征召,岂能不见?黄月英可不想要丈夫得罪了初来乍到的皇帝,因此才出面迎接,谁知一探之下?,却见皇帝声气?和缓,丝毫没有愠色。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也是她主动出来的缘故——就算皇帝有所不悦,恐怕也不好对她这位妇人发作。总是能缓一缓的。
刘协指着檐下?那新奇的棋盘,问道:“夫人可会下?此棋?”
黄月英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露出一点羞赧之色,好在皮肤黑倒是看不太出来,低声道:“这是妾身闲来无事,自己做着玩的,下?棋的规则还没定清楚。”大约是怕皇帝失望,又走上前去,从案几底下?捧出来另一幅棋盘,道:“这是妾身夫君所制,规则已经明晰。”
刘协看时,却见是一个六角星形状的
棋盘,盒子里装了六种颜色的棋子,与后世的跳棋很像,便?笑道:“请夫人教朕。”
黄月英笑道:“这棋两个人到六个人都能玩。”说着便?解释规则。
刘协听?着,因为有后世玩跳棋的经验,很快便?明白了,坐在对面道:“请夫人与朕对一局,如何?”
诸葛亮还没有回来,黄月英要招待好这位贵宾,因此谢罪过后,便?斜签着身子坐下?来。
刘协用黑色的棋子。
黄月英原是惯用黑色的,但总没有要皇帝让着她的道理,因此挑了红色,慢慢摆起来,口中又道:“家中童儿?,乡野之中惯了,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原宥。”
刘协微微一笑,手上摆着黑子,仿佛是漫不经心道:“夫人太过谦了。荆州大公子不也扑了个空吗?”
他口中的荆州大公子就是刘表的长子刘琦。
刘琦昨日出城,来见诸葛亮,想要求教,但是诸葛亮早已经躲出去了。
这些都瞒不过冯玉的耳目,也就瞒不过刘协。
刘协也是知道此事后,彻底放弃了刘表的两个儿?子。刘琮的蠢笨,他早已经在昨日见刘琮、蔡瑁与张允时领教过了。这大公子刘琦却是个看着聪明,其实也蠢笨的。要知道诸葛亮此时与蔡家是连着亲的,蔡家原本又是支持刘琮的,刘琦来向诸葛亮问计谋,又不是从前两人有过命的交情,这不就相?当于?与虎谋皮吗?
诸葛亮避而不见,这还是好的;若是那等歹毒的,反而设个圈套下?来,只?怕刘琦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黄月英摆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颤,听?到皇帝点出刘琦来访之事,便?知道自家的动静都在皇帝掌握之中。
荆州动乱已经三个月,她与夫君其实是避祸出城。刘表一死,朝廷的势力介入,到时候等着他们的究竟是清算,还是起用,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两人摆好棋子,你来我往。
刘协是心无旁骛,黄月英却在犹豫要不要让,因此一时就成了不输不赢的场面。
便?在此时,淳于?阳从去而复返,在刘协耳边轻声道:“陛下?,诸葛亮在司马徽家中。同在的还有庞统、徐庶等人。”
诸葛亮的童子出去寻找主人
报信,暗中保护皇帝的郎官便?分了一队隐秘跟随。
刘协不紧不慢又挪了一子,低声道:“那又如何?”他们这些名士,每日闲暇不都是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吗?比譬如诸葛亮所制作的这棋盘,少?则两人可以?玩,多则六人可以?玩,正合了他们平时聚会用,再多也不过是六个人。
淳于?阳在皇帝耳边,又低声道:“他们虽然?日常也聚,但从未这么早过。”他手下?的郎官探明之后,跟冯玉带来的人一交换消息,便?觉出问题来了。
冯玉在荆州,对于?这些大族名士也是派了人盯梢的,这些人虽然?是文士,但手中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若是聚在一起,密谋些什么事情,一着不慎,就会酿成大祸。往日诸葛亮、司马徽等人也有这样一人召集,数人同来玩乐的情况,但通常都是日上三竿之后,才派童子来邀请,兴致高了,最多当夜就不回家,宿在一处。
但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一大早就召集了各人前去司马徽家。
就好像,就好像司马徽知道今日会有什么大事儿?一样。
刘协手指间夹着棋子一顿。
他身边的安保一向是极为严密的,自汪雨之事后,更?是小心之上又加了一万个小心。
淳于?阳低声道:“陛下?,不如早归。”
如果司马徽知道皇帝要来,那么在司马徽之外,必然?还有什么人知道这消息。
有心算无心,南城郊这一片都可能不安全。
而此刻司马徽府中,诸葛亮原本正与主人、庞统、徐庶等人谈论荆州形势,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司马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见到自己家的童儿?来了,诸葛亮便?叫他进来说话。
那童儿?却只?是打手势示意诸葛亮出去。
徐庶与庞统都笑道:“孔明快去吧,怕不是弟妹传话。”
诸葛亮便?出门来。
那童儿?打着磕巴,躲着人小声道:“先生快回去吧,家里来了贵客。”见诸葛亮还要笑,忙附耳道:“是陛下?来了。”
诸葛亮神色一变,有些不敢置信,与那童儿?对看了一瞬,这才入内请辞。
徐庶与庞统都笑道:“果然?是弟妹来寻你了。”
司马徽坐在上首
,看着诸葛亮的神色有些奇怪,低声道:“你自去吧,咱们改日再聚。”
而另一边草庐檐下?,刘协当机立断,起身笑道:“看来这一局朕是赢不得了。朕还有些事情,这便?告辞了。”
黄月英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要走,又不想丈夫错过这样宝贵的机会,此时却也不能拦着皇帝,只?能起身笑道:“妾身明日让夫君去给陛下?赔罪可好?”
刘协看一眼阴云密布的天色,淡声道:“这两日怕是都有雨了。”
黄月英望着皇帝。
刘协忽然?问道:“夫人这里可有诸葛先生的旧衣裳?”
黄月英道:“是有几身……”
“给朕带走吧。”
这个要求可太奇怪了。
黄月英看着皇帝忽然?冷肃下?来的神色,却也没有多问,匆匆入内,不一刻捧衣而出时,却见皇帝已经不见踪影,只?那一位黑面的将军还等在檐下?。
淳于?阳接过那一叠衣裳,便?要离开。
“将军,”黄月英叫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淳于?阳转身看她一眼,瓮声瓮气?道:“外面雨大,夫人就不必出来相?送了。”他阔步冲出檐下?,解了拴在树上的马,在越下?越大的雨中,一跃上马,追着车队尾而去。
黄月英立在檐下?,对着雨幕中远去的皇帝车驾缓缓一福,眉心却深深蹙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车驾内,刘协取了铜暖炉,递给曹昂。
虽然?荆州比北边要暖和,但这冬末的冻雨一淋,还是容易激出病来。
刘协擦着自己脸上的雨水,他没有等从人举伞就出来了,低声问道:“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皇帝在外的行踪,是最顶级的秘密,不应该为外人知晓。
冯玉要负主要责任,但此时也顾不上说请罪这等无用的话,苍白着脸,紧张回忆着,轻声道:“这次跟随出来的郎官,是宫中出来的,都是子柏亲手调|教出来的,又经了当初汪雨之事的筛查,不该再有问题。臣这边用的士卒,是当初跟随甘宁从永宁郡出来的,与荆州势力也绝无瓜葛……”
会给司马徽通风报信的,多半会是荆州的势力。
曹昂捂着暖炉,只?觉热气?从手心涌入心头,渐渐
缓过来,方才冻得发青的面色也和缓了,见冯玉紧张、皇帝沉默,便?开口轻声道:“可能性太多了,甚至未必是有主的事儿?。刘表之死,原本跟随他的人,恐怕也有心怀怨恨的。咱们今日一路过来,沿途也有许多人看到……”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虽然?如此,但司马徽一早就邀请了诸葛亮等人,肯定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而不是从沿途见到皇帝车驾的人那里听?来的。
外面风雨声大作,愈发衬得马车内忽然?的沉寂暗潮涌动起来。
刘协见曹昂与冯玉都忧心忡忡,抹干脸上的雨水后,笑着宽慰道:“你们想得也太凶险了,如今也不过只?是猜测。兴许司马徽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今早起来兴致太好,忽然?请了几位好朋友前去聚一聚呢?”
曹昂与冯玉都是勉强一笑,知道这个可能性近乎于?无。
忽然?马车一顿。
曹昂与冯玉那勉强的笑容都是一僵。
“前面有车。”淳于?阳在马车旁大声道,他的声音在风声、雨声中听?起来有些遥远。
在可能遭遇伏击的情况下?,贸然?停下?来是很危险的,所以?车队并没有停。
刘协与两名心腹臣子相?顾惊疑。
马蹄踩在雨水中的声音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
淳于?阳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是诸葛亮和此前去请他的童子。”
刘协当机立断,道:“停车,请诸葛先生上来再走。”
此时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一个人都看不到。
淳于?阳先派人查探过前方两侧没有埋伏弓箭手,这才下?令停车。
车队一停,随行的郎官与士卒都刀剑齐出,警戒四?顾。
诸葛亮在司马徽家中,听?童子说皇帝来了,忙不迭辞别?回家,谁知行到半途,正遇上这场大雨。他坐的牛车是没有顶的,此时也当真狼狈,谁知道迎面撞上一列高头大马的车队,而后又见对方刀剑齐出,饶是他才华过人,也难免要心惊肉跳一番。
诸葛亮衣衫湿透,登上了皇帝的马车。
车队再次全速行进起来。
诸葛亮矮身入内,却见正对面大马金刀坐了一位黑袍年轻人,一左一右分别?坐了一位青年,左手边
的青年端方清正,右手边的青年风华绝代。
诸葛亮拖着还在滴水的湿衣,进退不得,跪地道:“草民诸葛孔明,见过陛下?。”
刘协看着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见他虽然?雨中狼狈,但相?貌堂堂,高大清俊。只?以?相?貌而论,的确比他的夫人要高出一层。若是两人才学相?当,那诸葛亮能攀上黄月英的家世,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衣裳都湿透了吧?”刘协温和道,递了一包衣裳过去,“换上吧。”
诸葛亮接过来一看,正是家中旧衣,心中奇怪,不好细问,见皇帝盯着自己,不禁感到窘迫,低声道:“草民这便?下?去换……”
“外面下?着雨,你出去不是又淋湿了吗?”刘协平静而又不容拒绝,“就在这车中换吧。”
诸葛亮看一眼在座三人,要他在人前换衣,这也太!
冯玉在旁低声道:“孔明先生勿怪,路上仓促,不曾查验。先生只?换外裳也可。”
诸葛亮顿了一顿,这才明白过来,瞠目结舌,道:“陛下?是怀疑草民……?”他面色涨红,冷声道:“请准草民下?车。”
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皇帝一见面就怀疑他,甚至不惜要他人前换衣,诸葛亮哪里能受这等屈辱。
外面的风雨声越来越凄厉。
刘协此时心中有许多猜测,盯着诸葛亮,道:“你是自己换,还是朕叫人进来给你换?”
诸葛亮气?得浑身发抖,然?而人在皇帝车中,若皇帝要他死,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不愿浪费生命在这等小事上,当下?抖着手宽去外袍,解下?腰间饰物,见除了几枚印章、一柄竹刀、一环玉佩之外,别?无他物,身上的中衣也被雨水淋湿了,但他是绝不可能再脱中衣的,又换上了皇帝递来的旧衣。
刘协伸手,将那一柄竹刀递出去,交给了淳于?阳。
当诸葛亮再次穿戴齐整,他已是连脖子耳朵都红透了,低着头盯着马车底板,不如此就难以?掩饰心中愤恨。
刘协这才松了口气?,上一次他放松警惕,险些送了子脩性命,自那以?后,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了。
刘协看着跪坐在对面的诸葛亮,轻声道:“得罪了先生,待
此次事了,朕再向先生赔罪。”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好听?的都没用,便?只?说了这么一句,又闭上了嘴巴。
诸葛亮陷在羞窘愤恨的情绪中,也没有察觉此时车厢内诡异的气?氛。不管他以?后能有多大的成就,此时也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被强权逼迫,受此羞辱,一时之间,是很难释然?的。
刘协方才原本可以?不管诸葛亮,任由?他带着童子继续前行。但如果今日这乡间真有人埋伏,恐怕诸葛亮要受殃及,万一死了何其可惜。所以?刘协还是下?令,要诸葛亮上了这一辆车。虽然?这辆车,此时也并不安全多少?。
“陛下?,三里前的那条路封了。”淳于?阳又送来一个坏消息,“还不清楚是谁的人,看着有几百名士卒。”
三里前的那条路,是能容下?皇帝车驾的唯一去路,其余的小路都不能让这驾马车通行。
刘协眯起眼睛,应对道:“车队不停,仍往前去。你们随朕下?车,咱们都换上这些旧衣裳……”他想了一想,“避到来时那户巫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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