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零九章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远看有各种各样的面具,但是对待亲近之人,就会流露出本真的性情,甚至会像个孩子。
杨修也是如此。
刘协最初接触杨修,带着历史中固有的印象,后来发现他有世家子弟飞扬的性情不假,却绝非轻薄之人。后来在宫中,杨修作为郎中,的确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待到刘协带他出行,自长安至潼关,从秦岭走到黄河畔,穿行在干旱的农田里三个月,刘协发现,在那个翩翩公子的外表之下,杨修还有一颗属于年轻人的心,鲜活而又热切,而且饱含了丰富的同情心。
刘协不知道别人看到会怎么想,但是他看到捧着新出炉的文书给他看的杨修,真的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天真的孩子。
当真要背叛自己的出身,谈何容易?当理想落到地上,真的要闹到父子决裂么?
如果刘协真是一个十四岁的年轻皇帝,当真照着杨修所写去大刀阔斧改革,杨修与他那身为尚书令的父亲要如何互相妥协?不,这样的变革中根本没有妥协的余地。
杨修脸上的热烈笑意淡了一些,“家父……”
刘协看着他。
杨修轻声道:“只要这变革对天下百姓有益处,家父也断无阻拦之理。”
他就低头在刘协面前。
刘协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叹道:“德祖啊……”他心中清楚,杀豪族之后,长安城中震惊,这一刻那些原本阻挡他的士族才明白过来。此刻长安城中的军权,握在他这位皇帝手中。
他此前不用,不是因为年幼不懂,只是无意出刀而已。
此刻杨修如此积极来为“新政”出谋划策,本身的意愿之外,是否也有为家族另铺一条路的打算在呢?
刘协将那份文书收起来,道:“这个咱们慢慢再讨论。”
杨修到底年轻。
年轻人的好处就在于,心里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哪怕是同龄人中颇有城府的,在更有阅历的前辈面前,仍是如同一本打开的书。
刘协看到杨修眼中隐隐的不安于恐惧。
要让人心安,就要用他们。
刘协转了话题,道:“你可听说过‘虫堕一器,酒弃不饮;鼠涉一筐,饭捐不食’这话?”
杨修虽然不知道皇帝用意,但他的博学并非假的,当即便道:“这是《论衡》中语,是说虫鼠沾染过的酒水饭食,都不得再用了。”
刘协点头,一笑道:“朕原本还在发愁这件事情要交给谁去做。你要知道每当这样的灾年,流民过处,总是会有疫病横行。这些防治疫病的法子,咱们知道,外头的百姓却多半不知。他们珍惜饭食,这等灾年,怎么肯因为有老鼠爬过,就不吃好好的米饭了?”
杨修听到皇帝用“咱们”二字,心中安定了些。
刘协道:“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防治不好,一场疫病过后,十室九空,比打仗伤亡还要严重许多。你看历史上的战争,战后人口减少,总是因为疫病的缘故。你既然懂这些,不如将这些编成通俗易懂的话,叫百姓都知晓。畜类病死的,也都是有疫病的,也不要吃。”
刘协说到此处,忽然又有些难过得一笑,“其实朕坐在这宫中说着政策,哪里知道外面的艰难呢?兴许真有人家,若不吃这老鼠爬过的米饭,不吃这病死的畜类,就要饿死的呢?若不许他们吃,岂不是就是不许他们活?可若是吃了,一样也是活不成。”
杨修想到出巡路上所见,也有些心情沉重。
刘协道:“好在朝廷有粮。”他想到满满的粮食储备,又有了底气,“还是要防治疫病为先。朝廷原本就有制度,乡里有了疫病,哪怕只出现一例,也要上报朝廷的,这项差事就交给你来总揽。每日的动向,你都要来向朕汇报。防治疫病之道,你还知道哪些?”
杨修的回答就很能体现他世家子弟的生活经验。
他当即便道:“《内径》曾说,于雨水日后,三浴以药泄汗。从前谷雨过后,臣家中都川芎、苍术、白芷、零陵香各等分,煎水沐浴,能防治疫病。有时候也用佩兰煎水沐浴。臣从前曾配过一则方子,以牡丹五分,皂荚两分,肉桂二分,珍珠四分,捣筛为散,觉得头昏昏沉沉,好似要生病的时候,吸一点到鼻子里面,就好许多。”
刘协摇头笑叹,“你这方子却金贵。”
杨修会意过来,看来是要能给普罗大众用的方子。
他微微脸红。
刘协道:“朕此前征召各地医生前来长安,应该也都陆陆续续在路上了。这些人来了长安之后,也都交给你负责。接待外来宾客,原是冯玉的差事。只医生这一项,分拨给你了。”
杨修笑道:“那臣岂不是抢了冯公子的差事。”
刘协也笑道:“你只管抢——他如今忙得很,恨不能有人能为他分担呢。”
冯玉乃是当初最早跟在皇帝身边的四人之一,与曹昂、淳于阳、赵泰乃是一同入宫的。
如今皇帝竟然直言要他来分担冯玉的差事,可见对他颇有几分亲厚了。
杨修望着皇帝的笑脸,眼中原本极力隐藏的恐惧不安渐渐淡了些。
“还有一事。”刘协看着杨修,道:“你家中可有婚配?”
像杨修这样的世家子弟,婚配多半幼时父母都已留意,只等到了岁数成亲了。
杨修微微一愣,道:“原是有的,不过……”
刘协一看他那尴尬的面色便知晓了。
杨修的母亲出身袁氏,恐怕原本给杨修定下的未婚妻,如今已经举家“投敌”跟随了袁绍、袁术等人。
“那你父母的意思是……”
杨修摸了摸鼻子,道:“如今还不知怎样呢。臣只愿一个人再逍遥快活些时日……”他有些警惕得瞅了皇帝两眼。
刘协几乎要笑出声来,杨修只差没把“别给我乱安排亲事”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刘协见他如此,却越发要逗他,道:“朕的皇姐……”
话音未落,就见杨修脸色立竿见影变了。
刘协笑道:“怎么?德祖对朕的皇姐有意见?”
杨修又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是……”
“那是怎么?”
杨修倒也聪明,生怕等皇帝把话说出来之后更尴尬,忙道:“长公主殿下心悦冯公子之事,臣虽然在宫外之时,也多有耳闻……”
刘协恍然大悟。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是这么久以来,除了一个半路来的张绣,少有人往长乐宫献殷勤。原来是当初刘清喜欢冯玉的事情,传的太广泛了,大家一看冯玉长什么样,再看看自己长什么,也就不费那心了。
刘协摇头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张绣去潼关驻守,长乐宫中原本的骑射师父便没了。你文武双全,岂不是正相宜?便去顶替些时日,等朕挑出合适的人,便将你换回来。这等乱世之中,不论男女老幼,都该有些武艺傍身的。”
杨修听到后面,也不禁点头赞同。
刘协看他放松下来,微微一笑,又递了一份折子给他看,“你给朕看了份写了好几日的文书,朕也给你一份好东西瞧瞧。”
杨修总觉得皇帝这种“相提并论”有点怪怪的,他那可是正经的新政理念与举措。虽然腹诽,但杨修还是接过了那折子来,却见是汇报的各处传言——对于皇帝动手清理长安城中一十八豪族的各种版本说法。
各种千奇百怪的传言都有,有的把皇帝说成了普度众生的神仙,有的把皇帝说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妖怪,但是在这些荒诞不羁的传言中,有一种最普遍的,流传在各地方割据势力之中的——那就是这绝不是一个十四岁皇帝能做出来的事情,这不是属于正常少年的手腕与狠辣,皇帝身后还有一个幕后主使者。
也许是反叛的势力们更愿意相信,占据了大义的皇帝,终究还是个傀儡。
而真正可怕的另有其人,但是那个人没有名分,不过是与他们一般的野心家。
杨修看到一条说自己父亲杨彪才是真正朝廷之主的传言,想到当初被蒙在鼓里的老父亲,再抬眸看一眼正悠然自得剥葡萄的皇帝,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春风得意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有苦说不出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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