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七十五章
城外东山阴面,张绣骑马回到约定的半山腰山泉旁。马脖子上挂了一串滴血的鹿耳。跟随在他身后的亲兵马上都驮着猎得的活物。
张绣向早已在泉边的马超叫道:“超弟,你今日所获几何?”
马超却并不理会,只仰头望着山顶。
张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山顶隐有烟起,却也看不清究竟。
马超回过神来,道:“你看那烟。”
张绣道:“约莫是道观走了水。”他又问道:“阳兄还在山上野猎么?他今日起了兴。”他叫同为将军的马超为“超弟”,却称呼比他官阶低的淳于阳为“阳兄”,两人都比他小,然而淳于阳却是皇帝信重之人,自然不能以年龄官阶而论。
张绣下马,走到马超身边,蹲身就着山泉水洗手,一面等着淳于阳回来,一面闲聊道:“明日温侯赴任三辅之地,超弟可要去送行?”
马超在泉边坐了,仍是望着山顶那烟,心中觉得蹊跷,闻言道:“我与他素无交情,作甚要去送他?”
张绣以泉水抹了一把脸,看着马超年轻的侧脸,笑道:“我是羡慕温侯,得陛下信重。”他与马超都是降将,一年半载间,等闲不会给他们兵马,允他们出城,往外地赴任。
马超收回视线,道:“你羡慕什么?淳于阳说,你刚归降,便领了五千兵马,出城追击凉州军,至于潼关。你若要跑,多少机会跑不了。既然没跑回来了,他们自然信你。”
张绣尴尬一笑。
马超看张绣神色,道:“原来是真的,我还当是淳于阳骗我。看来只是不放心我。我随他来东山野猎,也只能带十余人。淳于阳自己带着百余人,不就是防备我跑了吗?”
张绣假装低头喝水,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了。
忽听得马蹄声自上而下,淳于阳领着亲兵归来,马背都空着,一无所获。
张绣起身相迎,高声笑道:“阳兄今日怕是手气不佳。你往山顶去,野物难寻。”
淳于阳策马奔至近旁,毫不停留,道:“上马跟我走!”
张绣与马超都是一愣,看他神色凝重,都知出事了,忙都翻身上马,率领亲兵,跟随在淳于阳之后。
三人各领亲兵,一路往长安城内而去。
张绣与马超伴在淳于阳左右,问道:“出了何事?山顶为何起烟?”
淳于阳只道:“你们跟着我。一会儿我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事儿做好了,陛下必然赏你们!”
张绣一喜,道:“这是陛下安排的差事?”
马超只沉默跟随,心中自有思量。
两人跟着淳于阳,一路来到长安城主街上,忽见前方兵卒涌动,道路不通,正是吕布杀王允之处。
吕布盛怒惊惧之下,当街公然杀死王允,长戟贯出,望着钉死在马车上已无起伏的尸身,胸中激愤稍退,理智回笼,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怎样的蠢事。
他环顾左右,却见街上百姓早已躲避干净、藏入了沿街商铺之中,还有几处门板留了缝隙,缝隙里露出许多窥探的眼睛。
而不远处城中守兵已集结前来,密密麻麻,总有千人之数。
吕布与王允入城,一逃一追,早惊动了守兵。待到吕布当街杀王允,守兵小头目已带了千人赶来。
吕布身边的亲兵道:“将军,事已至此,不如速去!”
又有亲兵道:“原是王允下毒手在先,将军走了,便再说不清楚。不如到陛下面前辩驳一番。”
吕布举棋不定,虽然觉得杀了王允事大,就是小皇帝也不好保他。但若叫他就此离去,他却舍不得麾下三万精兵。
吕布摘了将印,递給亲兵,道:“你去齐整了众人,叫他们从速出城。我原是明日要赴任三辅之地,今早行一日,料也无碍。”他却是要先出城去了,既避开了朝廷制裁,又保住了自己人马,原是打得好算盘。
吕布看向为首的守兵,心道,这些守兵人数虽多,却好似羊群一般,自己带着这几十精兵横冲一番,总能突围而出。
谁知吕布话音未落,就见远处烟尘四起,又一队人马杀到眼前。
吕布原当是城中守军,咬牙准备硬冲,到了眼前却见是淳于阳等人,看其模样,似是野猎归来,松了口气,道:“你让一让。今日事情复杂,来日我再向陛下陈明。”
淳于阳却面色冷硬,横刀立马,道:“温侯,你当街杀了尚书王允,我却不能放你走脱。实情如何,自有有司论断。”他身后一人道:“早知温侯胆大,未想到却是如此胆大包天。”
吕布看时,却见那说话的人乃是张绣。从前两人同在董卓手下,吕布为董卓义子,张绣为张济侄子,曾有过数面之缘。后来吕布杀董卓反出,背叛了凉州势力。
吕布冷笑道:“原是你这黄口小儿。凭你二人,也想拦下我?”他知拖得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当即长臂一伸,拖回洞穿了王允的长戟,带着淋漓鲜血,往张绣面门扎去。
斜刺里一杆长|枪突出,架住了吕布这一戟,却是马超自淳于阳背后转出来。
一时间,淳于阳、张绣、马超三人与吕布战在一处。淳于阳所领百名亲兵将吕布的人团团围住。吕布亲兵经过道观一番血战,已是减员力竭,又见来人乃是朝廷兵马,与观中死战不同,不过稍作抵抗,便都被擒住捆绑起来。
而吕布虽然悍勇,经验丰富,然而才经一场死里逃生,又接三位小将齐战,到底支撑不住,一处破绽便给三把兵刃架在了脖颈处。
吕布弃兵下马,道:“我要见陛下。”
淳于阳以刀相迫,道:“你杀了尚书王允,自有律法治你。你这样危险人物,岂能再见陛下?”便叫马超与张绣缚住吕布,要将吕布押赴牢中,交给廷尉审理。
“我乃大将军温侯。”吕布昂然道:“谁敢审我?”
那守城的小头目至此才回过神来,无措道:“这、这……”
淳于阳亮出身份,道:“我将人提走,押赴有司。你带人安置百姓便是。”
那小头目答应着,忙又派人往上汇报去。
淳于阳将被捆成粽子的吕布推入马车内。
吕布道:“淳于阳,咱们也算略有交情。你抬抬手,我日后必定报答。”
淳于阳道:“我素来敬服温侯武艺。只是朝廷自有法度,得罪了。”
吕布靠到马车一角,在辘辘的车轮声中,看着坐在对面已死的王允,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剧烈的疼痛起来。
不过半日光景,他怎么走到这步田地?
杀王允自然是要杀的,就是重来一次,他仍是要杀王允。董卓、柔夫人、黄莺儿、王允蔑视的眼神……从前义父丁原……许多人的面孔在吕布脑海中飘过。他看清了他们的脸,却看不清自己过往半生。
他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时光景呵……
以王允声望,朝中文臣百官,必然不能放过他。他杀人事实确凿,也无可辩驳。就算小皇帝有心想保他,朝中百官力阻,未必也还能用他。朝中有人会为他说话么?没有人。就连最好说话的皇甫嵩,恐怕因为此前抢马一事,也对他怀恨在心。他从前也未曾刻意结交过皇帝身边的这几个校尉,然而面子上一向过得去。谁料到淳于阳这傻逼如此迂直,浑然不懂变通。
温侯、大将军、三万精兵、西陇俘获的几千良马……
都没了……
甚至他这条性命,也要保不住了。
吕布不再去看王允青色的尸面,仰头望着晃动的车顶,吐出沉沉一口郁气。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呼哨,马车一顿,转了方向,往僻静处行去,而后停了下来。
吕布看不到外面情形,心中疑虑。
几人脚步声渐近,至于马车之外。
淳于阳的声音响起,却是道:“里面腌臜,不堪入目。公子还是不要看了。”
来人不答,更走近了些。
吕布只觉眼前一亮,马车帘布被人自外掀开。
掀帘人竟是皇帝!
刘协目光先落在王允尸身上,又转到吕布身上,面色异常难看。
吕布也觉此时与王允尸身同处马车之中,非常不利于他申辩。
“陛下,原是王允要杀我!”吕布被捆住手脚,无法一跃而起。
淳于阳在旁道:“如今死的人却是王允。”
吕布一噎,待要讲述其中原委,那便要自董卓时期讲起,一时颇有百口莫辩之感。
刘协摆手道:“你不必辩白,朕信你。朕在宫中,都已听闻你当街杀王允之事,匆忙赶来,便是为了救你一命。好在是淳于阳捉了你,若是旁人批捕了你,朕也不好出面。此事有司皆知,义真老将军已领兵前来,一旦给他们拿住,朕也保不得你。如今只好赶在他们之前,将你送出城去。”
刘协将一个包裹放在吕布膝上,又道:“你放心,朕不叫你自己走。你这几十个兵都跟着你一同。朕借用的高顺、张辽等人,原是你的亲信,仍叫他们跟着你。朕自宫中赶来寻你,已叫人遣高顺、张辽等出城等候。你与他们见面之后,便往远离长安之处走。待过两三年,王允之事风头过了,朕再寻时机,召你归来。”
吕布一愣,望着年轻的皇帝,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才知身边人背叛欺瞒,又遭王允暗杀,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激情杀死王允,却又落在朝廷手中,只当不死也要遭牢狱之灾,谁知绝处逢生,又遇上了他的学生。
吕布忽觉眼眶发烫,忙低头掩饰,一时间有些后悔,不该当街杀了王允,坏了自己前程,也辜负了皇帝信重。
在吕布低头感愧之时,刘协退开两步,目光却落在了跟随在淳于阳之后的马超与张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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