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六十二章
刘协带着伏德、曹昂等人回到未央殿,身上衣裳先给火燎又给雨浇,已是狼狈不堪,然而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闵贡一见,惊叫道:“这是怎么了?”却也并不敢真问,只叫宫人捧来热汤新衣,小心留意着几人言谈,看一眼那个陌生的络腮胡子,心里猜测着这人身份。
刘协一面解去湿衣,一面道:“你去外面守着,里面有汪雨服侍便尽够了。”
闵贡答应着,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退下。
一时几人都换了衣衫,坐定稍歇,饮汤定下神来,回想起这一夜生死惊魂,都不禁相视而笑。
伏德感叹道:“陛下胆子也太大了。”又道:“难怪陛下不肯先将谋策告诉我等,若是真告诉了臣,臣知道要对自己用‘火攻’,那真是上山时就腿发软,走不得路了。”然而小皇帝明知道自己要行此非常之举,一路上不但镇定从容,还有余力考校他们学问,真是叫人不得不佩服,细思却又觉可怖。
听了伏德的话,刘协与曹昂都笑起来。
唯有一旁的方泉,懵懵懂懂给提溜到皇宫富丽堂皇的大殿里来,眼见师君的小公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大汉天子,纵然换了新衣,饮了热汤,仍觉牙齿发颤,盯着虚空发呆,身周的声音都不能入他耳中。方泉唯有揪着自己那一脸的络腮胡子,才找到一点恒定不变之物,略感安心了些。
刘协看他一眼,道:“方祭酒,方祭酒?”
连唤了两声,方泉才猛地一惊,回过神来,“什么?”
“朕看你发呆,莫不是冷雨冻病了?”刘协笑道:“该叫你跟着淳于阳一同去看医官的。”
刘协打发淳于阳先去看医官了,恐他受缚这一日一夜间伤了筋骨,纵然此时不显,然而落下毛病,来日受苦,甚至影响寿数。上一世刘协亲见许多武将,年过四十,便百病丛发,于痛苦煎熬中早逝,因此对这一项尤为留意。
说话间淳于阳已自殿外进来,早已卸甲换了衣裳,入殿一言不发,便伏身不起。
伏德等人都愣住了。
刘协温和道:“地上凉,你起来说话。”
淳于阳道:“臣无能,给陛下丢了脸,还把讨来的一千兵葬送了。”他因为太过激动,虽然极力忍耐,嗓音里仍透出哽咽来,“请陛下治臣的罪。”
刘协笑道:“谁说要治你的罪来着?那些叟人原不懂什么忠心奋勇,不过给送了来,远离家乡,不得不跟咱们敷衍罢了。朕用他们,也是一时权宜之计。”真实历史上,献帝于长安,被凉州叛军所围,才坚持到第八日,便是这一千叟人在城内反叛,私通叛军,打开了城门。
淳于阳却并不知晓这些,只觉是自己莽撞自大,给人拿住了,不但丢人,而且有罪,若是皇帝骂他几句,甚至抽他几鞭,他兴许心里还能好受些。此时皇帝温言以对,非但不骂他怪罪他,反倒还宽慰他劝解他,淳于阳便觉压抑着的情绪再忍不住,伏在地上,脸埋双臂之间,不由自主流出泪水来。
伏德恐淳于阳一力求罪,再把场面搞得难看了,忙在旁笑道:“好了,陛下都说与你无关,你还趴在地上做什么?”便上前两步,要拉淳于阳起身,拉了两下,却只是扯不动他。
刘协见淳于阳伏在地上,然而背脊轻颤,隐有吞咽之音,便知他在无声哭泣,又因少年人好面子,那是打死都不肯给人看到如此落泪的,便摆手止住伏德动作,笑道:“罢了。他觉得自己有错处,非要跪伏片刻才心里舒服,那便由他去吧。什么时候他心里舒服了,他自会起来。”
方泉这时候,渐渐回过神来,突然懵懵得问了一句,“那……小公子家中夫人……”也救回来么?
他这话虽然没问完,但听者都懂他的意思。
原本略显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曹昂与伏德都忍俊不禁。
刘协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叹道:“朕许久不曾这样畅快大笑,方祭酒真是人才。”
伏德便道:“方祭酒还没明白过来么?哪有什么小公子,又什么家中夫人,只眼前这样一位,乃是当今的陛下。”他从皇帝第一次造访五斗米教义舍便贴身跟随,对前因后果最是清楚。
方泉期期艾艾道:“那小公子……不不,那陛下与师君……”
伏德敛了笑容,道:“这等话,此后可不能再提了。”皇帝可以胡说八道,旁人可不能胡说八道。
刘协笑道:“你别吓他,原是朕这般告诉他的。”
方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原来眼前这皇帝小公子与师君并非父子关系。
他这失望的情绪,又把刘协等人逗笑了。
在这笑声中,方泉也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情绪。他原是真心实意相信了眼前的小公子,以为乃是师君流落在外的儿子,谁知道人家原是骗他的,只是他傻,不但信了,连带着叫师君也受了欺骗。可若说是欺骗,却又不是恶意的欺骗,毕竟人家原是皇帝。
方泉心中委屈与惊愕各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更不敢细想的窃喜。但是那丝窃喜不好表露,方泉只讷讷道:“原来都是骗我的。”刘协看着方泉,若有所思。早在他当着方泉表露身份之时,便已决意要反间方泉,使之为我所用。只是此时方泉骤遭大变,又身处惶恐,精神高度紧张,谈话时必然小心戒备。
刘协开口,便从方泉最熟悉的五斗米教谈起,道:“方祭酒,朕若是加入五斗米教,如今算什么?”
方泉一愣,谈到他熟悉的教中事务,略镇定了些,道:“陛下若要加入,需先缴纳五斗米,不过陛下第一次来的时候,送来一车好米,早已足够。刚入会的教徒,都称作‘鬼卒’,若是陛下能宣扬教义,叫众人知晓咱们教的好处,使许多人也都加入咱们教中,我就能提拔陛下做‘祭酒’,再往上,若要做跟我一样的‘治头大祭酒’,那便需师君亲自安排了。”
他这套说辞,原是说顺了口的,此时见皇帝问,便把“陛下”套进去了讲了一遍,却见伏德与曹昂脸色越来越奇怪,自己一琢磨,忙伏身请罪。他就算再不懂朝政,也知道皇帝哪里会去做什么“鬼卒”“祭酒”。
“无妨。”刘协笑道:“原是朕问你,你才答的。所以你们五斗米教,便是谁能吸纳最多的教众,收取更多的钱粮,便能做教中更高的职位,对么?”
“是这么说没错。”方泉抓抓络腮胡子,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同样的程序给皇帝一说,就没了师君口中那股凛然大义、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味道呢?他忙补充道:“凡加入我五斗米教的,此生吃食,都由教中发放。我们教是很好的。”
刘协了然,这俨然就是古代版本的“传\\销”嘛。会员要缴纳五斗大米作为入门的费用,然后能拉越多的下\\线入教,收取越多的会费,那么在教中的地位也会越高。当初拉人入教的时候,肯定是宣扬只要交了这五斗大米,此后生老病死都由教中负责,美好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你。但就像所有传销组织会遇到的崩溃点一样,这是个金字塔结构,一旦新拉入内的会员不足以支持老会员的消耗,整个组织就会轰然崩塌。
张鲁一门,自祖父起,在汉中经营三代,把其间能发展的会员都发展完了。五斗米教声势起来了,老会员越来越多,每日消耗也逐渐成为一个惊人的数字。这种情况下,如果张鲁不向外拓展,寻求新的教众缴纳钱粮,那么五斗米教便维持不下去了。这也正解释了,张鲁为什么会派人冒险来朝廷此时的都城长安发展新的教众。
因为这就是传/销组织躲不开的魔咒。
它永远需要越来越多的新教众,否则崩塌就在一瞬间。
这种情况下,张鲁肯定不会只蜷缩在汉中北部一角。五斗米教的性质决定了,它必然要不断的向外扩展。在张鲁来说,恐怕下一步用拉拢的手法吸引不到足够多的新教众,便要动用武力,攻城略地了。
刘协居高临下,对五斗米教看得清清楚楚,而旁边身在局中的方泉却深陷泥沼而不自知,正认真同伏德、曹昂解释五斗米教是何等的善教,而那些被张鲁改编后似是而非的道教理论又是多么有力量。
刘协听了片刻,冷不丁问道:“方祭酒,朕与你义舍初见之时,你坐在榻上,腿上有伤。当初可是给人打断的?”
方泉谈起教义来滔滔不绝的模样被这一问给打得灰飞烟灭。他揪着络腮胡子,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来。他此前来长安途中被人砍伤了腿,对内对外,都宣称是因为走漏了消息,给朝廷的人拦截砍伤的。但实情只有方泉与身边几个人知晓,乃是他在路上宣讲教义,有一户老头听入了迷,连夜套车送了十余斗米来。方泉当然是照收不误,然而谁知老头的五个儿子第二天得知情况,兄弟兵赶来追上他暴揍一顿,给打断了一条腿。方泉只能对教众说这些人乃是对家势力,消息也就这么传开来了。
然而刘协要对一方势力,一个人动手之前,岂有不先谋算清楚、在其身边安插眼线的?内情自然瞒不过他。
方泉又不傻,既然知道了刘协的真实身份,又听他突然单拎出来这么问,便知道这口黑锅扣不到朝廷头上了,只讪讪笑道:“有教众对教义理解略有偏差……略有偏差……”
五斗米教人士的冲突,打断条腿又哪里算是事儿呢?
刘协摇头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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