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三十九章
董卓一死,密谋布局此事的王允立即下令,将狱中的荀攸等人放出来,又将董卓全族尽数诛杀。那些跟着董卓来到长安城,享受了几年富贵的董氏族人,如董卓的弟弟董旻,侄子董璜,连同被董卓特意迎接来的年迈老母亲,曾拿着紫绶金印把玩的董氏女子,都陪着偌大的眉坞一同覆灭了。
长安城最热闹的集市中,董卓尸身上的灯芯燃烧了起来。
曾经占据了洛阳,杀死过少帝,执掌朝政的太师董卓,就此谢幕。
消息传到民间,百姓奔走相告,普天同庆。
未央殿中,刘协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诏书,用了皇帝印。
这是一封给予王允管理朝廷日常事务权利的诏书。
董卓还在的时候,朝廷细务便都交给王允。
如今董卓伏诛,王允乃是幕后的联合发起人之一,另外的发起人何喁已经被董卓杀死。
当此之时,自然要王允站出来,保证朝廷的正常运作。
在此之外,刘协又将吕布擢升为奋威将军,仪比三司,晋爵温侯。
吕布立在百官之前,手捧诏书,神思恍惚。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仿佛还能嗅到董卓血的腥味。他曾经那样激动忐忑,事到临头,原来只要一枪便将人放倒了。就好比从前他杀丁原一样,眼一闭,刀一递,并不比战场上杀敌人更难。董卓,丁原……曾经压在他头顶的人,其实都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强大。
王允在上首,道:“既然诸位都没有疑议,那请老将军皇甫嵩出马一事就这么定了。我会奏请陛下拜皇甫嵩为车骑将军,由他统领军事。”
眼见就要散会,吕布忙问道:“那长安城中的凉州军旧部,当如何处置?”
董卓死之前,手下兵马分作两部分,主力之一跟随牛辅屯防在陕县,主力之二则跟随李傕、郭汜、张绣等人布防于函谷关附近,警戒袁绍等人。剩下的兵马则由徐荣、胡轸率领,在长安城中驻守。
董卓之死,很是突然。
远在陕县、函谷关的牛辅、李傕等人还不知道消息,但就在这长安城中的徐荣、胡轸却早已清楚。
好在因事出突然,胡轸与徐荣有些懵了,又见城中民意汹涌,己方势单力薄,不敢冒然出头,便投降了王允。
此刻见问,王允便道:“胡轸、徐荣等人已经投降,还要如何处置?”
吕布却觉不能安心,他跟胡轸本就有过节,便道:“他们如今投降,并不是诚心相投,不过是看不清形势,不敢冒险罢了。咱们可不能信他们。”
王允也清楚吕布与胡轸之间的过节,便有些疑心他要公报私仇,因道:“论迹不论心,岂有因为怀疑,毫无证据,就杀了他们的?底下兵卒闹起来,如何叫他们闭嘴?”
吕布打心眼里不赞同王允那句文绉绉的“论迹不论心”,当着朝臣却也知道辩不过他,又另有一则极为关心之事,便暂且抛下徐荣、胡轸的处置方案一事,转而道:“董卓一死,他府中那许多金银财宝,该如何分配?眉坞里存的那够吃三十年的粮食,又该给谁?”他这么问,显然是自己有想分之意。
王允便问道:“你说该怎么分?”
吕布自然是恨不能自家并州军全吞了,但当着众臣的面,也不好自己发财,便道:“我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自从车驾西行,百官将士日子过得都苦,既然有这些财物粮食,不如拿一部分出来,给大家都分一分?叫大家也都鼓鼓劲。”这是行兵打仗常用的手段,攻占了一处,总要叫士卒抢些财物,得些好处。否则当兵这样苦,没有好处,谁还愿意再跟着打下去呢?
朝臣中便有意动者。
王允沉下面色来,从前心中对吕布的成见更深了,果然剑客便是剑客,只可用其力,不能以士相待。这等武夫,所思所想,总逃不过利益二字。
王允字字清晰道:“董卓府中财物也好,眉坞粮食也罢,这些都是董卓劫掠盘剥而来,就中甚至有汉室皇帝陵寝之物,我们如何能分给自己?理当尽数归入国库,待到陛下东归之日,要分毫无损运回洛阳。否则关东盟友如相问,你我有何面目以对?”
这真是用生命来践行大义了。
王允把分财物的意义拔到这么高,谁都不好再争了。
提出要给众人分好处的吕布,不仅被当众驳回了意见,还给王允的清正形象做了一回反衬,难免有些讪讪的。
好在吕布跟王允私下相交也比较久了,知道王允性情如此,倒也没有太恼怒。再一则,此时董卓方死,吕布跟新盟友王允正在“蜜月期”,就好比他才杀了丁原跟随董卓时一样。
所以当下吕布也没再说什么,一切都照着王允的安排执行下去。
既然长安城中的事情暂且解决了,那目前最该担心的就是陕县、函谷关附近的凉州军主力该如何处置。
此时牛辅等人自然还未接到董卓已死的消息。但是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一旦董卓被杀的消息传到函谷关,领兵的李傕、郭汜、张绣和他们帐下的谋士会如何应对?在陕县屯兵的董卓女婿牛辅又会如何应对?他们是会赶赴长安城,为昔日的首领报仇;还是会军心涣散,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吕布到底是真带兵打过仗的,很能推想首领出事后,在外将领士卒的心态。他主张招抚凉州军主力,叫牛辅等人安心。
王允对兵事不熟悉,起复的皇甫嵩老将军又还未至,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便暂且听了吕布的意见,写了招抚凉州军的诏书,请皇帝用印后,便只等发出去了。
皇宫之中,因董卓伏诛,宫人脸上都有了些喜气洋洋的模样。
唯有蔡琰想到梦中之事,后来她自异域回汉地,听人说当初董卓死后,父亲书生气犯了,旁人都因为司徒王允的命令不敢去祭祀董卓,她的父亲反倒在王允组织的宴会上,为董卓感叹,引言获罪,被下狱后不久便死在狱中。梦中的她听说之时,已经距离父亲之死过去十数年了,也未知真切。
此时蔡琰得知董卓之死,想到父亲之死,寝食难安,面见刘清,请辞道:“值此动荡之时,我放心不下父亲,请求回府住几日。”
刘清奇道:“董卓死了,你父亲乃是大儒名臣,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看蔡琰连眼圈都红了,美人忍泪,我见犹怜,忙又道:“好好好,先生要回府,我送先生便是。”
蔡琰不好推辞,怕再生事端,反倒被绊住。
刘清同她相携走了一程,忽然狐疑道:“该不是长乐宫中,我哪里得罪了先生吧?”她这几年来,我行我素的性格越发明显了。此时竟然有这等反省自身的问话出来,也算是罕事了。
蔡琰满腹心事也被逗得一笑,道:“殿下哪里会得罪我?”
刘清这才放心了,将蔡琰送回府中,见她家中旁的都简单,甚至素寒,唯有书多。若在从前,刘清便要觉得简陋了,如今受蔡琰影响,竟觉屋舍要这样装点,才又雅致又清爽。
刘清又缠着蔡琰说了一会话,约定了来接蔡琰的日子,才依依不舍回宫去了。
在女儿蔡琰的陪伴下,蔡邕虽然为董卓之死而感叹,却也只限于一府之中,不曾外出赴宴。
这日蔡琰午睡之时,又做了那个奇怪又真实的梦。梦中的她赤足散步冲到宴会之中,为她归来之后新嫁的男人董祀求情,上首矮小的男人听了她的陈情,仿佛有些动容,便要释放她新嫁的男人。可是梦中的她非但不敢感欣喜,反而触目都是陌生人,更觉悲凉。
一时梦中醒来,蔡琰惊魂甫定,练了半响字,才平复了心绪,问奴婢道:“父亲在做什么?”
奴婢道:“外头有人来请,老爷出去赴宴了。”
蔡琰心中一惊,提笔迟迟未能落字,就听外面家丁叫道:“不好了!大人入狱了!”
她手中的笔滑落下去,在白纸上拖出颤巍巍的一笔。
原来蔡邕听了女儿的劝告,也知道这着实不是在外面谈论董卓的好时机,便连日闭门不出。这日王允宴请,蔡邕本不欲前往,然而来人软硬兼施,竟是叫他非去不可。
董卓掌权之时,蔡邕乃是太师府的宾客。如今王允诛灭董卓,宴请众臣,既是庆贺,却也是要大家表态。
蔡琰一心想着要父亲闭门谢客,躲过这场祸事,却哪里知道,有些祸事并不是躲着就能避开的。
这是王允主持的,庆贺董卓伏诛的宴会,席间的主要话题,当然便是咒骂董卓,夸赞王允,以及商讨如何辅佐幼主、如何与关东众人相联系了。
蔡邕本不欲说话,可是到了宴上一看,见泰半竟然都是昔日董卓府中宾客。当初在董卓府中,这些人也曾热切谈纶,也曾献策于董卓。
如今董卓尸身在市集上腐朽燃烧,名声却在这宴会上被污蔑抨击。什么脏的臭的,全都按到了董卓身上。有人说他不孝父母,又有人说他本就羌人之子,他们口中的董卓,全然是野兽一头。
蔡邕想到与董卓数年相交,对方始终待之以礼。就是对待在座的许多人,董卓也很是不坏,否则又如何会对王允委以重任。
一想到此刻高谈阔论的这些人,与董卓携手结友时,却早已暗存了要害董卓的心思,蔡邕便觉一阵齿冷。
在蔡邕看来,董卓有做的不对之处,可是既然以友相称,一个正直的人应该做的便是好言规劝,不要让董卓一错再错。就好比他借地动一事说服董卓放弃嫁董氏女为皇后的打算,又好比他劝董卓打消自封尚父的念头。
曾经董卓牵着他的手,那一声声“伯喈教我”、一句句“唤我仲颖”仿佛还在耳畔,宴会上首受众人托捧者,却已换了王允。
密谋杀董卓者,也即最受封赏的两人,一为王允,乃是董卓托付朝政之人;一为吕布,乃是董卓托付性命之人。
可叹仲颖所托非人,如今两者尽失。
蔡邕想着女儿的嘱托,一忍再忍,待到酒酣耳热,宴会上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感叹起了董卓生平,言语间难免有责备众人的意思流露出来。
宴会上的气氛为之一肃。
王允勃然大怒,起身斥道:“董卓乃是国之大贼!几乎倾覆我汉室!先太后、少帝皆亡于董卓之手!凡我汉臣,皆欲除之而后快!前有伍孚就义,后有何喁囚死狱中!如今奸贼得诛,你不觉痛快,反为董贼悲痛!你这是只想着自己所受的礼遇,全然忘记了家国大义!与国贼董卓有何不同?”当即就将蔡琰收押,交给廷尉治罪。
在座许多人都怜惜蔡邕才华,又素来知晓他是老实人,都为蔡邕求情。
然而王允到底将他收押下去。
未央殿中,吕布结束了一日的骑射教课,正私下与皇帝说话。
“原本说好了赦免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仍叫他们原地驻守。可是臣看司徒大人迟迟不肯发诏书,听说是又改了主意,说是要叫凉州军就地解散,还叫人去缉拿牛辅等人来长安审判。”吕布与刘协相处不少,知道小皇帝聪慧过人,是可以与之讨论军国大事的,担忧道:“说句不好听的,司徒大人这就是没带过兵,瞎指挥。这样下去,凉州军非哗变不可。”
刘协沉静听着。
赦免凉州军的诏书,他早已用印。
但是王允扣住不发,已过了数日,多半是如吕布所说,改了主意。
“的确如奉先师父所言,一旦激得凉州军病变,局面便会难以收拾。”刘协看着吕布,轻叹道:“当此之时,更有何人能改变王允心意呢?”
吕布顺着小皇帝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口,迟疑道:“臣?”
刘协垂眸想了一想,却又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道:“奉先师父是最后的办法。长安城中,胡轸与徐荣尚且虎视眈眈,咱们自己人再闹起分歧来,岂不是给了他们可趁之机?到时候且不说远在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了,只眼皮子底下的胡轸、徐荣就能再起一场大祸事。”
吕布道:“那要怎么办?总不能叫司徒大人真如此行事。”
刘协还未答话,就见万年长公主刘清冲进殿来,弯腰按着膝盖,一面喘气一面叫道:“皇帝,你……你快派人去救蔡先生父亲!”
“蔡邕?”
“他给王允关到牢里去了!听说王允要杀他!”
“都有何人给蔡邕求情过了?”刘协问道。
刘清一愣,道:“我哪里知道,士族之中大约都给他求情了吧。”
“那朕还要派谁去,才能从王允手下救出蔡邕?”
刘清又是一愣,半响道:“可……你是皇帝啊……”
皇帝不该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么?王允是臣子,又忠心于汉室,难道还会不听从皇帝的话么?
刘协立起皇帝之印来,淡声道:“你看,这方印原是皇帝的,后来这支笔来了,推倒了皇帝印。这支笔,便如同董卓。而后有人又拿起了这皇帝印,撞翻了这支笔……”那支细狼毫笔“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那你说现在,是皇帝印厉害,还是拿印的人更厉害呢?”他既像是在给刘清讲解,又像是在问自己。
刘清跟上了他的思路,道:“你是说王允是拿皇帝印的人?”
“朕可没这么说。”刘协将那皇帝印在手中抛了几抛,握住静默了一瞬,起身对吕布与刘清笑道:“走,随朕去见一见司徒王允。”
作者有话要说:日万达成,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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