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过来看病的还是当初太医院那个战战兢兢的院判。这院判也是倒霉,辞职申请提了好几次,可谁让太上皇身体还好的时候就常用他诊脉呢?现在太上皇身体不好了,同事都说别人没有他了解太上皇身体,皇上也不放人,于是就只能在太医院继续待下去。
院判的手刚搭上太上皇的脉象,心里就是一跳。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就是不提前两年那躺到十来次的事情,太上皇如今也是六十大多、将近七十岁的人了,平时身体看着再好,忽然病倒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太上皇今天在外面的小摊子上倒下之后,看样子就像是睡着了,还打鼾呢。所以院判刚过来也只是以为太上皇这是头疼症又犯了,并没有多想。可现在仔细一诊脉,就发现太上皇这是中风的症状。
中风分好多种,诱因也各不相同,饮酒过量、过于劳累、骤暖骤寒、情志郁怒都有可能引发老年人的中风。院判把原因往出一罗列,跟着太上皇一起出了门的人立刻就反应过来,太上皇这是被气的。
院判一边指挥宫女太监去关窗户,尽量不让太上皇再吹了风,一边从自己随身的药箱中将银针拿出来,看了一眼司徒晖和皇太后身上的衣服,没有继续说话。
其实像太上皇这样被气到中风的病人,在失去意识之后最好不要移动,偏偏太上皇从宫外回来又是坐车又是上轿子的,虽然赶车的人和抬轿的人已经尽量平稳了,但在把太上皇抬到车厢里或轿厢里的过程就够太上皇如今的身体喝一壶了。不过眼看皇上和皇太后这一身都不像是在宫里的常见打扮,加上太上皇身上的衣服,像是一家人一起出宫了的样子,院判干脆就把话咽下去了。
现在说这个又没什么用,不过平白多生事端而已。况且,院判现在的心愿:早些回乡,能不能实现还在皇帝手里掐着呢,他当然不会主动过去触皇上的霉头。
所有太妃都守在太上皇的病床前,看院判施针。院判能做到太医院之首,本事还是不小的,给太上皇扎了几针,太上皇立刻就醒了过来。刚一醒来,太上皇马上就指着甄贵太妃,冲着皇太后道,“你去查。”
皇太后马上就反应过来太上皇说得是什么事情了,于是上前道,“那徐女史,臣妾已经带回宫中了。臣妾毕竟和宫外联络不便,还是借陛下的人手,验证一下那些宫女都在不在家了才好。”
太上皇在太监的搀扶下坐起身,缓缓地点了点头。
太上皇的卧室里一阵沉默。云苓站在司徒晖的身后,并没敢一眼不错地看着太上皇的脸,皇太后却发现了,自从醒来,太上皇这嘴怎么有越来越歪的趋势呢?
一起过来的太妃们也有发现了这点的,淑太妃就马上惊呼道,“张院判,陛下这脸是怎么回事?”
太上皇条件反射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刚醒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于是皱眉道,“肯么呃?”(“怎么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咬字已经不太清晰,连忙把视线投向一边的太医院院判。
院判本来在吩咐煎药的小太监,见人人的目光都朝自己看来,心里好像喝了一大壶黄连水似的,再一次后悔当初仗着自己是院判,给皇上诊脉的活儿非亲力亲为。可谁能想到平时身体极好的太上皇忽然就患上了头疼的病呢?现在又中风了,看皇上这意思,以后太上皇的身体就是他负全责了。
当然,心里再苦逼,该回的话还是要回的。太医院院判低下头,很恭谨的样子,语气倒还算镇定,“太上皇这是一时气急攻心,有了些中风的前兆。日后坚持每日针灸,辅以臣开的汤药,病征还是可以控制的。”
就是说嘴不会歪得更厉害了,可现在已经歪了的地方,大概是回不去了。自从太上皇这一年身体逐渐好转,偶尔也会召见前朝的臣子,尤其是跟随他多年的老臣。不然那些人为什么有底气和司徒晖打擂台?还不是因为能经常对着太上皇告状?
可现在嘴歪成这样,太上皇还好意思召见臣子吗?人群乌泱泱地低下头,全用头顶冲着太上皇。云苓当然也不能特立独行,不过跟着众人一起低头的时候用余光扫了一下这位躺在床榻上的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云苓觉得,就这一小会儿,太上皇的两只眼睛也是一边大,一边小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云苓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大概屋里的别人也差不多。皇太后在刚才太上皇同意将自己的人手借给她的时候就已经出去了,这会儿四个太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云苓正盯着衣服上的蔷薇花纹研究,就听床的方向传来一个太监的声音,“太上皇的意思,今天大家也辛苦了,现在太上皇身体好转,就不用都在这里待着了。回去吧。”
低位的太嫔们如蒙大赦,纷纷退了出去;四个太妃纷纷说了些关心的话,但太上皇一直闭着眼睛,时不时点点头,表示“朕知道了”,却并没有开口。过一会儿,太上皇身边的常礼再次道,“娘娘们都回去吧。”
太妃们都走了,司徒晖作为亲儿子,却不能把病了的老父亲往床上一扔,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于是云苓和杨佩珊一起在屏风外面站着,眼见着小太监熬好了药,司徒晖把那碗苦的要死的药一勺、一勺地喂了进去,做足了孝子的样子。幸亏皇上吃药的碗本身也没有多大,喂个五六勺就见底了。
杨佩珊是儿媳妇,男女有别,也没什么能做的,云苓就更别说了。在养心殿站了一个晚上,就回到东宫去休息了。只是想想这一天的经历,云苓敏感地意识到,或许朝堂之上又要有大的变动了。
朝堂上有多大的变动,云苓暂且还不知道,不过,后宫是真的有大变动了。皇太后的效率很高,当天接了太上皇的命令去查甄贵太妃,夏天还没过去,就把查出来的结果都递到了太上皇眼前。其实,皇太后把整理报告递上来之前,太上皇就隐约有了些预感。派出去查这件事的都是他的人,回来时当然会先向他复命。可即便这样,在看到皇太后交上来的总结整理时,太上皇还是眼前一黑。
“贵太妃甄氏,毓自名门,甄家深蒙圣恩,朕曾委甄氏以重任,命其协理后宫。然其恃宠生骄,弄权后宫,辖制元后,且对元后屡有不敬,致使凤体不协。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实不可赦。今革除其封号,贬为太贵人,迁居静思宫。”
人人都在关注养心殿,这一道圣旨可谓是打破了后宫一直以来岌岌可危的平静。皇太后在长春宫中听说圣旨的原文后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白沙这几年越发历练出来了,让屋里的小宫女都出去,屋里只留下皇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和嬷嬷,“娘娘这是做什么?这不是好事么?”
皇太后一边从怀中拿出帕子,将眼眶上的泪擦掉,笑着道,“咱们这位太上皇啊,到现在已经要废了贵妃了,还记得给甄家找个‘名门’的帽子,可真是会照拂甄家啊!”
甄家算什么“名门”?甄老太太的丈夫娶她是不过区区七品小官,当时娶的还是填房。也就是皇上一直加恩于甄家,才有了这赫赫扬扬的江南土皇帝。一边说,皇太后一边摇头,“元后也该瞑目了,都死了这么多年,还有人为了她的事情到处奔走。”
几人出宫时碰到的事情,就算当时没人知道,在甄贵太妃的罪行公开之后,后宫众人也都知道了。红叶这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娘娘,那徐女史说,既然回宫了,她想去坤宁宫的小佛堂,为元后修个来世。”
皇太后点了点头,笑了,“让她去吧,她是个实心眼的人。”能把这么个实心眼的人挖出来,也是废了她不少力气的。
徐女史并不知道在她寻访坤宁宫宫女的时候,承恩公府刘家给了她多大的帮助。不过,也不用她知道,不然承恩公府也是说不清:谁说元后的人就一定是被甄贵妃杀人灭口了?万一是她这位继后杀人之后嫁祸呢?
现在细想,皇太后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就没那种念头。不过,刘家告诉她徐女史接连扑空之后,她就定下了现在的计划。可惜徐女史来京城的时间比原计划略晚了些,太上皇已经退位了。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现在就有一个现成的好处卖给皇后。皇太后抬手让红叶过来,告诉她给皇后传话的时候怎么说,然后笑道,“去吧。”
司徒晖登基之后,皇太后和这对夫妻的合作方式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司徒晖还是五皇子的时候,皇太后在合作中姿态高一些,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可现在么,皇太后的指尖缓缓划过手中宫扇的边缘,也到了该主动示好的时候了。
“把东六宫腾出来?”杨佩珊看着面前的宫女,皱了皱眉头,“那东六宫那些太嫔……”
“跟着太妃娘娘们一起住,人多些,也热闹,难道不好?”红叶笑嘻嘻的,“我们娘娘说了,已经有好几个住在东边的太嫔去找她了,说一个人在宫里寂寞得很,想要去太妃们那里,每天也有个说话的人呢。”
这也不全是假话,和四位太妃比起来,太嫔们可是全指着现在的皇帝吃饭的,就算有些有儿女的,放不放人去儿女那里不也是新皇一句话的事吗?她们是早就想把住的地方腾出来了,住到儿女那里难道不好么?太上皇这几年偏爱年轻鲜嫩的宫女,她们这些老人十天半个月的都见不到太上皇一面,久而久之,早就提前步入了养老生活。
东六宫原本就只有甄贵太妃一个太上皇后宫的高位嫔妃,现在甄贵太妃又被贬为太贵人,东六宫一个高位都没了,现在不把地方腾出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眼看着明年又要选秀了,就东宫这点儿地方,再进新人,怕不是要和宫女住在一起。
皇太后这个时间点掐得很好,杨佩珊有些动摇,“只是,本朝以东为尊,即便是让出一半皇宫出来,太妃们也应该住在东六宫的。”
“我的娘娘啊,您体谅太妃们是好事,可是您也体谅体谅陛下吧。”红叶掩口笑道,“太妃们平时也不出宫,住在哪里还不行?可皇上是要在东宫处理政务的呀,您舍得皇上每天晚上处理完公务还要坐半个时辰的车辇才能回家嘛?如今是夏天,还算可以,等到了冬天,越发不方便了。”
让出一半后宫是皇太后的意思,太上皇虽然默认了,但明显不太高兴。养心殿是肯定不会让出来的,以后皇上处理政务的地方肯定还是东宫。杨佩珊心中一动,接收到了红叶的意思,微微点头,“原来如此,是本宫思虑不周,还要多谢你的提醒了。”
“不敢当娘娘的谢,”红叶福了福身,“娘娘不嫌弃奴婢多嘴就好了。”
于是这件事就说定了。
云苓知道自己即将搬家的时候兴奋得都快要蹦起来了,“什么时候搬?”东宫虽然很精致,但地方真的小。搬到东六宫之后,自己住的地方成倍放大不算,还能时不时逛一下御花园,生活简直不要太美。
“你急什么?”杨佩珊翻了她一眼,示意身后的魏紫将东六宫的堪舆图铺在桌子上,“东六宫空着的地方不算少,你想住在哪里?”
云苓注意到,六个宫殿中,比较靠近中轴线的承乾宫已经打上了标记,大概是杨佩珊打算住在这里,剩下五个都还空着。云苓细想了下,也不推辞,指着承乾宫旁边的钟粹宫道,“就这里吧,以后串门儿也方便。”
杨佩珊低头看了一眼她指着的地方,痛快地点点头,“行,里面花木有什么要求没有?”
恍惚间,云苓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刚被庄妃指给五皇子的时候。她看着杨佩珊,杨佩珊也看向她,显然也想到了那时的事情,两人对坐着笑出声来。
“行,这次我可不和你客气了。”云苓拉过堪舆图仔细看了一会儿,“皇宫里面挖个湖也不现实,那你帮我栽一株桃树吧。”
想到五皇子府里的管彤院,杨佩珊笑了,“没想到当初给你安排的院子还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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