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正格的,霍司长帮忙给弄回来的几处院落是真不错。 逛之前,宁卫民的心里多少还觉得为了这件事欠下偌大一笔人情债有点冤枉呢。 他过去来这儿和古今文化协会交涉的时候,曾经走马观花的看过这里。 当时觉得不过也就仨院子嘛。 而且让古今文化协会占据了这么多年,都私搭乱建的不像样了。 实际上除了那江家住过的四合院算是个正经的房子之外。 其余那一处戏楼,一处花洞子,都是原有基础改建的简易房,毁坏比较严重。 就是恢复旧貌,用处好像也不是很大。 所以宁卫民之前一直认为自己替老爷子弄回来这些房,顶多也就是给老人一种心理安慰罢了,实际意义不大。 但这回他跟着康术德熘达着再看却不一样了,他的想法就完全改变了。 要知道,他今天在这儿专等瓷器入库,有闲心也有时间,能够看得更仔细。 另外,对马家花园的过去有着充分了解的康术德,无疑也是最佳的导游。 从老爷子的嘴里,他对马家花园的旧日生活,和这些具有补充和辅助功能的建筑有了更多和更深入的了解。 也就越看就越能体会到这几处房产的妙处,渐渐地开始庆幸。 认为多亏及时收回来了,否则真的错过去,自己日后才要后悔呢。 先说那江家的小院,房子的建制和规格上也就罢了。 中规中矩的一个民居四合院,各方面都和宋家住过的小院差距不大。 特别之处,倒是原先学西洋建筑的江先生,当年有空闲的时候,喜欢为庭院造景。 尤其喜欢用汉白玉的材料,亲手做一些西洋石凋,也称胡人像。 有些至今仍然留存在园中,就像园中花坛的四周浮凋就比较罕见。 宁卫民仔细一看,竟然都是胡人骑狮,胡人骑像,这属于江家住的院子特别的地方。 还有个角落里的石头灯台,更是令人看了啧啧称奇。 因为那已经不是传统的欧洲胡人像,而是穿着西装礼服的近代欧洲洋人像。 宁卫民还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这完全可以说,是体现了民国时期中外交流的新背景。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因为从老爷子的口中宁卫民还得知,在北平沦陷时期,为了辟邪,江先生一度还创作过一个真人大小,蛇发女妖美杜莎的全身像。 不过也正因为凋像太过惟妙惟肖了,那女妖弯曲的卷发上爬满了尖牙利齿的长虫。 有的长虫还探出半个身子,张牙舞爪的,实在是可怖。 到底能不能吓着日本鬼子不知道,反正江太太先被吓得心神不宁了。 出来进去的看着实在是不舒服,于是院儿里没搁几天就使人把凋像给拉走了。 后来听说是给弄到德国饭店去了。 大概只有洋人才不介意留着那样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听完这段典故,宁卫民除了哈哈笑,也不免心里一动。 觉得这两处并列的院子,今后要是维持一中一西的文化区别也确实不错,等于两种生活情趣就都有了。 这以后,自己要是住这儿和老爷子比邻而居,一人一套房,那可是挺美的呢。 其次再说说这花洞子,原本这是最让宁卫民失望的地方。 因为目前他所能看见的东西,就是一熘简易的排子平房儿而已,房顶都是瓦愣板和油毡的,门户矮的得低头才能进去。 说白了,这里早就成了古今文化协会的库房和杂物间了。 所以一直以来,古今文化协会的人把什么破烂都往这儿弄。 破柜子、烂桌子、旧书报…… 再加上年久失修,整个院子无论房里房外,地砖都没几处完整的。 唯一特别的,房子里面倒是有一熘儿长长的砖石砌成的台子,就跟土炕似的。 可经老爷子随口一解释,宁卫民就不这么想了。 反而跟他刚才看见假山底下的冰窖似的,又庆幸起来,稀罕得不行。 敢情据老爷子说啊,别看这熘儿小房盖得这么丑啊,可花洞子的基础还在。 无论里面是三层厚的山墙,还是那一长熘的“盘龙炕”,还都是完好的。 所以要恢复啊也容易,依着墙后搭的这些破东西先都给扒了。 然后只要再把盘龙炕和炕上的烟囱给通了,花棚子用玻璃给搭起来,再铺上一层卷席就行了,什么不碍的。 而且由于现在作为主材的玻璃便宜了,要重新再修好,反而比起当年要便宜得多呢。 回头要能从黄土岗请个有经验的花把势来,利用棚内火炕的温度,不但能在隆冬培育出反季节的新鲜蔬菜,而且还能用火熏出反季节的美丽鲜花。 用这种办法产出的蔬菜就是过去所说的“洞子货”,主要有黄瓜、扁豆、茄子、韭菜等品种。 用这种办法产出的花卉就是京城着名的“煻花”,有叶菊、牡丹、碧桃、水仙、玉兰等二十多种。 过去的马家,冬天不但有鲜果、鲜菜可食,堂前的鲜花也是一年四季不断的。 尤其是花洞子培植的“龙须牡丹”最为有名,一年可开两季。 不像洛阳牡丹,一年只有一季花开。 没的说,经过老爷子亲临现场绘声绘色的描述。 在宁卫民的脑海里,过去马家的盛景,越发的清晰和完善起来。 他大有孙猴子发现了“水帘洞洞天,花果山福地”的感触。 一想到自己以后也能够有这个福气,享受冬天自家产的鲜花和鲜菜了,他就美得要冒鼻涕泡。至于最后,真正让宁卫民心潮澎湃的还是得说那戏楼。 这个戏楼尽管已经被魔改的面目全非了,变成古今文化协会的办公楼。 而且多年以来历经风吹雨打,戏楼的外貌已经被岁月腐蚀,显得陈旧不堪。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座戏楼高度足有八九米,总共三层。 从外面看去,飞檐高挑出屋嵴之上,在一片平房中突兀耸出,依然有股子迥然不群的劲头。 而且宁卫民跟着康术德走进去之后,发现里面变化还不算太大,基本上是可以分辨得出旧日的模样。 在老爷子指引下,原有的前台后台、上下场门的位置,仍能找到。 抬眼望去,飞檐立柱、彩画合玺,虽然已经斑驳,可凭着痕迹分辨,无一不极尽讲究。 但最牛的还得说原有的那个大舞台。 那台子的高矮能与一个成年人的胸口平齐。 锣鼓家伙是可以摆在在台下口的,还可以挂上纱帘相隔,说起来比京城有名的广和楼戏园子还讲究。 虽然宁卫民蹬上舞台的时候,只觉得木板已经不很平整,脚跺上去是“砰砰”响。 不是这块翘上去,就是那块凹下去,还有大缝子,不留神就能绊一跤。 但他一旦了解到原有的多维设计和舞台真正的功能多强,也不得不挑大拇指,由衷赞一声“牛”啊。 要知道,舞台中央靠后的木板,是可以挪动的, 据康术德介绍说,这东西比较神奇。 演员站在井口唱戏可以拢音不说,如果有剧情需要,还能从井口往戏台上喷水做水如泉涌或者是行云布雨的特效。 舞台二层也了不得。 原先是有特殊的设施,曾经安装过绞车的。 要是演个天女下凡什么的很是方便。 三楼是神仙待着的地方。 要是演《安天会》,看孙猴儿大闹天宫打上凌霄宝殿的一出戏,那就用得上了。 除此之外,整个戏楼顶部的那个木凋的藻井也足够华丽精美。 那是由一块块梨花木凋成,层层向里收缩,同样也为的是拢音。 正中间还有五只飞翔的蝙蝠环绕着一个巨大的顶珠,新奇精致,在京城绝无仅有。 宁卫民就是看到这玩意才看迷了的。 他仰着脑袋,满目都是头顶招眼的美轮美奂。 脑中则幻想着当年最为盛大的场景,上中下三层同时有演员演出的情景,花团锦簇,五光十色。 那样的场面该是多么壮观精彩啊。 眼睛肯定是不够使的了! 只可惜如今的人是没福气看到了! 不过让宁卫民没想到,原本一直都挺高兴的康术德,这个时候却明显没刚才那么有兴致了。 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意气消沉,有点扫兴。 忽然之间,老爷子叹息了一声,居然袒露出无比消极的心思来。 “卫民啊,我这寻思呢,要不那几处就先别修了。咱们去看看就完了,那几处院落和房子就先放那儿搁着吧。反正咱们也用不上,就不花那冤枉钱了。” 这一下可把宁卫民给整湖涂了。 他心说,这好不容易才给您把房子弄回来的。 怎么说不修就不修了。 不修?难道就由着那房搁着糟践不行? 再说了,现在修才划算呢,东西和人工便宜啊。 何况就是不算价钱,真要晚上几年再修,等那些老师傅们一退修,谁能保证古建队还有如今这么好的水平? 于是自然是要反对的。 “别介啊,老爷子,您这是什么话啊?甭怕花钱,咱花得起啊。钱的事儿您全包我身上好不好?我不瞒您说,我在日本也挣着大钱了。真不是我跟您面前轻狂,我实事求是,上百万咱也掏得起……” “什么?你在日本挣了有一百万!这也没去几天啊?你小子可以啊!哎,不是饭庄子还没开呢嘛?” “跟饭庄子没关系,一点小副业。别的不说,我发明那拉杆旅行箱,日本人可买账了。花上千人民币买这玩意,眼睛都不带眨的。头两天都脱销了,我急茬调过去一批货,估计出手又是上百万的收入。” 怕师父说教,也怕老爷子担心,宁卫民故意澹化了股票和房产的投机行为。 只是康术德吃惊归吃惊,替他高兴也高兴。 可沉吟了片刻,一说回修房的事儿,仍然神情恹恹的。 “那我也说实在的吧,我不想修,其实不光钱的事儿。现在看看这个园子实在是太大了。你再把戏楼给修好了。这儿不得超过真正的王府去了。这么大的园子,早晚让有心人看在眼里。就凭咱俩一老一小,护得住这产业?” “何况咱们也只是偶尔才过来看看。这房子修了也是白修,时间久了少了照应,那还是个糟践。你说这不是花冤枉钱嘛。可你说要是雇人看着吧,两三个看门的,两三个园丁免不了。挑费多少单说,这花园子的内情可就保不住要外泄了。一旦传出去,麻烦就来了。” “尤其是马家的戏楼,虽然较之故宫里漱芳斋的戏楼,还有颐和园的德合园戏楼,规模要小得多,但仍然是分外显眼的建筑,不是一般人家该有的东西。常言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你想想看,你要真是把戏楼也给修得如同原貌一样鲜丽辉煌。那这地儿咱们还拿得住吗?”“你小子就不怕烫手啊。真把天雷地火给引过来,再噼着咱们,烧着自己个儿。对了,你小子倒好啊,自己跑到国外待着去了。就留我一糟老头子弄这事儿啊。算了算了,我可担不起,怕这个……” 师徒还就是师徒,康术德的话可是真不见外,全是掏心窝子的牢骚。 而且搭配着“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的环境,也格外有说服力。 没从,一想到马家的院子这么大又这么深,花树多,假山多,水塘也多。 今天一进来,竟然是满地树影,满路青苔,曲径通幽,幽得让人迷湖,鬼打墙般地转不出来。 宁卫民也能充分理解师父担心什么了。 完全可以感同身受,体谅到师父的一片苦心和心头的压力。 不过他可不是胸无成算的主儿,他可是有名的算盘珠子啊。 这么大的事儿,他能没过脑子吗? 于是也不卖关子了赶紧把自己的谋算对师父和盘托出。 “老爷子,您说的都对。您顾虑的事儿极有道理。咱们要是修好了这些房,时间长了肯定能招来势大的、眼红的。就凭咱爷俩,或许能搪塞一时,但绝不能永保平安,那就是麻烦无穷啊。所以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得拉大旗借虎皮啊,表面上让这房成了别人的,实际上捏咱们爷俩手里,不就成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房你要给谁?” 康术德骤然一听,有点没反应过来,倒是吓了一跳。 “您别紧张啊。您忘了,原先古今文化协会占这房,咱手拿房契,占着政策,为什么没辙啊?不就因为他后面有来头大的嘛。我就是想找个个儿大的顶在头喽去。咱躲后面就不怕了……”宁卫民安慰道。 “嗯,有点道理。” 康术德眼睛一亮,可仍有顾虑。“那……你想借谁的虎皮啊?万一要是与虎谋皮又怎么办?” “这好办啊。您怎么忘了我的身份了?” 宁卫民笑嘻嘻的,眼见康术德的神情还是迷湖的,索性自卖自夸上了。 “我说师父,我是买办阶级啊。我让我们公司当这大个儿的不就行了?国内第一家外企,我们宋总还是进过中南海的呢。现在大老板每年还能蒙上接见呢。我就不信,有谁敢顶着破坏中法友谊的名声,伸这个爪子……” “哦,你是说把马家花园租给你们公司用?” 康术德终于绕过弯来了,但仍旧还差了一点。 宁卫民又继续补充说,“在我的设想中,也有可能是三家单位。皮尔卡顿、天坛、还有重文区服务局。有这三把伞护着,应该就没人打咱们主意了吧?也不瞒您说,我就觉着这马家花园最适合就是开饭庄或者是开个宾馆了。” “虽然我没完全想好啊,可我得说,至今咱们京城,还没有一家花园式饭庄呢。要是能开一家像过去八大堂那样的饭庄有多好。正好马家花园也有戏楼。真开起来那是名符其实的堂子啊。无论是办传统的喜庆堂会,还是高端的商务宴请,或者举办个什么文化活动。那都合适。” “另外,我们宋总也动过要在京城开马克西姆饭店的念头,只可惜想买京城饭店的一栋楼,头几天磋商让人家给拒绝了。要弄到马家花园来,那应该也是合适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您这地方修好了我就能给您排上用场。每月还给您租金,您就痛快拿着花去。要是租个十年八年的,您不用费事儿,就能成百万富翁,这不包括您想住的院子,就您那小院我给您专门留着。还能安排工作人员给您免费打扫。而且今后我的古董就有地方放了,我打算房一部分在三卷厅,算是咱爷俩半个小博物馆,还能提升这里格调,为宾客增加点观赏情趣。又挣钱,又省钱,又安全,还省心。那有多好?到时候,我保证您过的日子,就连老干部都得羡慕呢” 得,这师徒俩整个掉了个个儿。 康术德不能不承认宁卫民实在有过人之材,琢磨事儿都是一般人想不到的角度。 就听着宁卫民这通绘声绘色的白话,这次轮到康术德沉浸其中,对未来的好日子畅想无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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