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地上的姜扶光悲怆的大叫一声, 扑到姜夫人身上,一手摸到黏黏腻腻的液体,她抬起手一看, 是鲜红的血, 从姜夫人的额头一直流到身上、再沁到地板上。
美貌动人的姜夫人此刻像是漏了的血袋子, 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她那张美丽的脸上、原本殷红的嘴唇上现在已经全然没了颜色,她最爱的姜扶光在旁边哀泣, 她也没有转动眼珠去看她。
凌火道君那一杖,自天灵盖虎啸龙跃般直入肺腑,将护女心切的姜夫人毙于此。
凌火道君见杀错了人,将眉头皱得死紧,她这个儿媳妇对她并没有半点不敬,现在她杀错了人,凌火道君倒也微微脸红。可是, 上陵姜家带来灾难的罪魁祸首还没死呢,凌火道君下意识要再对姜扶光补上一杖。
“母亲!”痛失所爱的姜洛匆匆跑到姜夫人面前,一袖挥向凌火道君的龙头杖, 凌火道君见到姜洛,也生生收了这龙头杖的力道。
姜洛蹲下抚摸姜夫人的脸颊, 叫着她的字:“莲星……”
姜夫人目光涣散, 显然说不出话来, 姜洛只能猜她在说什么, 姜洛老泪纵横回望凌火道君:“母亲,不要再杀扶光,莲星拿命就是想护住扶光,您就成全她一腔爱女之心吧!”
“母亲, 以往您要做什么,我从来没真正求过你,今日,儿子求你一回!”姜洛对着凌火道君磕头,将哀求和痛惜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刻,他忘记姜扶光刚才对他的恨意和不敬,只有对姜夫人浓浓的不舍。
凌火道君再心狠手辣,此刻看独子一家跪的跪、死的死在自己面前,她纵有千钧力,又能施展得出几分呢?
姜扶光也从丧母的悲痛中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看凌火道君:“祖母……”
凌火道君亲自杖毙孙女,不想杖毙了护女的儿媳,这样的人伦惨剧足以令天下人默然。姜如遇按住苍山的肩膀,目光悠远寒凉,也落在姜夫人的脸上。
她转瞬间,脑子里想过许多东西。
她的感觉复杂,纷繁,好似想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她想到小时候,每次她练剑快完成,姜夫人都会亲自端一碗补血汤,站在或是大雪纷飞,或是艳阳高照的外面,姜如遇会直接收剑,踩着一地没散落的剑气飞奔出去,投入她的怀里。
可后来,她在姜夫人面前手筋被废,修为自毁,她的血流了满地,地上的嫩芽被血雨浇蔫儿,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这么对她?
天道会让她命运坎坷,但天道没办操纵人心。姜夫人……曾经被姜如遇唤作母亲的人,和对付她的凶手站到同一阵线,为了得到回春花针救治姜扶光,对她软硬兼施。
姜如遇在地上铺的极冰之焰,让想要拿回春花针的姜夫人毁了双腿。可姜如遇仍然没想过,姜夫人会这么快横死在自己面前。
因为仇,她现在没有泣意,哭不出来。
因为过往,她现在无发笑,眉眼像结了重霜寒冰。
姜夫人好似回光返照,脸色红润稍许,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看向姜扶光的方向,而是偏着头,靠直觉看向姜如遇的方向。
人要死了,就像是对灵魂有了更直观的体验,姜夫人从这位俊美冷淡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姜如遇的灵魂。
她没看被自己用生命保护的姜扶光,而是望向了她,挣扎着嘴唇嗫嚅,想要说些什么,既没力气说出,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的目光中迸发出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和姜如遇的目光撞在一起。
姜如遇和她的目光短暂交汇,这一瞬,她心里任何的复杂、纷繁全被化繁为简,她遵从自己的心,目光寒冷,无片刻动容,就像二人从来只是陌生人。
这是最好的结局,姜如遇想——她们的恩情,终结在上陵姜家那一日。姜夫人的腿,虽是姜夫人自己跪下去,但伤她的总归是极冰之焰,今日姜夫人为姜扶光而死,也是姜如遇查出姜扶光的不对劲,在这关头人揭穿她,才有了这一切。
现在无恩有仇,不必言笑,际遇如此。
姜夫人见到姜如遇冷漠的眼神,眼里的星光泯灭下去。直到刚才,因为双腿和扶光的恨了姜如遇这么久的她,才想到姜如遇的不容易。
扶光被众人指摘,有她和姜洛维护,看到扶光凄惨的状态,她仍然心如刀割,这样的情形,想想不就是姜如遇当初面对的吗?仍然是上陵姜家所有人的指摘,这指摘中甚至包含了她、姜洛,在天南姜家的人来之,姜如遇已经因为孤立无援的境地自毁了修为。
扶光遭遇这一切,她挺身而出,拿命救扶光。如遇遭遇这一切,她冷眼旁观……她因为如遇后面的绝情而心寒,恨她,认为如遇不顾情分,却忘记了,她对如遇和扶光原本也是不同的。
过去的已经做下,姜夫人知道如果再不预见未来一切的情况下,再做一次那样的选择,她仍然会选择扶光。
扶光是她的亲女儿,她没有如遇坚强,优秀……她是个母亲,母亲总会偏心自己的孩子……她就是这样为了自己的孩子,一次次刀、剑施加在姜如遇身上。
可如果、如果再来一次,她希望自己克制那样的情感,她可以爱自己的孩子,但不要为了这种爱,伤害原本对她好的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人的爱可以侵蚀一切,让人伤害不那么爱的人?
姜夫人的后悔来不及了,她香魂渐远,因为生命的消逝,她身体里的灵力也慢慢溃散,溃散之后,原本保持容颜的驻颜丹就没了效用。
那张貌美的脸慢慢浮起皱纹,苍老、暗黄……
驻颜丹曾是姜如遇还在上陵姜家时,姜夫人寻来之物——驻颜丹只有保持容颜一用,却要用到许多珍贵药材,炼制成丹的可能性也低,因此十分稀少。上陵姜家的凌火道君修为深,也不服用驻颜丹,因为她认为修士容貌如枯骨,没必要浪费精力关注那些没用的东西。
姜洛听凌火道君的话,也不会姜夫人找驻颜丹。姜如遇去找了,这一颗驻颜丹的效用,在今日姜夫人死时彻底消弭。
两人最后的纠缠彻底消散,不曾有一点留念,连尘土也不入。
一如姜夫人用命救姜扶光,用死的后悔对姜如遇。
姜如遇的心情渐渐平静,不复刚才的动荡。
见姜夫人断气,姜扶光更是悲痛异常,姜夫人死了……和她的梦不一样,在她断断续续做的梦中,姜夫人会活许久,活到让姜如遇用血来救她……为什么她现在就真的死了?
是因为姜如遇在之就不听姜夫人的话,所以姜夫人没了用,就死了吗?姜扶光悲痛、彷徨、对前程更有数不清的迷惘,但是,摆在她面前的路是求活。
无论如何,她要先活下来。
只有活下来,才能找到为什么姜如遇忽然变了,为什么她不像梦里那样被她吸血了?
姜扶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忽然就学了聪明,她现在不再恳求凌火道君和天下人放过她,她现在就是戴罪之身,她越说话,越错。
姜扶光扑倒在姜夫人的尸体上,她什么都不用说,只用表现一个女儿丧母的悲痛,其余的话,自然有人替她去说。
姜洛看见爱妻身死,她留下的唯一血脉就是姜扶光。
姜洛面朝修真界豪杰:“诸位,姜洛之女犯下大错,导致今日姜某妻毁家亡的下场,姜某自知这一切都是姜某咎由自取、教女无方之故,但亡妻遗愿……姜某实在不忍违背。姜某在此请天下英雄抬贵手,只要留小女一命,哪怕姜某自尽于此又如何?”
他老泪泣涕,手中长剑朝自己脖子一横。
凌火道君又气又急,打落姜洛手中长剑,却到底没再朝姜扶光下手了。
柳溪清和苍山见势不好,还想说什么,被姜如遇一拉回。
柳溪清惊讶地看姜如遇,他完全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不知“他”怎么会这么做。上陵姜家姜夫人死时的确凄惨,但是成不拘小节,姜夫人可怜,难道异蛊门的几百号人就不可怜吗?
姜扶光今日凭什么不死?
柳溪清不服姜如遇的阻拦,却又不知他这么做的理由,只能按捺下来。
星堂堂主见情发展,则也找了各门各世家的领头人去讨论,如何对姜扶光进行处置。
姜如遇身为落花剑门门主,本也应该去,但是她没动。
她并不想再去讨论这件事。
那些领头人一走,柳溪清将姜如遇带到一个安静处:“凤兄,你为什么阻止我?你难道动了妇人之仁?”
姜如遇看他一眼:“姜夫人死,姜扶光就不会死。”
“为什么?”
“第一,姜扶光说绝血丹和生血丸是鸦杀堂之人所铸,姜扶光没有直接参与此,刚才众人要求严惩她,是那时众怒已高昂,必须对她严惩,才能让所有人知道绝血丹这样的东西不能炼制。但是姜夫人为姜扶光抵了命,这样一出人伦惨剧,会让人的怒火被浇灭,他们将会正视没直接参与炼制绝血丹的姜扶光罪责是否至死的问题。”
柳溪清冷笑:“这算什么问题?修真界死的人还算少?之被这些门正派处罚打杀的人也不见得个个都罪该一死!”
“你说得对。但是第二,现任上陵姜家家主同样以死力保姜扶光,你可以想一想,姜洛、姜夫人是上陵姜家两位道君的亲子和儿媳,如果连姜洛都死去,二位道君不可能善罢甘休,哪怕今日他们不占理,不会发作,在之后谁也不能保证二位道君会做什么。姜夫人已经死了,这就是一定程度上的惩罚,在场的这些各门派世家的领头人还会不依不饶打杀姜扶光吗?”姜如遇道,“一个姜扶光的命,没那么珍贵,让人甘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柳溪清不得不承认姜如遇说得对,可他就是不甘。
姜如遇道:“我们做下今日之也不是为了要姜扶光的命,今日之后,中陆各世家关系不再如铁桶就好。姜洛愿自戕救姜扶光,别人不会让他自戕,但是可以用另一种子——既然他承认教女无方,那么,他就不该再担任上陵姜家家主一职。只要他不是上陵姜家的家主,新上任的上陵姜家家主就会和他原来派系的人有利益牵扯,上陵姜家将表面平静,暗地水涌。这比杀了姜扶光要好许多。”
柳溪清一想也是:“你不跟去讨论这个事,怎么能断定别人会像你说的这么提议?这个提议也不一定能被大多数人赞同。”
姜如遇眉眼平静:“因为姜天信也去了,以他的性格,他一定会这么提议,而赞同……天南的人一定会赞同他,中陆的丹家和姜扶光有嫌隙,一定会跟赞同,丹家之下那些世家门派也愿意卖丹家这个好。”
“最重要的是,姜洛夫人刚死,姜洛心神大乱,只要有一点可能性能够救姜扶光,他都绝对会答应,不会有半点异议。”
柳溪清叹服,的确是这样。
姜扶光……随便找个机会杀了就是,但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
柳溪清端详姜如遇那张脸,故意开玩笑:“凤兄说得头头是道,但我怎么还是觉得,凤兄就是起了妇人之仁,心有不忍,不想对姜扶光动手了?”
“不。”姜如遇不理他的玩笑,“今日我不想杀人,仅此而已。以后如果有机会,她死在我的剑下,我也不会有片刻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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