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瓷上前来拨弄了几下那锁链,若是没记错,是大内尚工局专门打造出来的,原本的材质应当是糙铁,材质坚硬且结构精巧,是专门用来锁宫里犯错的人。
送到萧逸这里的自然会比寻常的金贵些,是用乌铜打造,不像糙铁那般磨人。
素瓷缄默了片刻,把锁链放回去,向楚璇使了个眼神。
她从高显仁那里或多或少知道些,在她来前,楚璇和萧逸起了些争执,大约是闹得不愉快,不然皇帝陛下不会把这东西祭出来了。
可这个情形,解铃还须系铃人,旁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楚璇自己来说。
楚璇明白素瓷的意思,心里斟酌了一番,向着萧逸道:“思弈,你把这东西收起来,我不会离开你,今晚的事我事先并不知情,你可以查。”
她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前后回想了一边,冷静道:“在兴庆殿的偏殿,我更衣的地方,妆台上有个墨釉茶瓯,里面的茶被掺了迷药,我喝下去后就晕倒了,醒来便在山下那角房里。”
萧逸冷凝的脸似有所动,垂眸看向她。
楚璇熟悉他的所有表情,当即感觉到希望,紧绷的内心稍有舒缓,思绪也越来越清明:“你可以审一审冉冉,还有今夜换值前曾经离岗的神策军,虽然没有成功把我送去,也提前被你知道,算不得精妙,但要拉扯起这样一个局所牵扯的人必然多,不可能无迹可寻的。思弈,你可以查,清者自清,我没有做过就是没做过。”
殿中寂静,烛火荧荧。
皇帝陛下的沉默犹如冷峻连绵的山峦,横亘在跟前,密不透风,只觉连周围气息仿佛都凝滞住了。
素瓷耐不住,道:“这便跟我说的对上了,原本贵妃是要邀我同她一起去宴上,都是那个丫头把太后搬出来,我们顾忌着,才没有一同去。从事发到如今,我没有和贵妃单独接触过,她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和我串供,陛下英明,应当有自己的判断。”
萧逸面容缓和下来,关切地看向她:“你怀着孕,早些回去休息吧。”
素瓷犹豫了犹豫,握了握楚璇的手,步步后退,敛衽鞠礼,转身出了殿。
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相顾无言。
沉默良久,楚璇先开了口:“我知道,你刚才说的是气话。”她唇角勾起轻浅的弧度:“我能感觉出来,你是爱我的。就像这些日子,你的感觉也没有错,我满心里都是你,你曾经说过色令智昏,我大概是犯了跟你过去同样的错,不然这些事我本该早察觉到的。”
萧逸眼中含了朦胧而闪烁的光,凝睇着楚璇,哑声问:“那萧雁迟呢?”
楚璇仰头看他,目光澄净如水,一派坦诚而无丝毫藏掖:“我不是为他,我是为了我的三舅舅。思弈,你也有过独在困境而因弱小无助的时候,当初有太后、有小姨保护你,那份患难之情你肯定也不会轻易忘了。我的三舅舅于我而言,就和你的母后和义妹是一样的,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在我最绝望孤冷的时候,是他保护了我……你知道吗?我曾经站在梁王府后院的那潭深渠前想要寻死,是三舅舅把我拉了回来,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那种潜藏在岁月深处,带着疼楚酸涩、难以与外人道的感情在这样微妙的时候,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产生出共鸣。
萧逸弯身,坐在了楚璇的身边。
他用手抵住额头,深阖双目,声音若染了尘烟般沙哑:“璇儿,我方才是故意气你的,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不会那样做。”
楚璇侧身环抱住他,锁链因动作而‘哗啦啦’响,萧逸猛然惊醒,手探向袖子要去摸钥匙,顿了顿,又把手拿了出来。
他心不安。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斩断了深植于土的根系,飘在浮云虚空里,又受过近乎于剖心裂肺般的震荡,至今心有余悸,怎么也平缓不下来。
楚璇歪头看着他,将下颌抵在他的胳膊上,柔顺道:“好,先不解,等你查清楚了所有的事,你再来给我解。”
萧逸默了默,突然轻微一笑:“璇儿,你真厉害。”他握住了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明明我刚才恼怒的几乎想要杀人,可现在,竟然莫名地对你生出些愧疚的感觉。”
楚璇没说话,两人寂静里相对,过了一会儿,伴着窗外风声簌簌,萧逸道:“不管审问的结果如何,这个冉冉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楚璇的手一滞,点头。
“还有萧雁迟,他必须离开长安,无诏不能回来。”
楚璇点头。
“还有……”萧逸顿了顿,道:“我要搜查你的寝殿,你随身带的行李,你用的东西。”他感觉到楚璇身体一僵,刻意放缓了声音道:“她跟过去的珍珠不一样,那是你的心腹,可钻的缝隙太多,为求安心,必须如此。”
楚璇嘴唇颤了颤,将头埋进他的臂弯里,闷声道:“好。”
萧逸紧拢她入怀,回顾这一夜的颠倒,倍觉伤感,目光幽然沉坠,最终落在楚璇的腹部,道:“若是我们能有一个孩子,是不是会好一些?”
楚璇亦觉心里沉重,一点都不想说话,但她觉出今夜的萧逸似乎格外脆弱,不管她是不是有心,真得伤到了他。
原来天子之怒真得如此厉若雷霆,一道劈下来,直让人消受不起。
她无奈地摇摇头,还是决定哄一哄他,板着脸道:“不,不好。”握着她的手陡然绷紧,她灿然笑开:“生一个怎么能够呢?至少要生三五个,热热闹闹的最好。我们两都是孤独中长大,往后余生应该不会再孤独了吧。”
萧逸长舒了口气,轻抵了下她的额头,含笑落在她唇上一吻,将她拦腰抱起放到床上,仔细地给她盖好被衾,吹灭了绣帷内的灯烛,放轻脚步退出来。
高显仁迎上来,见皇帝陛下温柔流转的玉面迅速冷滞,低瞥了他一眼,快步出来。
“你去找御医过来,朕要搜贵妃的寝殿,看看有没有……”他沉下气息,冷声道:“避子的东西。”
高显仁吃了一惊,瞠目:“这……”
萧逸负袖往外走,边走边道:“派人看好了贵妃,她头上有伤,隔三个时辰给她换一次药。”
交代完了这些,萧逸连夜审了冉冉,她倒没有隐瞒,痛痛快快全招了。事情与楚璇和素瓷所说的基本能对上,神策军里的那几枚钉子萧逸也全挖了出来,口供也清晰详实地呈到了他跟前。
萧逸看着薄宣纸上墨渍未干的‘楚晏’二字,目光凝了凝,随即散开,伸手把供状扯过来,揉搓成团,扔进了灯烛里。
火光一跃而上,迅速将纸团吞没。
他在前殿坐了一夜,独自度过了生辰这天剩余的几个时辰,心想果然是宿命难逃,生辰这天就不该有欢乐。
天光微熹之时,朝气透破沉暮轻霭,晨光从簇新的茜纱窗纸渗进来,落到地砖上。
高显仁推门进来,见萧逸还是昨夜的一身装束,轻叹了口气,道:“陛下,传早膳吗?”
萧逸冷淡地看向他:“贵妃的寝殿搜出什么东西了吗?”
高显仁犹豫少顷,依旧抬了头,执念地说:“陛下先用早膳吧,昨儿一夜没睡,总得小心龙体……”
“查出什么东西了?”萧逸冷声打断他絮絮叨叨的话。
高显仁紧捏了捏拂尘,硬着头皮道:“在娘娘总带在身边的红绫绣囊里发现了红麝粉……御医正等在外面回话。”
“让他进来。”
御医手里捏着那方半旧的红绫绣囊,躬身回话:“绣囊里装的是檀香碎,这没问题,檀香闻起来可安神,放在枕边极佳,坏就坏在檀香碎里掺杂了少量的红麝粉。檀香味儿本就浓郁,足可掩盖红麝的香味,加之这些红麝都被磨得细碎,分散掺在檀香碎里,若非是精通药理的人,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
萧逸问:“这些红麝粉的用处到哪一步?”
御医回:“女子若是经年累月放这些东西在身边,那么与男子合欢之后,便不会受孕。不过好在,大约是怕被发现,红麝粉的量极少,不至于伤了身体底子,只要别再碰这些东西,再日日以汤药调理,一年半载的就应当无碍了。”
萧逸长舒了口气,嘱咐御医不许外漏,让他下去煎汤药。
待御医走后,萧逸转眸看向那枚绣囊,拧眉仔细回想了一番,抬头冲高显仁道:“你去把云蘅郡主请来。”
若是他没记错,这绣囊是楚璇刚入宫时带来的,那时她不过才只有十四岁,一脸的天真烂漫,眸光清莹地对他说,这是她母亲给她的,夜间放在枕边可安神。
萧逸拿起绣囊,以指腹轻轻摸索着绫面,有些恼恨自己,他早该想到,她这朵花是从梁王府的花池里长出来的,就算被他摘了回来,试图剪断根,除掉须,但总会有些污泥攀附在她的身上,从幽微里生出来恶毒的须叶,缠着她不放。
正想着,高显仁进来回话,说云蘅郡主和楚姑娘到了。
萧逸微微一诧:“楚玥也跟来了?”
高显仁道:“楚姑娘非要跟着,宣旨的太监怕耽搁太久惊动了梁王府那边的人,便一同带来了。”
萧逸让把她们都带进来。
略作寒暄,萧逸便抛出了这个绣囊:“堂姐,朕从前听璇儿说过这是你给她的……”他见云蘅神情紧绷,刻意放缓了声音:“这绣囊瞧着精巧,是你做的,还是另有出处?”
说完,萧逸紧盯着云蘅,像是不想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云蘅起先是紧张,当听到萧逸的问题后,视线落到那枚绣囊上,闪现出一丝茫然,“这绣囊有……有什么问题吗?”
萧逸轻勾了勾唇角,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你先说,这绣囊是从哪里来的?”
云蘅嘴角略搐了搐,本能地觉出些不安,绞扭着帕子,支吾不言。
萧逸望着她,目光幽邃,沉默片刻,道:“是萧腾给你的吧。”
云蘅骇了一跳,惊讶地仰头看向萧逸,却见天子面容一片清明,微带讽意。
这种事梁王不会亲自做,萧鸢又不是有这些琐碎心思的人,数来算去,只剩下那阴沉的梁王世子萧腾。
也是,他们给他送来一个美人,若这美人怀了孕,生出孩子,便会生出旁的指望,有了外心,自然不会像从前那般好驱使。
索性如此,倒真是干脆利落。
现在只剩下一点需要解决——萧逸神情严凛地盯着云蘅:“堂姐,你说句实话,你是否知情?”
云蘅如坠云里雾里,半天没反应过来:“我知道什么?这绣囊怎么了?”
殿中安静下来,萧逸目光如炬,高高审视着她。
楚玥一直静立在侧,眼珠转了转,问:“是不是绣囊里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萧逸将目光转向她,心道若不是装的,女儿确实比母亲聪明些。这个念头刚落,便听楚玥那娇滴滴的嗓音:“若当真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那也未必是母亲放进去的,有可能是姐姐她……”
她微顿,在萧逸陡然转凉的视线里,硬着头皮道:“姐姐跟我们本就没有什么来往,她心思又那么深,谁知道是不是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嫁祸给母亲。”
萧逸沉默了片刻,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目光幽淡,似是含着怜惜与同情,摇了摇头:“楚玥,那是你亲姐姐。”
楚玥道:“就算她是我的姐姐,她做了什么也该由她自己来担,陛下,您要明察,断不能听信她的花言巧语。”
‘啪’的一声响,萧逸把绣囊扔到了他们跟前,他鼻翼微撑,似乎在强压着怒气,冷声道:“你知道这里边是什么吗?是红麝粉,你姐姐是疯了吗?对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殿前一片悄寂,云蘅的脸骤然惨白,她惊惶地盯着地上的绣囊,呢喃:“红麝……不,不可能!大哥怎么会……”
楚玥亦瞠目,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事往大了说是谋害嫔妃,断绝皇家子嗣,母亲若是担了,那势必会影响到他们楚家。
父亲刚被罢官免职,若是母亲再出事,又牵连了大舅舅,梁王府也未必会管他们,那……她和江淮的婚事就悬了。
她才貌皆平平,唯一能倚仗的便只剩下家世,若连家世都没有了,更配不上江淮。
思绪只在一瞬间便落定,她仰头:“还有可能是姐姐有二心,不想为陛下生儿育女,才设计了这样的事,事发之后她为了逃脱罪责,一并推到母亲身上。”
萧逸望着她,反倒敛息了怒气,甚至浮上一缕笑意:“楚玥,你这样说,可曾想过若是朕当了真,你姐姐的日子怎么过?”
楚玥如离了弦的箭,半点回头的意思也没有:“那都是她的命。”
萧逸笑出了声,仿佛这一刻他才真正与楚璇融为一体,贴近的体味着属于她的悲凉,连笑了好几声,他凝着楚玥,嗓音悠然,如裂玉般悦耳:“那朕一道圣旨,解了你和江淮的婚约,这也是你的命,你也不能怨谁。”
楚玥闻言,惊慌地看向他。
萧逸不屑地掠了她一眼。
这么个小丫头,就算修成了精怪,凭萧逸的城府,扫一眼就能把她看穿。
说到底,世人皆自私,世人皆凉薄,人性本就如此,早不该有什么指望了。
他站起身,暗含凌锐地看向殿前的母女两:“今日的事朕不想声张。”他着重看向楚玥:“若还想痛痛快快地嫁人,结良缘,就管住自己的嘴,不要让梁王府那边知道今日的事。”
萧逸下了御阶要回内殿,忽被云蘅叫住了。
她妆容精细的脸上还残留着仓惶,斟酌了许久,才道:“陛下,您别听楚玥的,这不关璇儿的事,我想起来了,当时大哥……世子交给我的时候,特意嘱咐我不要跟璇儿说是他给的,就说是我这做母亲的一番心意。璇儿她是想与我亲近的,可……我们母女自她幼时分离,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跟她相处……”
云蘅本是心思浅薄的人,一着急言语便有些颠三倒四,她急出了一身冷汗,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女儿的日子好过些。
萧逸看向她的目光却柔和了许多,甚至还夹杂些许怜悯,没再说什么,只让内侍将她们母女送回去,便独自回了内殿。
他本想去看看楚璇,突厥孛圼儿部落的使臣却在此时要求觐见,萧逸只得先以国事为重,在兴庆殿召见。
这一耽搁便是两个时辰。
楚璇早就醒了,高显仁不放心她,特意趁萧逸跟孛圼儿使臣议政时偷溜去内殿看了看她。
那一只柔嫩小手被锁在了床边,稍微离床远些都不行,楚璇的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眉宇间满是怨怼,提起萧逸也没好颜色。
高显仁想起陛下一夜未眠,自昨晚的事出了之后又滴米未进,着实有些心疼,觉得这两个神仙这么折腾,糟蹋自己身子不说,一通翻江倒海,从宫女到内侍再到神策军,惹得人人自危。便不顾萧逸不准他多说话的旨意,把今天从她殿里搜出来红麝粉到萧逸召云蘅郡主和楚姑娘来对峙的事跟楚璇说了。
说完,楚璇就沉默了。
她头上还缠着绷带,一绺细发顺着颊边垂下来,正垂到下颌角,衬得脸越发小巧消瘦,肤若白瓷,是剔透纯莹的白,乏有血色的那种白,孱弱得好像一缕风,稍不留神就会飘散。
高显仁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慌乱:“娘娘,奴才跟您说这些就是不想您生陛下的气,他虽然脾气有些坏,可一颗心全在您身上,他都是为了您好,您就看在他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好好珍惜他吧。”
楚璇神色黯淡地抬头看他,蓦地,偏开身看向他的身后。
萧逸进来,身后还跟了宫女,手里捧着荷叶碧玉托盘,里面放着一只青釉瓷碗,碗中盛着粘稠的黑药汁。
他剜了一眼垂眉耷眼的高显仁,斥道:“朕说怎么又不见人了,你又往内殿钻什么?”
说罢,他把瓷碗端起,弯身坐在床边,递给楚璇:“喝药。”
楚璇低头看了看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汁,显出一瞬的怅惘,随即便收敛了起来,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看向萧逸:“不是刚刚喝过医治头伤的药了吗?这又是什么药?”
这是方才萧逸让御医煎来滋补养身的药,长久服用,可以消除红麝对她身体的伤害。
但他想着她本就受了伤,不能让她同时受的打击太多,不然一蹶不振了可怎么好。便刻意冷着张脸道:“让你喝就喝,哪儿那么多废话?”
楚璇从高显仁那里都知道了,便也不生气,只是觉得他装起模样来还挺像,得亏她什么都知道了,不然当了真又得暗自埋怨他。
好了,既然他不想让自己知道,那她便当做不知道吧。
楚璇瘪了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气呼呼地拿起瓷碗一饮而尽。
萧逸见她喝得一滴不剩,神色略有些缓和,从袖中摸出一个倭漆小方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颗桂花糖,塞进她的嘴里。
楚璇砸吧了两下,甜味顺着舌尖渗下去,不禁眉宇弯起,露出笑颜。
萧逸嗤道:“恐怕这辈子都长不大了,看这点出息。”
楚璇无辜地仰头看他,随手拿起床上金铰藤骨的团扇,轻扇了几下驱散药气,好像随意地拿扇面挡住脸,嘴角轻搐了搐,强迫自己维持那抹弧度不要落下来。
摆好了笑脸,将团扇放下,楚璇又摇了摇拴在自己腕子上的锁链。
萧逸目光有些发暗:“其实锁着你挺好的,我也不用担心看不住你,我做别的事时也能安下心。”
楚璇又摇了摇,温和地建议:“不如您养只猫吧,这么天天锁着它,我是个大活人,这样不太合适吧?”
萧逸轻叹了口气,正要把手伸进袖子里摸钥匙,忽而又停住。
他看向目光莹莹的楚璇,轮廓坚硬,冷声问:“你知道错了吗?”
楚璇刚抻了脖子要争辩,牵动了手腕,立即传来“哗啦啦”乌铜相撞,冰冷刺耳的声响。她耷拉下脑袋,迫于强权,无奈妥协:“错了。”
“那以后还敢吗?”
“不敢了。”
一片静默,萧逸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抬起来,表情冷峻且严肃:“你要知道反省,然后养好身体,得给我生个儿子,大周江山不能后继无人。”
楚璇:你有钥匙,你是皇帝,你说什么都对。
她像只被驯服了的小猫,趴进萧逸的怀里,伸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拿鼻子在他耳廓蹭了蹭。
萧逸眼中的坚冰转瞬消融,亮起了璀璨而温暖的光影,他反手搂住楚璇,温声道:“还有最后一句话。”
“璇儿,一个人出生的环境、亲人是不能自己选的,哪怕一路走来总是风雨多而阳光少,这也是因为你本就生在狂风骤雨里,谁都有幼小无助的时候,你只是太不走运了,这一切不能怪你。”
楚璇只觉眼中酸涩,泫然欲泣,强忍着把泪意憋了回去。
“你不要在乎别人的目光,世人总是会把别人的痛楚与左右为难看得轻如鸿毛,甩甩袖子站在高地上就可以轻松地去挑剔指责,但若真要把她们放在你的位置上,未必会做得比你好。”
“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可以真正做到十全十美,滴水不漏,那就是神仙。可惜,你这么个爱吃糖又爱哭的小姑娘,大概这辈子是成不了仙了。”
楚璇噗嗤一声笑出来,从他的怀里起身,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沙哑着嗓子道:“我没哭。”
萧逸笑道:“那我怎么觉得我的怀里湿了呢?”说着,他低头看去,果然有一小滩洇开的水渍。
楚璇挠了挠头:“那是我的口水。”
萧逸:……
他咬了咬后槽牙,恼羞成怒地看向楚璇:“你还想开锁吗?”
楚璇泪眼晶莹:“想!”
“那你还往我怀里漏口水?”
楚璇咬住下唇,可怜巴巴道:“小时候漏习惯了。”
萧逸握紧了拳头,朝她脑袋比划了比划,楚璇吓得忙又缩进他怀里,尖叫告饶:“以后不漏了!”
这一纠缠,却又碰到了伤口,她疼得直呲牙花,眼泪终于淌下来了。
萧逸忙将她捞出来,仔细检查了下后脑的伤,发现没事,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搁回去。
楚璇乖巧地躺回床上,抬起手腕又朝着萧逸摇了摇,看向他的视线里满是催促。
萧逸叹了口气,好像极不舍又无可奈何,慢吞吞地把手伸进了袖子里,蓦地,他睁大眼睛,手在袖管里来回摸索,里外翻找了好几遍。
楚璇看得心惊胆战,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找不到钥匙了吧?”
萧逸有些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高显仁,高显仁险些要蹦起来,惊慌道:“陛下,这乌铜锁链可只有一把钥匙,一直都是您收着的,您别看奴才,奴才害怕。”
他把视线收回来,看向楚璇,拿起她那只被锁住的手,摸了摸铜环外的细腻肌肤,横起手刀,比划了一下:“从这里开始砍,下手利落些,应该不会太痛苦。”
楚璇瞪圆了眼,不可置信道:“把手砍了不痛苦?”
萧逸轻咳了一声:“那也是没办法,幸亏锁的是左手,不影响你以后的生活。”
楚璇木然看着他:“不影响生活,那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左手砍了?”
两人相顾无言。
楚璇轰然炸开,狠推了萧逸一把,毅然决绝地抱住自己的左手,道:“我不管,左手在我在,左手要是没有了我也不活了。”
萧逸拧眉望她,很是为难的样子。
长吁短叹了许久,他终于慢吞吞地把手伸进袖管里,拿出了钥匙,探入锁芯,只听‘咔哒’一声,铜环裂开了一道缝隙,随即被掰开,楚璇的手腕终于得以解脱。
楚璇:……
高显仁:……
在两人满怀怨念的注视下,萧逸依依不舍地把锁链收进怀里,一声不吭地起身走了。
楚璇:!!
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高显仁同情地看了一眼楚璇,忙抬起拂尘,紧跟着萧逸出去。
这事到现在就算了结了。
冉冉被逐出宫门送回了梁王府,萧雁迟被禁军押送着出了长安,据说好像是去宛州了。
而萧逸决定暂留骊山先不回宫。
突厥内政纷乱,孛圼儿部落叛离了突厥王庭,其铁穆可汗派心腹爱将萨沙起来寻求大周的庇护。
萧逸自登基后,韶关边境便屡受突厥侵扰,他有意利用其内部分裂而平息边境之祸,便在圣寿后留住了使臣,同文武朝臣商讨后续举措。
楚璇的伤渐渐好转,天气亦转冷。
寒风送雪,红梅凌寒而绽,斜枝自轩窗伸进来,带着清冽的芳香。
素瓷时常来陪楚璇说话,这一日下午,两人各抱了手炉,在轩窗下品茶,偶然提起萧逸,素瓷笑道:“咱们陛下虽然看上去冷酷无情的,但其实骨子里最重感情。”她回想离宫前的那几年,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当初在太庙看见的一幕场景:“大约三年前,我奉太后之名去给陛下送东西,被宣室殿的内侍指去了太庙,赶过去,见他正在给已故的徐大统领上香。”
楚璇抬起茶瓯的手猛然顿住。
“一边上香一边还喃喃自语,说什么,你那孩子如今也快要定亲了,你在九泉下也可安心。”
啪。
楚璇手里的茶瓯砸了下来,茶汤喷溅而出,洒了一桌。
素瓷忙要叫人进来擦,被楚璇握住手拉扯了回来。
她眉宇紧拧,神色凝重:“小姨,你说陛下在徐慕的灵牌前说他的孩子要定亲了?还是三年前?”
素瓷茫然道:“是三年前啊?没几个月你就进宫了嘛。”
“那是什么时候?春天?夏天还是秋天?”
素瓷思索了一番:“夏天吧……不是,你怎么了?”
楚璇只觉有巨石轰然砸在了面前。
夏天……那正是她要和江淮定亲的时候。
徐慕的孩子是她的父亲带回长安交给外公的,徐慕生前又跟她说过那么奇怪的话,萧逸又在她要定亲的时候去徐慕的灵牌前说了那样的话。
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巧合?
可是……萧逸明明很笃定地对她说过,她不是徐慕的孩子。
他说他不会骗她的啊。
素瓷忧心地看着楚璇,问:“你这是怎么了?”
楚璇摇了摇头,她得再找萧逸问个清楚,事情不能这样含糊过去。
素瓷见她如此怪异,又问不出来,也摸不清是触动了哪条根线,她是个知分寸的人,问不出来也不会强问,只很是感慨道:“那孩子应当早就成亲了,只是奇怪,陛下应当是找到了徐慕的孩子,却没听说过朝中有这一号人,不然稍稍提拔一下,总能在朝中谋个不错的官职。”
楚璇一怔。
她僵硬地抬头:“谋个不错的官职?徐慕的孩子是个男孩?”
素瓷道:“是呀,徐慕就这么一个儿子。”
楚璇仿佛跌入了茫茫白雾弥漫的迷障里,在混沌中觅到了一丝光亮,光亮微弱却细长,引导着她走向正确的方向。
是呀,从内侍到萧雁迟,再到她道听途说来的种种关于徐慕的传言,从来没有哪个人跟她说过徐慕的孩子是个女孩儿。
她陷在自己的身世谜团里,被一叶障目,路越走越窄,全然忘记了,其实所有事情都还存在另一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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