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天气转暖不久,学校要举办运动会。
临近高考,大家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主动报项目上去的人极少。
林绒作为班长,被体育老师抓去当了表率。二话不说,帮她报了个压根没人愿意参加的项目。
女子三千米。
别说跑了,她一听,腿脚就软。
校运会当天,操场四周的台阶坐满,显眼横幅层出不穷。
林绒坐在广播席上,亲眼目睹了一千五百米的惨烈,小腿肚子在桌底下发颤。不知不觉间,播报助威口号的声音,都失去几分气势。
午饭时,一桌讨论起这个话题。
谭一一安慰:“跑不完就跑不完呗,你这么放心上干嘛?老师不都说了,让你做做样子……”
徐路附和:“跑五六圈就行,反正是你,出不了丑。”
尤意嗤笑:“想多了,她撑死也就四圈。”
林绒缓慢抬头。
“看哥干嘛?哥算给你面子了,”尤意懒洋洋道,“当初弥勒佛罚跑,你那四圈,跑了得有半年吧?”
“……”
“现在是没人帮你了,”尤意扯唇,似笑非笑,“你要能跑完,我叫你爸爸。”
“…………”
林绒放下筷子,左瞄右瞄,最后慢吞吞说:“加个女装吧。”
“?”
“我男朋友,喜欢女儿。”
-
校运会在白天,晚自习得继续上。林绒抽出一小部分时间,到操场练跑步。
双臂挥动跑起来时,四周无端静谧,仿佛只剩耳畔风声。没过两圈,她身上出了细密的汗。
可现在,是春天。
林绒不用抬眼,就能望见远方。
暮夜将至,天边最后一丝蓝色,也快消失不见。
尤意的话如在耳畔,回忆莫名拉扯。
林绒脚步未停,眼前的画面,却渐渐的,变换到很久以前。
烈日当空,少年在跑道上,一圈又一圈,仿佛无知无觉。
跑动时,是在追逐他的脚步。
林绒忽然间,生出了这么一丝错觉。
-
校运会的第三天,三千米跑作为压轴项目,放在最后一个。
男子三千米跑结束后,参加女子跑的人都站在起跑线上,跑道内外,欢呼声络绎不绝。
林绒从中听到不少给
她加油的呐喊,脸皮薄了又薄,站在自己的起跑内圈,尽力调整着呼吸频率。
裁判举起发令枪,扣下扳机。
“砰”的一声。
开跑。
不过多久。
原先给林绒拉横幅助威的人,呼声喊声都逐渐小了下来。
没人好意思再喊,毕竟内圈那道悠哉悠哉的身影,跑了没到半圈,就落在最后一个。
谭一一按照被收买的惯例,拍了林绒身影给谢潮生发去。
【你看你老婆这样,女儿是给你挣不到了。】
没过几秒,谢潮生回:【没事】
谭一一转头,看着徐路,表情跟看见了鬼。
“他那边现在不是凌晨三四点吗?”
徐路眼皮一跳:“鬼发的吧?”
谭一一:“去你的!”
又不过七八秒,谢潮生涂鸦圈出照片里的某张助威板:【帮我买了】
“……”
谭一一直接语音:“不是啊大哥,那是我们学校新晋男神,高一小鲜肉,追林绒几个月了,风吹雨打都没放弃过……现在她比赛关头,别说是买了,你觉得,我有机会碰到吗?”
发完,徐路杵杵她手臂:“哎,关注点不在这上面吧?他要牌子干嘛,难不成寄过去?”
谭一一睁眼:“对哦……”
这时,谢潮生的最新回复来了。
“你和他说,林绒最讨厌张扬。”
“……”
-
三两分钟后,谭一一左手抱着牌子,右手还多了几袋小零食。高一的小奶狗温润无害,说什么都信,还感(贿)谢(赂)她这个助攻。
跑道上林绒依旧落在最后一名,慢吞吞犹如乌龟,看到超她两圈的同学,也丝毫没有急切的模样。
高一以裴若为首的那群女生,满脸带笑,除了不时吱吱喳喳,还拿出手机录视频。
估计没两天学校的论坛上,又要出现校花的鬼畜素材。
谭一一正想领着徐路过去,先一步看到,裴若的身后,那群高一男女生自动让开了道路。他们的脸上,眼珠不约而同凝滞住,似不会转动。
正在走来的那人,穿白衬衫和西裤,领口的温莎结周正,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脚步不慌不忙。
他的五官精致深邃,分明利落的颚线下,喉结锋利漂亮。唯独桃花眼微微上挑,看向
人时即便藏了淡漠,周身无形的禁欲气质,也自动染上几分撩。
再细看,耳垂上的那枚黑色耳钉,也尤为勾人。
谭一一:“我眼睛没出问题?”
徐路肯定道:“没有。”
谢潮生很快走到裴若身后,薄唇微启。刹那间猛转过头的裴若,脸色由显而易见的狂喜,逐渐转化成委屈和不情愿。
谭一一:“林绒这赛都要比完了,他还在叽里咕噜啥——”
话没说完,谢潮生转身,径直走来。
终点线上,高三女子三千米跑的第一名出现。整个操场,声嘶力竭的喊声接连不断,潮涌一般铺天盖地。
不过稍一辨认,就能发现,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人,口中内容无关比赛。
“不会吧?就这,你真要……”
“给我。”
-
林绒做了个梦。
梦见她在三千米跑的最后,脚步沉重,胸腔发疼,连呼吸一口气都困难。
但她最后,见到了一个人。
熟悉,又陌生。
他举着一块粗制滥造的纸牌,西装裁剪得宜,茶色眼眸中的温柔明显。他在终点线上,等着她,扑进他怀里。
她跌跌撞撞跑到终点线,看到他微翘的嘴角上扬。他丢开写着小仙女冲冲的牌子,不由分说张手,做出了要环抱她的姿势。
她躲开,往右跑了两步,一头扎进谭一一怀里。
紧接着,除了耳畔嗓音冰冷的林绒,背后的冻人视线,几乎也能刺入骨髓。
“……”
几个人坐在保健室里,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女生,声音压低讨论个不停。
谭一一:“别看我了,日久生情嘛……林绒更爱我,很正常的。”
尤意哂笑:“人下意识的反应,就不想见你,看到你碍眼,懂吗?”
徐路附和:“我看她最后腿都迈不动了,但躲你的速度,还挺快……节哀啊。”
……
“借下外套。”
谢潮生望向尤意,忽然道。
尤意连把开到一半的拉链拉紧:“外套是能随便借的?你以为——”
谢潮生:“不用你喊爸妈。”
“……”
斟酌半天,尤意扯着唇脱下了外套。
然后他看见,白衬衫少年在把校服拉链拉到最上的瞬间,不经意般开口。
“我女儿,没你那么
丑。”
-
林绒醒来,望进了一双眼。
她眼睛轻眨两下,这双眼,也跟着她轻眨两下。
慢腾腾伸出手,摸上他耳上的耳钉,坚硬冰冷,的确是真实触感。
“你怎么回来了?”林绒的声音稍哑,又隐约,带上了撒娇的哽咽,“我刚才做梦……还梦见你了,你知不知道?”
“嗯,”谢潮生覆上她的手,“知道。”
“那好像,又不是梦……”林绒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嘴巴瘪着,细声细气,“我刚才跑步,出现幻觉了,把弥勒佛看成你了……”
“……”
教导主任身材矮胖,偏偏爱穿西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我不管,反正你回来了……”林绒说话还有点飘,手使劲伸,勾住他的脖子,脸往上凑,“要把欠下的全还——”
“咳!!!”
鼻尖要挨上的瞬间,耳畔传来猛咳,重叠了好几声。
林绒转头,望见了其他眼睛。
三双。
不约而同,直勾勾。
“……”
-
十分钟后。
林绒的意识完全清醒,其他三人陆续离开,保健室只剩她和谢潮生。
少年坐在床沿,脸庞是从前的模样,从没改变。只是身上的校服外套,沾染了不少水笔的痕迹。
“为什么……”
突然回来。
毫无预兆的,没通知任何人。
谢潮生望见她的脸,眼珠漆黑,直愣愣看着他,其中不确定的慌张感,不言而喻。
他很轻地,弯了弯唇。
如果用液体比作生活。
那么,有人会是清新甜美的果汁,有人是气泡翻滚的碳酸饮料,还有人是口感浓烈的伏特加……
但不得不承认,绝大多数人,是淡而无味的白水。
生活中的惊喜,是一丝勾兑剂。
一天前,他如果没有参加酒会,如果没从其他中国友人手机里,恰好看到南枝机场的街景。
那出国后,如同白开水般淡而无味的生活,可能添加不了任何一丝勾兑剂。
屏幕里的街景是机场外,人潮涌动,蓝白校服的女生背影依稀,她的右手往上举起,指尖并拢,仿佛是在抓些什么。
这张街景照片,来源于一款地图APP的实景地图,时间是三个月前。
“谢,你在看什么?”
“没事
。”
他避开璀璨的灯光,走到酒会角落,下载了同一款地图。同样的照片,女生背影纤细,几乎没入人群。
她从没和他说过。
她送过他。
但也是那一刻,他才突然想起。
过安检时,身后传来了喊声。连续不断,逐渐地,隐在嘈杂声中。
他以为是幻听。
一眼。
都没回头。
-
人总是怕去承担失望,所以连希望,往往都主动放弃。
他一样。
林绒也一样。
“俱乐部放假。”
片刻后,谢潮生轻道。
“那培训班呢?”
“也放假。”
“……”
林绒满脸不信,直起身子要下床:“快说,你是不是偷——”
由于动作起伏,校裤口袋里,掉出一样东西。
连滚几下,最终,在桌脚前停住。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望去。
林绒连跳下床,去把唇膏捡起来,揣回口袋里。
回身时,撞进谢潮生的眼。
“我嘴巴有点干。”
“嗯。”
“所以带着,润唇。”
“嗯。”
“你要吗?”
“要。”
林绒慢腾腾走过去,俯下身,视线跟他平齐。把唇膏交到他手里,她抿抿嘴:“你帮我涂。”
谢潮生阖下眼睑,修长的指节动作,不消一瞬,拔开了崭新如初的盖子。他将粉色的膏体按在她唇上,动作轻柔,一点点描绘着。
林绒望见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尤为认真,忽然间,笑了笑。
“我骗你的。”
“知道,”谢潮生说,“没用过。”
林绒嘴巴微抿。
“为什么……”
一直带在身上。
连跑步,也不忘。
林绒望着他,嘴角止不住的,轻弯了弯。
“等你。”
像今天一样,像梦中无数次那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面前。
从来怀抱希望。
因为,有人从最初起,便是那一道光。
而光,总会在不经意间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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