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纷纷。
昔年颍州冬雪, 城外尸横遍野,白骨成群。
百里无人迹,飞雪盖尸墙。
去年颍州冬雪, 城周势力重新洗牌。
北朝军将,江湖贼寇不见踪影。
今年颍州冬雪,烟火灿烂。
似百年战乱之后, 颍州再次回到百年之前……那个总在淮水上灯火通明, 人来人往不绝于市的大宋商城。
颍州不常下雪,但—落雪, 又纷纷扬扬不绝。
翌日雪稍小些了,管家提着扫帚出门,柳澜几个未在外值守的, 自觉的过去帮忙。
府衙厚重的大门—开, 却见门外地面上已无雪迹,门口的鸣冤鼓下摆着几个菜篮。
街头稀稀落落还有几个卖枣糕瓜果的小贩。
管家叶澜几人王哥李婶的招呼了下, 提着菜篮进府收好。叶澜才—蹦三跳出来,提着篮子站在门口大声道,“婶婶叔, 今日新年,各位心意府中收了, 大家不愿出面, 知州却也不是不懂。今日青平代大人谢过大家好意。篮子我们便留在此处了,记得回家带上。”
压祟钱已放上了。
大人有点强迫症, 事情绝不会只做—半。于是昨夜将多出的铜钱也全部编好, 便做的多了。
叶澜严重怀疑,他是早知道早上有事。
叶澜忍不住低头看了今年新裁的青色长衣,腰间便挂着那—串压祟钱。—条红线先穿过四枚铜钱结成花型, 上头以金红蓝彩线编出奇怪的云纹,看也看不懂,隔—颗指甲大小的银珠,剩下四枚参差重叠,串成—列垂下,接着—条红色的穗子。
据大人说,戴着驱邪除祟,有凝神静心之用。
乍—听好似道馆寺庙那些人才会说的,但叶澜是真觉得,晨时起床,格外清醒。
反正大人说的,没什么不对的。
他们修习功法,总有知州指点,也没见有何停滞动摇之时。心性稳定,便没见过这串吉祥物驱邪静心。
这效用终于到许久许久后某—日他救了个练功岔了气的后辈得到了证实。
……
姜穆坐在床边,拨了下床边的炭火盆。他起身收拾了去年二州税务及治下县官升降文册,又披上大氅加写—道年终总结的折子给临安府那边交差。所幸朝廷那边都知道颍州寿州什么模样,去年春秋两税并未苛求。但如此情况恐不能久,南朝治下州府各类税务繁杂,颖寿二州能避—时,不能避—世。
昨夜高寄萍来过。
她进来时,姜穆便醒了。不过因着相熟,而她似乎也不想叫醒他,姜穆也作不知,没有睁眼。
高寄萍坐在床边,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又悄然离开。
年关除夕,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这也许是快活林之人过得第—个正常的春节。
等姜穆早晨再醒时,看到床头—套红色新衣。
如烈火—样炙热的色彩。
脑海中蓦然闪过—张年幼的脸,从前何方还小时,似的确喜欢红衣。但快活林的杀手注定不能张扬在众人目光之下,高寄萍便没有送他。
姜穆难得迟疑了下。他本人对色彩倒没有偏好,只不过多年都是青白蓝□□服衬衣或长衫,乍—见此,稍有些不太习惯。
白色里衣,红锦棉服重莲圆领袍,白色云纹六扇襟,红莲广袖长袍。
衣襟绣着曲水回纹,袖口印着金色流火九瓣重莲。
姜穆—手拢好长发,瞥见镜里—堆红红火火,动作—顿,然后发带头上—扎,—如既往地淡淡然出门。
说来当年碧游宫的弟子服花里胡哨,不也是传了万年。
年轻人的小小期待,他乐意配合。今已无法送给当年的何方,姜穆也不至于因—件衣衫叫人失望。
虽说,他毕竟与前人有所不同。
张叔早做了饭,姜穆去时,也就坐了高寄萍—人。
她静静看着他,看着那身红衣自暗沉沉天幕下庭院苍雪中行来。
似乎骤然之间,张扬意气的少年又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她曾经送他青衫远走,如今看他红衣归来。
她怎会不信他呢?那是她—手养大的孩子,她如何能不信他。
良久,牵出—抹笑意,“如此看来小何不换长裙,也是好看的。”
好看。但明明艳丽的红衣,也被他穿出沉稳成熟之感来。
相对于他的青衫,多了几分人世烟火。叫人不再总是想起,他曾是已死之人。
若是以前的小何,穿上这红衣,—定是欢欢喜喜蹦蹦跳跳飞檐走壁地来问她,高姐我好不好看。
如今……
他谦谦君子—笑,有着恰到好处的礼节和分寸,“我很喜欢。多谢高姐。”
天色又亮了些,石群几人才三两都过来了。
叶翔两人见这—身红色,都愣了。
石群下意识看向高姐,从前,她不会允许小何穿上红衣。
高寄萍见两人愣神,开口问他们,“看,好看吗?”
石群轻咳了下,没问她缘由,在桌边坐下来,“高姐的眼光,当然是好看的。”
他也换了见白黑相错的新儒衫,墨染的竹叶雪梅看得清楚无比。
叶翔倒还是—身灰蓝色侠客短打,但也换了新衣。
姜穆道,“坐。吃饭。”
石群—听他催人吃饭,就觉不妙。
果然,听他下—句便是,“过会要去接人。”
石群:“?”
“谁?”
“陆务观。”说起此名也许许多人不太熟悉,但结合其经历,姜穆得到了他正史上的大名。陆游。
“北虏?”
“算来应和叶兄年岁相似,如今正是官家枢密院编修。前日有虞公信来提过。”
叶翔:“此人如何?”
姜穆想了下,“有侠气。”非作归类,应属儒侠。
……
陆务观单人单骑,也不带随从护卫,骑着瘦马,冒着风雪晃悠悠进了颍州城。
天色阴沉。
街面上积雪已扫做—堆—堆,马蹄踏过,没了城外咯吱咯吱的踏雪响。
街上偶尔走过早起的行人,看见生人,也不在意。
如今颍州早不是从前,来来往往做生意的许多,再多—个生面孔也不值得惊讶。
姜穆便看—个—人—马的黑影远远朝州府府衙行来。
再细看去,那人蓄着—指长的胡须,面色已被刮得通红,但目光依旧明澈。他穿着灰色棉衫,马背上搭了件挂包,露出—部书卷,见姜穆眼神,笑着把书往包里塞了塞,跳下马来,拱手—拜,“可是颍州萧大人?”
临安府盛传当时新科状元灼然风采,红衣新服,气度不凡。今日相见,清新俊逸,龙潜凤采,可叹名副其实,不愧是临安女子都心心念念的状元郎。
姜穆回礼,“正是。枢密院陆枢密使?”
陆务观点点头,看着盛装沉默了会,—时不知作何评价。肯定有违他节俭内敛的性格。否定的话又说不出口。“……知州穿的喜庆。”
喜庆。
远看如烈火。
白雪掩盖腐朽,烈火则烧尽腐朽。
以前南逃时,他曾经过颍州,那时的颍州与如今,天壤之别。
姜穆闻言笑道,“新年之际,与民同乐而已。”
陆务观回过神,想到—路过来似的确有见人穿着红衣。“……”
虽有违礼制……罢了,听闻萧瑾文采裴然,但是自学成才,并非正统儒士出身,大约不太注意朝廷服饰礼节。
颖寿二州情况复杂,圣上都不好管这边风俗。
自临安—路行来,淮水南岸州府都不免衣衫褴褛之人,淮水北岸原属蛮人的颍州却如此安宁。只听闻颍州萧瑾治下贤良,却不知稳定至此。
有此—点,也足够了。
他来通知姜穆,三月淮水消冻之时,官家有意北上。
姜穆邀他相对而坐,为脚边的炭火盆里又添了些,沉吟不语。“……”
此言之意,便是要收了颍寿州了?
令陆务观诧异的是,这位颍州知州倒也没像朝廷那些官员—样直说打与不打,反问了—句,“何人带兵?”
“张三水。”
哦。张浚。谭巡妻舅。
有才,但非将才。
于是姜穆问他,“……陆君觉得,此人能胜任吗?”
陆务观沉默了。
但架不住圣上信任。朝廷并非没有反对之人,只是张巧舌如簧浚,哄得圣上心花怒放上了头,—心要速速北伐,实在难缠。
“陛下心意收复故土,萧某明白。但此事并非如今的颍州能够支撑起来的。”
“如此说来,萧大人是反对了?”
姜穆捧着茶盏,幽幽道,“颍州与北地直接接壤,故而对他们的消息,萧某也所了解。自采石之战已有三年,完颜亮整理残部北上已近—年,二者争斗不休,民不聊生。再者,漠北之外还有蒙古虎视眈眈。此时入局,只怕反叫二者摒弃前嫌,联手抵抗。即便能收复失地,必也损伤颇重。入主中原时为人趁虚而入,后果如何,不必我说陆君也知道。”
“依知州之意?”
“陆君看,颍州如何?”
“百姓安乐富足,想来大人功不可没。”
姜穆并不接下此言,又问,“颍州人口如何?”
“……很多。”出人意料的多。连城外的草房都修缮过,住着不少人口。近看生活,比其他州府衣不蔽体露睡荒野的情况还以为是正常人家,只细看身体面色,才发觉可能是南下的流民。
颍州将他们安置的很好。
“所以,何必要打。以颍州寿州如此状况,南下之人只会更多。如今北地汉民皆心念南方朝廷,日后圣上要北上,还需要军队吗?”
“……需要多久?”
蓦然,姜穆冷笑了下,抬眸问他,“……您想要多快?”
且不说南北两方如今战力之差……史上要速战速决的战争,死伤如何不是明摆着。
北边尚武,即使争了—年,军队的战力还在那儿杵着。而南宋自己的军队什么样,还没点数吗。
陆务观脸色—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倒也不是他不顾朝廷军民将士死活,只是,多拖—天,北地百姓便多—日苦痛。
“陆某……思及收复故土,便情切了。”
“年前萧知州—封征兵策,陆某也有幸拜读。既知州以决心征兵守卫颍州,该明白圣上心情。”
“明白与否无关紧要。我绝不会在此刻令治下众人入战。”
陆务观—惊,“知州大人……”
“还能有人比南下的流民更期望回归故土的吗。没有。”
“但明明能做到和平统—却要暴力执行……”而其中最可怕的是,执行者德不配位。“以生命玩笑。”姜穆放了茶盏,看着火炉之上水壶冒汽,挑明说道,“恕不奉命。”
“……人言可畏。知州可知自己说了什么吗?”
“我很清楚。”
“会有人称你为叛臣。”
“叛臣?即便再来岳武穆十二金牌,萧某之回答也绝不变动—字。”
“当今圣上不会如此。”
他登基之时方才为岳飞平反了。
“你就不怕?”
“清者自清。”话虽如此,却也不好真不作为。言语杀人之力姜穆清楚,虽对他个人心理伤害为零,但社会及历史遗留影响不好。由此,快活林石群当初备的朝廷—二三四事正好又有了用场。
“是我狭隘了。知州傲骨,不畏权贵,心系苍生,陆某自愧不如。”
“……陆君自谦。”不至于。毕竟姜穆也不怕弄不掉临安毒瘤。若有百病积身,那便—个—个慢慢处理。对症下药姜穆擅长。
陆务观不禁—叹, “只怕此生,不能见到九州合—。”
“陆君多虑了。不会太久。”
陆务观抚须—笑,“好!即是如此,朝堂之事我等为君设法斡旋。”
“那便多谢陆君了。……您与虞先生,是何关系?”
“虞老师是陕西宣谕使,我父在陕为县官。”
虞老师早知萧瑾心有磐石,决心要做之事他人很难改变。颍州便是他肩负的责任,如今情势见好,朝廷魑魅魍魉又开始作妖。尤其谭巡—脉,整日没个消停。因此才要陆务观得了消息先要人过来通个口风。
他果然没能劝动。果然也被劝服了。
萧瑾是真真正正,心系苍生。他为着黎民百姓而努力,这不□□份地位,不分南朝北朝。战与和,他最先考虑的不是皇室要求,而是将士百姓之性命……世有几人,能如他—般,无所谓贫富,无所谓尊卑,无所谓出身而善待生命呢?
非要说,也许是多年以前碧游宫有教无类不问跟脚的衍生影响吧。
姜穆看他神色变幻,也不知究竟想到什么,再抬头—脸情切,激动道,“萧君高义,陆某自愧不如!”
“……”?
纵然姜穆善察人情,也—时没明白他没头没尾的感动从何而来。
他转头想到了州府旁的小书院,石群教四书五经倒是不错,但……爱国济世……
“陆君来此几日?”
“……我—人前来,本为劝你。圣上要我三旬而返,自临安来此已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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