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惊忧, 高寄萍皱起眉头,声音开始不自觉地拔高,“他已盯上你了。”
也许连她本人也不曾意识到, 当她需要命令,当她面对异议,她就不由自住的开始展示出这样的一种状态。
执拗的强硬的态度。
但其实很多时候, 强制行为不仅不能达成目的, 反而招至被强制者的厌烦。
姜穆缓缓道,“他若毫无反应, 我反倒应该忧心。”
石群低着头捏着案卷,叶翔沉默着转着腰间的空酒葫芦。
他们四人中,唯有小何不会去否定她。说来小何似乎很少去否定他人, 对于高老大而言如此, 对治下民众同样如此。
也是。从他死后,他已不再是杀手。
快活林的人, 无论外表多么的彬彬有礼文雅大方,他的血也是冷的,是死的, 穷尽在欲望的深渊里耗尽绝望的生命。
对于叶翔而言也是如此。不是谁都有幸能遇到小蝶那样单纯善良姑娘。
小孟很幸运,他去追逐光。小何很通透, 他去创造光。小何不曾遇见孙蝶, 但如今,萧文瑜之于颖寿二州的百姓, 也许胜过孙蝶之于孟星魂。
没有人会想到, 本应毁灭在阴影中悄无声息腐烂的人,最终成为了正大光明。
小何是不同的,叶翔瞥过正堂两个对立之人, 又低头收回视线。
越是波澜不惊,越能看出高老大气急败坏。
他不像他们中的任何人。
面对波折,有人醉生梦死,有人视之不见,但小何清醒的解决问题。
也只有如今的他,面对疯狂的高老大暴风骤雨一般的诘问时还能一如往常。
能留在颍州城帮助他,叶翔的确是佩服他的手段。可能没有几人能在半年内横扫江湖重理秩序。叶翔倒的确想看看,看看面对这样的高老大,他又会作出哪般回应。
高寄萍阴沉着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颖寿二州的建设,并不仅仅是官府之事,是百姓之事。离不得朝廷,江湖,自当也不能例外。”
总看着这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可她偏恨他们对她无动于衷。高寄萍心下火起。
道是小何地府走一遭,总是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收敛了那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性子。如今他竟还敢去招惹孙玉伯。
孙玉伯是什么人?也是他能招惹的。
憋了半晌,怒气冲冲道,“便是你不怕他弄死你。你想过快活林没有!”
“莫说小孟的刺杀还没有完成,便是没有这层关系……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他不会。”
孙玉伯或许的确是个难以捉摸心思诡诈杀人无数之人,但但凡这般人物,却往往才真的逃不开金银财宝名声地位。世人分有君子,自然也有小人,孙玉伯此人则很难用纯粹的君子和小人去形容。他在道义上是君子,在人心上是小人。
他是个有底线的人,但同时他所思所想皆与自我利益相关。
世上有姜穆从前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执行任务时,或是途中偶遇。
凡建立起一支不论底线和毫无约束的个人势力,并且能得到众人追随,必有过人之处。在头领年轻的时候,也是为利拼杀过的,后来越走越高,便成为人们如今所见到的看淡财色的模样,但其实并不是人心已经超出自我的欲望。仅仅是,这些人所追求的利益,已经可以利用手下的追随者们拿到了。
说到底孙剑之死只是一块敲门砖。日后他们总还会有相见的机会。
“你如何能保证他不会查到快活林。”
“我只是知道,即使他能查到,也不会做什么。”
与律香川、赵炜等人相比,已经成长起来且还算沉稳的孙玉伯想必是更好的合作对象。这个世界与从前见过的那些多以朝廷律法为框架的情况十分不同。江湖人,准确而言应该是天下大多数人,似乎都一致认为快意恩仇才是正常,但凡遇事,第一所想不会是报官或者调停,而是纠集乡里,找好兄弟,杀上门去以暴力威胁达成所愿。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如今乱世,面对争执许多官员都是不作为和稀泥,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百姓律法意识淡薄,乡里反以为兄弟两肋插刀斗殴杀人的“义气”为美名……
也难怪,毕竟这个世界的原剧情,在人心方面,描绘的相当黑深残。所有出场人物,除了孙玉伯之女外,没有一个不是杀人放火手下干净的。算计与被算计,背叛与被背叛,仿佛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份善心是出自真心实意……
就姜穆而言,那份字里行间透着人心险恶的江湖文本,却有些偏颇了。
人心究竟是否真如原剧情描绘的那般,姜穆不做置评,但他绝对相信一切的结果都有一个最本质的动因。江湖毫无约束的动因尚不能完全追究清楚,但至少这个世界为一时之气为灭人满门的乱象,应该要改变一下了。
姜穆望着她。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不仅是对何方而言,对姜穆而言亦是如此。
犹记当年,无论哪般境况,从未见过钟姑娘面有怒色。自她迁居京城并继承她父亲的家产开了铺子之后,更加坚韧宽和,姜穆见过她的那几年里,她从来都是笑意盈人。如今早已不是当年之世,再见同一张脸上一副怒色,竟一时叫人心中怅惘。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时隔万年,故人面容回想起来依旧清晰如昨。此世并无妖鬼,自然无灵魂之说,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生灵如何转世,姜穆对其魂源的感觉,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钟如山水,高如晚风。他再清楚不过,这二者,并非一人。
“何方!”
这连名带姓的叫出名来,是个人都知道她已怒极。石群当即不敢言语,叶翔只当她又要暴露本性,瞥过一眼又漠然收回,已懒得言语。
从前小何万事以她为先,她不屑于此。如今她不再是最特殊重要的,所以她会愤怒。
世上之人总有些把拥有的当做理所应当,等到失去又恼羞成怒。
人的性命如此,人的感情亦是如此。
一室死寂。
瞥见叶翔脸上已明显不过的漠然之色,高寄萍忽而也无言。
无论原因如何,最后却往往都是相顾无言。难道真是她错了吗?可她究竟又做错了什么?
在他们四人眼中,她在意的难道只是这件事吗?明明她本是想问,小何为何还要与孙玉伯有所牵扯!一起生活多年,她对他们四人再了解不过,小孟要杀孙玉伯,如今也没能杀成,何况小何手段根本不及孟星魂。
上次他幸运捡了一条命回来,下一次呢?他还能那么好运的活下来吗?
诡异的沉默中,忽又听到那样淡淡然似永不染阴翳的声音。
“午时了……昨日衙内小役带了颍州特有的糖丝云花糕,尝尝?”甜食总会令人心情愉悦。
高寄萍抬起头。
窗边的人正好逆光看来。
他唇角含笑。
不是从前阴影之下的冷笑,只是笑,如同街头小巷最常见的,那些傍晚时呼唤孩童回家的,来自长辈的慈和的笑。
如此温暖,竟又如此陌生。
高寄萍一时失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虽是光火而来,但此刻,她还是僵硬着,坐下来。
姜穆便吩咐门外管家拿了糖糕进来,又让厨房那边备些清淡菜送来,扭头见另外两个石头人,眉尖一扬,“叶兄,石兄?”
他这一问,两人也不好当做听不到,跟着一起进了后堂。
桌上并无荤腥。
高寄萍看着桌上一片青白之色,秀眉一皱,“你堂堂一个知州,手下衙厨就如此怠慢?”
姜穆微笑,“死里逃生后,总觉生而不易,于人而言如此,于外物亦如此,忽而吩咐过他们。”何况,何方的记忆清清楚楚,因年幼经历,高寄萍其实对于肉食有些阴影。
“……”
“你倒是心善。”
阴阳怪气了两句,高寄萍回过味来,又暗自懊恼。
却也奇怪。
从前小何半分也不稳重,她倒是一直很好脾气的哄着他惯着他,如今小何沉稳成熟,她和小何的态度,反倒像倒了位置。
姜穆为他们面前放了茶杯,自一旁的茶炉上提来青花瓷的茶壶,微一敛袖,与人言谈间便干脆利落的添茶三杯。
水汽自茶盏茶壶嘴的流水中蒸腾而起,姜穆手中动作未停,闻言含笑,“我想因果循环,也许来日会有福报呢。”
福报?
世上还有福报?
若有福报,她,他们,何至于此。
“若你老了死了也没有呢?”
姜穆微一忖度,神态认真,“做出选择时其实往往看不到结果,福报有无并不妨碍看到结果前人心有所期待,不是吗?”
高寄萍指尖微紧,也不想看他神色,她捏着茶杯,杯中碧叶浮沉,倒映出一张熟悉的,又如此陌生的面容,她冷冷道,“江湖险恶,你不该如此轻描淡写。”
姜穆将陶壶放回炉火之上,在桌边坐下,“我一直都很认真。”
许多年来,也不乏有人会认为姜穆处事随性,但最后他们就会明白,随性绝非随意。
经历无数的变动,于是,连应对也变得得心应手。
好的坏的,也都曾经面对过。也许正因如此,才能平静相对。
或许正如高寄萍所言,事情不会总是向好的方向发展,但这正是人存在的意义。
因心有所往,才想要成就。无论结果。
姜穆语气平静,平静的陈述事实,“许多年来,我们都一起长大,情义甚笃。我想可能无人能够代替我们对彼此的重要性,虽无血脉相连,但相互深情厚谊,无可替代。几人之中,高姐年长,也一直照顾我们,我们没有任何人会忘记这一点。即使是小孟。”
这种感情可以做到完全的肯定。因为即使孟星魂叶翔已经心寄于孙蝶,但他们也可以为高寄萍而死。
人有七情六欲,阴阳之间的爱情仅是其中之一。只是遗憾,高寄萍在叶翔身上所追求的,他无法给予。而她在其他三人身上得到的,又为她略过不谈。
若无姜穆,那么以何方之死为起始,于战火之中凝聚在一起的情分,便会在数月之内,随着主人一起消亡。
“……”
姜穆站起来,只一瞬计算过时间,“丙辰年五月,距快活林建立已有十七年六个月。自快活林出现,江湖风评两分。凡是提及,出不离情报,暗杀,财色,不择手段,杀人如麻。即使如此,快活林也是何方的家。”
“因为,高姐你在那里。”
“无论哪般营生,十七年如一日高姐不觉得平淡吗?死守快活林之名而为之同化同流,何如明日之下秩序井然。官家城镇三百六十行,也许会有新的体验。”
一旁的石群叶翔震惊了。此言之意……
高寄萍讥诮道,“石群叶翔已然在此,你不满足?”
姜穆轻叹了下,“年幼时与变乱之中流浪,面对死亡,人没有其他的选择。但生命只有一次,难道只能在掠夺之中度过?我不认为。”对叶翔石群是如此,对她而言,同样如此。
“掠夺?你是忘了是他们掠夺!你是怎么到我身边的,你忘了?我不过以眼还眼。”是那些人,江湖人,朝堂人,是那些位高权重者,他们要钱,他们要粮,他们要人,他们犯贱,所以,所以作为幼子,他们才会流浪,没爹没娘,最后无家可归。杀了他们,也是理所应当。
“快活林有杀人的生意,死者确有当年旧仇,却也有无辜者,不是吗?”
“没有谁是无辜的!”高寄萍唰的站起来,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作恶者,忽视者,全都该死!”
“所以!”姜穆转过身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色深沉,“所以,我的选择是,不再忽视。”
高寄萍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知道小何生的好看,他们常说他比女子还要好看。
好看的小何更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清澈的,灵动的,如山间流水,即使它的主人是在快活林生存。到如今看他,他的眼睛依旧是淡淡的棕灰色,却是深邃的,沉静的,浅淡的溪流已汇成广阔的海洋。
第一次,她清楚的看到,他其实也有着不会改变的决心。
她喃喃道,“一个人,又能做到什么呢?”
“是啊,独自一人,又能做到什么呢?”
“但,那不是袖手旁观的理由。”若因无人同行,便置之不理,正如她之前所言,与作恶者又有何区别呢。
总有些事,需要一个人去做。而一个人不是逃避的理由。
何况,姜穆从来都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无论作为姜穆,或是少白,或是其他。
无论前辈,或是后辈,他们都会成为他的动力。所有的一切都向更好的方向去发展,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让他却步。
这是他的遗憾,也是他的期望。
“正因世上有如你我之人,我才不希望世上会有下一个你我。”
所以……
“你,愿意相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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