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
姜穆端着清酒,在门口的翠竹下倒去三盏。这是他的习惯……一杯为他,一杯为他的母亲,还有一杯……姜穆清楚,还有一杯,是为了那片山中竹林原本的主人。
竹抱选择离开之时,姜穆就知道了。他不得不选择离开……他的寿数将近。
姜穆算过他的转世,很好。虽不是富贵之家,至少平安顺遂,幸福快乐。
三杯酒落下,水三娘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陶醉!陶醉!”
姜穆:“你们……”
她提着食盒闯进来,身后还跟着马子才,飞快答道,“我们来拜年。”
“看你一人住在这里,太冷清了。”
姜穆:“多谢。”
水三娘笑了笑,自来熟的进了大堂,坐在桌子边,从盒子中端出一碟菜,又端出一碟菜,又端一碟菜……
摆满一桌。
马子才目瞪口呆,指着那个不大的盒子,“你这是,怎么装的下的?”
水三娘:“啊……跟癫道人学的,有招叫袖里乾坤。”
马子才默然,比了个大拇指给她。实话说,书院里学得最累的,就是跟着癫道人的那群人了。而且真正能学会的,没几个人。
不多时,马度提着一圈腊肠冲进来,“老师,学生马度,给老师拜年啦。”
姜穆:“你怎么来了?家中还有老人家,新年岂能随意乱走。”
马度一脸我就知道老师会这么说的表情,一步三挪让出门口,老太太从门口走进来,笑道,“是我让他来的。”
姜穆微愣,走去扶她,“寒冬腊月……出门对身体不好。”
老太太道,“没关系。我知道啊……”
“我若不来,你就把马度赶回去了。我们来啊……”老人家皱纹渐深,却弯着眼睛笑道比任何人还高兴,“跟你一起过年。孩子不介意吧?”
“怎会。”姜穆微微摇头,他扶着老人,对众人道,“非常欢迎。大家进来坐吧。”
还没过一会,熊大成带着一众家丁,抱着一箱银两,看到房中已经一堆人,楞了一下,放下箱子,飞速道,“我爹让我送来的,学生拜年,您吃好喝好,我就不打扰了。”话音一落,带着人又飞快逃跑了。
马子才皱眉道,“陶先生不必在意他。熊大成就那样,忘恩负义是他的本质。先生不要为这种人伤心。”
“马公子误会了。他……”姜穆微微摇头,不再去提熊大成的事,“新年快乐。大家吃饭吧。”也许并不是忘恩负义……只是他无法放下人妖之别罢了。
姜穆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其实,他觉得熊大成抱有人妖之别也好。至少在妖魔鬼怪并存之世,会安全一些。
马子才奥奥两声,殷勤为水三娘夹菜,“吃菜,吃菜。”
……
十五元宵,白雪不停。
夜色。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正月十五,于山野精灵而言,不过是飞雪寒春深夜色。但在人间,那是灯火万丈明亮天。
花姑子水三娘显然都是第一次看到人间元宵夜。
姜穆跟着他们左右拉扯上的一大群人,有些无奈。
按照他记忆里的那种元宵风俗……大概,十五月夜,至少不会出现花姑子安幼舆马子才水三娘宋文马度老太太同游元宵这种情况……
所幸他们很快各自跑远了。
姜穆路过城门的小桥,目光随着暗夜里飘落的雪落在水面上。水面结了冰,没有月色,但在无数的河灯照耀下,闪闪烁烁的光点,明亮胜于月色。
月夜,是在雷州城外的水桥边,遇到龙葵。不过,如今回想起来,那已是很久以前了。
“陶公子。”
有人唤了这么一声,轻柔的,似乎有些不确定。
姜穆转过身,“钟姑娘。”
钟素秋看着他,良久,浅浅一笑,“方才远远看到,还有些不敢确认,不想,真的是你。”
姜穆微微低头,没看到她身边其他人,有些疑惑,“钟姑娘独自一人?”
钟素秋走了两步,有些不好意思,“我想你应该知道……自从祖母来过崂山后,父亲对我的要求……稍微严格了些。当然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等到开春我去祖母那里住上一阵日子,父亲怕我不懂事牵连祖母……特地寻了女教习学习仪态……”
“我有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今日元宵……我想,你有可能会在,所以……”
姜穆跟在她身后,闻言笑道,“钟姑娘有事找我?”
钟素秋转过身,深深望着他,“陶公子见过她……不,你见过我,是吗?”
“……你?”
“陶公子觉得,那样的我,与真正的我……是否有所分别?”
姜穆非常清楚,她指的是谁。“钟姑娘何必因此为难。无论是那般形容,那都是你。也许处事之上,有些不同,但本质上,善心不变。”
钟素秋闻言,脸色微红,“谢谢……”至少见过那个素秋之后,他还觉得,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么……
她见过太多人,包括他的父亲,对于那个素秋……痛恨无比,甚至说她的存在有辱钟家名声……然后他们百般叮嘱,千万不要像那个素秋一样,不知礼数肆意妄为……
钟素秋问他,“我看到,无数的或有形,或无形的线,束缚着人心。当身在囚笼之时,人不会向往外界。可一旦自由,又将之关入囚牢,人心就无法继续安之若素。陶公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钟姑娘是问我,顺应天命,还是打破束缚,二者,究竟哪一个,才是人所应该选择的命运?”
“是的。”
姜穆听她应言,站在桥边,望着流水中明明灭灭的灯火,轻轻笑了。
“为何而笑。”
姜穆转头看着她,认真问她,“钟姑娘在借鉴我的想法。可钟姑娘自己,又是如何想法?”
钟素秋微怔。
是的。从小到大,她遵从父亲的命令,听从他人的意见,恪守礼节只为知书达理之名,所以她没有想过,何物,才是自己所想要的。
良久,她才笑了一笑,“我明白了。谢谢陶公子。”
三月,蝗易生。
书院已全数交由安幼舆搭理,姜穆偶尔才回去一趟。
春日万物俱兴,姜穆可以感受到,与寒冬完全不同的,生机的感觉。
百芳争艳,绿柳抽芽,流水淙淙。
因昨日在城外踏青太久,一时忘了城门关闭的时间,没能及时进城……姜穆坐在青州城门外的小酒馆边坐了一夜,身边十数个酒坛。
辰时,城门大开,一队官兵吹吹打打走出来。最前方的县令恭恭敬敬端着酒壶,从正门出城。
刚刚赶来开张的伙计一边给姜穆倒了醒酒茶,一边认真的看着队伍吹吹打打。
姜穆问他,“在看什么?”
穿着深青长衫的伙计腼腆一笑,“听闻县令大人祭祀蝗母,凑凑热闹。”
“若是县令大人成功,这一方百姓也能平安无事了。”
姜穆道,“原来如此。”
“郎君又为何事苦恼?”
姜穆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答道,“昨日之日不可留。”
“既知如此,殊不知举杯消愁愁更愁。”
姜穆笑道,“……多谢阁下关怀。是在下失礼了。”
伙计看了看他身边的酒坛,有些不赞同道,“饮酒伤身,郎君还是喝茶醒醒酒吧。”
姜穆接过茶,“谢谢。”他看着县令的队伍,“凡事,有得则必有舍。三盏酒水,恐换不得青州方圆百里土地。代价……”
伙计道,“我想,为这一方水土,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哪怕是性命,也值得吗?”
柳意知道他已看出了自己的身份,也不隐瞒,“生死不过寻常。若能护这一方百姓平安,也不枉某人来这世间一遭。”
“柳某以为,非常值得。”
从提醒他们防范蝗母之时,他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姜穆也笑了。他浅浅淡淡笑的时候,温润谦和,任谁也想不出他已半醉。“在下敬佩。”
柳意的目光落在他脚边十来个酒坛上,再看他时,难免有些悲悯。
“我不知你生平,亦不知你何忧……明日我将死,亦然无法帮助你。这真是憾事……在我生命最后一日,见到你。”
明明见到他,却无法帮助他。
他醉了。他只是看起来没有醉。
柳意看得出来。
他也不知他是否听到了他的话,更不知明朝就醒,这小竹妖是否还能记得他们相遇……
不过……
这也算是缘分吧。
姜穆抱着酒坛,眼神平静且清澈,“你不会死。”
柳意微怔,不免觉得好笑,随口应道,“是,我不会死。”
他本是前来看看蝗母是否答应这个条件,化为茶馆的伙计在此观望情况。眼看此处有人烦忧,便想着开解一二,现下倒似乎,被人安慰了。
那头县令的声音远远传来,“求大神高抬贵手,薄酒三杯,还望大神笑纳。”
姜穆望去,一个穿着褐色深衣的妇人坐在黑驴之上,声音沙哑的回答,“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大神。”
姜穆收回目光,随意转着手中的茶杯。
自然不是神,只不过是妖罢了。
“大神。青州百姓们都靠着这几分土地过日子……”他捧着酒跪倒在地,诚恳道,“求大神您大发慈悲,怜悯这些可怜的百姓,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那妇人经不住他的哀求,连饮三杯,摔了酒杯,道,“怪那柳秀才坏我好事。也罢,既然他这么爱多管闲事,这债就让他来还吧。”
柳意闻言,叹了口气。久而,欣慰一笑。无论如何,青州这方水土,算是保住了。
“你我有缘再见吧。”
他就凭空消失在原地。
傍晚,姜穆清醒,坐在茶桌前迷茫了一会,记起清晨之时。夜里他提着酒壶,青州每棵柳树都浇了一遍,然后扔了酒坛头也未回离开了。
三月初三。
蝗虫过境。
柳树起火,连岸的银白色火焰,蝗虫齐刷刷落下来,灰都没有留下。
雪色一般的火焰,却奇迹般的没有烧掉柳树分毫。
连绵霏雨落下,半月之后,火焰熄灭,柳树反而更加茂盛了。
柳意化形出来,提起树脚下一坛半满的竹叶青,喝了一口,忍不住一笑。
现在他似乎开始明白,人间所流传那句好人有好报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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