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格驿道。
能容纳四驾马车同时并行的官道路面洁净,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小贩拉着货物叫卖,而唯一的变化是,一路上越往关外走,货品的种类就越少。
苏怡坐在宽阔的马车里,背后靠着软枕,身前铺着桌案,她低着头时不时的写着什么,手下的毛笔动得飞快。
见苏怡写的认真,石绿进了马车之后,也就乖乖的待在一旁,不出声打扰。
反倒是苏怡头也没抬就问:“怎么这么安静?今天没买到想买的东西?”
苏怡不问便罢,一问石绿就觉得委屈:“娘娘您不知道,本来这路上就难得见到新鲜东西,前两天我看着有老百姓在路边卖栗子窝窝头,就说买多一些分给他们之后,留一些好的给您。可那侍卫长巴图就是不肯停下来,说什么五日一停已是惯例,可今日停下来又有什么用?我跟养儿找了一圈,就只收回来一些茉莉干花、桂花干花,品相又极一般,便是拿来给您泡茶,也是万万不能的!”
“这时节还有干花?”苏怡却来了兴致,她寥寥写下几笔,抬起脸来对石绿说道,“把这干花拿去泡了水分给将士们喝,他们一路舟车劳顿,也辛苦了。”
“娘娘,若只是给咱们的人喝也就算了,可是要给那个巴图,我是不愿意的!”石绿气鼓鼓的嘟着嘴,坐在一旁不肯动。
苏怡失笑,放下手上的笔:“怎么出了宫了,反而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你要真是这样恼他,那之后有可能和他碰到的事情,我都不叫你去了?”
“那不行!”石绿脱口反驳,看见苏怡似笑非笑的脸,她才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小声辩解,“我毕竟还要帮娘娘挑选这一路上的南北货物,趁现在还能挑着点儿新鲜东西,不赶紧买,等真正到了格卡尔部,就是想买都买不着了。”
“可是你又那么讨厌巴图,若是叫你去采买东西,难免要跟巴图打交道,你受得了吗?”苏怡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石绿,把人逗得着急起来,还要再补上一句,“那之后才买的事情,我就让叶队长来负责车队的行进与否,这样你也不用看巴图的脸色。”
“可要是那样的话,恐怕他们会以为巴图得罪了娘娘……”
“难道不是吗?你是我身边的大宫女,你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我,巴图既然得罪了你,你在我面前随便说上两句话,就能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苏怡笑眯眯地说这话,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和石绿开玩笑,“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再敢小瞧你、为难你了。”
“巴图没有为难我!”石绿再也憋不住,脸蛋红红地打断了苏怡的话,“他也只是按规矩办事,是我……”
苏怡扑哧一笑:“行了行了,我就是逗逗你罢了,瞧把你紧张成什么样子了。”
石绿松了一口气,就见苏怡表情重新严肃下来。
“不过这次,我要你记住的是,你不能打着我的名号,随心而为,去打破别人的规矩,你明白了吗?”
看着严肃的苏怡,石绿点头答应下来,心里却难免有些不解又委屈:“可是您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可敦,又是格卡尔王三番两次请旨求婚,您才下嫁到草原的,何必,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委屈么?”
苏怡唇边挂起一抹清冷的笑容,她满不在乎的掀起车帘,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清脆的声音像一只鸟一样盘旋而出。
“等我真正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你就知道我委不委屈了。”
石绿根本听不懂苏怡的意思,她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的车队响起一阵嘈杂声,紧接着震天的欢呼爆发出来。
“大王来了!”
“大王亲自来接可敦了!”
在这样的欢呼声中,苏怡一眼就看到了策马而来的博西勒。
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轮廓俊朗,飞奔而来时,脸上青春洋溢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奔至车驾之前,抬手一扯缰绳,轻轻松松停住骏马。
格卡尔部的属下们纷纷向博西勒行礼,而青年略一点头,就当时打过招呼。巴图又是意外又是高兴,站起来捶了博西勒肩膀一下:“大王怎么过来了?”
博西勒状似无意地用眼神寻找了一下苏怡的位置,他看到车窗里苏怡温润的下颌,眼神忽然又很快闪开,清了清嗓子回答巴图:“可敦远来辛苦,我来接可敦。”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纷纷开始善意地起哄。巴图也退到一边,拼命给博西勒使眼色:“既然这样,大王就先陪可敦说说话,我们到后面去。”
石绿也掀开车帘,从车里下来,对博西勒行礼告退。
一时间,这方小小天地中就只剩下他二人。
博西勒没来由的有些脸红,他犹豫了一下还没有说话,就见车帘被一只如玉的手轻轻掀开,苏怡整张脸都出现在了视野里。
“你来了?”
“嗯,我来了。”
博西勒呆头呆脑地回答了这一句,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傻乎乎的,他赶忙又补了一句:“路上不算太平,我来接你。”
“为什么不太平?”苏怡皱眉,先前那点儿旖旎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她脑海中迅速过掉几个名字,锁定了嫌疑人,“又是图兰珠在搞鬼。”
苏怡能这么快找到嫌疑人并不出奇,博西勒对此已然习惯,他点点头说道:“最近图兰珠的动作很多,联络了不少人,还借了一只骑兵。”
不同于博西勒的紧张,苏怡反而扬了扬眉:“图兰珠能有多少人马?陛下亲自指派叶小将军给我,难道还对付不了图兰珠?你若是没跑这一趟,我还能给她来个一网打尽。”
苏怡的声音里全是没能达成愿望的遗憾,博西勒不由得有些紧张,他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地解释:“叶小将军再厉害,也不曾真正见过战场……我不放心,还是自己来接你的好。”
青年人这一点羞涩的意味冒出来,迅速就将整个空间点燃了。苏怡眼看着博西勒低下头去,连耳朵根都开始泛红,忍不住轻嗤一声,冲他眨了下眼睛:“那……就多谢你了?”
博西勒正好抬头,与苏怡这眨眼撞上,一瞬间,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成了一颗大番茄。连博西勒自己也留意到自己的不正常,他低着头,甩下一句:“我去前面巡逻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他策马离去的身影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落荒而逃。
苏怡:……如果盟友是个恋爱脑怎么办?
和宁城。
有博西勒亲自来接,队伍行进速度加快,终于到了格卡尔部的都城,和宁城。
一路上,苏怡将所见所闻收入眼底,并未表明过自己的看法。而博西勒将苏怡接到王城之后,便为她准备了专门的宫殿休憩。
石绿和养儿带领着宫女们忙前忙后把新的宫殿收拾得整整齐齐,末了方才有些满意:“看起来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还算不错。”
苏怡坐在窗边,支着手托住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窗外。
养儿忍不住走过来问:“娘娘,为何你总是看着窗外?这窗外除了星星,什么都没有。”
“从前我只能看看,”苏怡侧脸望着窗外,有星光一点落在她的眼眸中,让她整个人都生动鲜活起来,“但现如今,我终于可以走出去了。”
博西勒走到门边,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心下一动,心里的话已经脱口而出:“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走出去,这外面的天地都是你的!”
博西勒的话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苏怡看看门口的宫女,不由得笑问一句:“怎么来的这么突然,也没人通报一声?”
面前的女子虽然笑着,但话语中的疏离和防备却一目了然,博西勒上头的热情被浇灭下去,他进来的步子放慢了,缓缓说道:“是我来得太着急,下次会叫她们通报的。”
苏怡不过随口一提,见博西勒知道进退也就不再追问,反而问道:“你这出来接我,到如今也有半个月了,半个月不见你,你的属下们居然不留你多说些话么?”
“我把事情都交给了巴鲁,巴鲁能替我打理,我没什么别的好说,只是找你还有些事。”
博西勒走进来,看看石绿和养儿,苏怡会意,抬手道:“你们两个去外面守着吧,我跟他有话要说。”
纵然石绿再怎么护犊子,可博西勒现在是能够名正言顺站在苏怡身边的人,她也就不甘不愿地走出去,还要补充一句:“奴婢和养儿就守在外面,娘娘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们就是。”
苏怡含笑点头,博西勒却叫住了石绿:“等一下,你该改口了。”
石绿讶然地停下步子,有些怪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博西勒。
而向来在苏怡面前很好说话的博西勒也罕见地流露出强硬的神色,他下颌紧绷,说道:“现在应该叫可敦了。”
苏怡抬眼看看博西勒,博西勒虽然脸红,但目光却依旧坚持,显然是对此下了决心,不肯更改,而石绿有些无措,看看苏怡,再看看博西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还是苏怡打破了这僵局。
“博西勒说得对,”苏怡对石绿浅浅一笑,“往后你们都要记着改口,别再叫错了。”
“是……可敦。”石绿犹豫一下,还是听了苏怡的话,改口叫了一声,而后离开。
屋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博西勒却好像才反应过来一般,面对着苏怡,又是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了。
苏怡看得分明,好笑地揶揄他一句:“你专门过来一趟,该不会就是为了纠正石绿对我的称呼吧?”
被苏怡这么一问,博西勒理智回笼,勉强定了定神,说道:“不是,就是还有些别的事想告诉你,那图兰珠身后还有别的势力,有几个老人对我还是很有意见,他们之前也支持我大哥……”
“你担心我们婚礼当天会有人给我难堪?”苏怡直接说除了博西勒想说的话,她轻轻笑笑,全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这有什么?我还正愁没办法立威,这下好了,他们要是敢送上来,我就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自讨苦吃。”
烛光之下,少女的面庞清冷,说出来的话却带着许多自信,连带着博西勒也听得跟着一起笑:“是啊,他们要是以为你好欺负,那才是真正打错了算盘。”
“怎么,你现在是在说我凶了?”不知怎的,苏怡生出了逗逗博西勒的心思,她故意板起脸来,问了这么一句。
果然,博西勒当下就慌了,他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很厉害,这些人不知道你真正的手段,所以才以为可以把你怎么着……”
“哦,既然我这么厉害,你是不是想着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躲在我后面坐收渔利了?”
“才不会!”博西勒大声反驳,脸都急红了,他上前一步,试图去捉苏怡的手。
然而苏怡比他的动作更快。
苏怡冷淡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一下子把刚才亲昵话语渲染出来的氛围破坏的干干净净。他们之间温存的面纱被揭开,流露出来的只有冰冷的底色。
博西勒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都僵了。苏怡的眼神依旧冷静,她面上还带着笑容,此时却没有了继续开玩笑的心思:“我想我应该提醒你一下,博西勒。”
少女的声音在月色中清冷异常,像极了雪山中流淌的冷风,把博西勒燥热的心房吹得冷透。
他失神地盯着那张薄唇,有些走神地想。
听说嘴唇薄的人最无情……
“我们只是盟友,并没有别的关系。”
走出宫殿的时候,那走失的思绪找了回来。
博西勒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忽而勾起唇角笑了一笑。
果真薄情呢。
格卡尔部新王与大清皇帝亲封的可敦举行盛大的婚礼,整个和宁城张灯结彩,陷入了一片欢乐气氛中,赫舍里的车队带来了皇宫内院里的珍宝,普通的草原百姓根本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第一时间就被新可敦的雄厚身家折服。
然而有心惹事的人却决不肯罢休。
博西勒坐在主位上,盛装的苏怡坐在他身侧,两人应付过一轮又一轮的祝福语,终于冒出来一个刺头。
一个花白胡子站出来,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苏怡不大听得懂,但能感受到身边青年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果然,博西勒沉下来脸,嘴里短促地说了句什么,打断了这白胡子老头的话。只是那白胡子老头没有理会博西勒,而是转向其他人,张开双臂,大声疾呼着什么,在场的人似乎被他的话打动,脸上的神色也犹豫起来。
博西勒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环顾四周,嘴唇飞快地动了几下,似乎是在反驳,但他远没有那花白胡子能够煽动人,宾客们甚至当着面开始了窃窃私语。
博西勒咬着牙,那花白胡子却好像胜利了一样,对着博西勒拱了拱手,又伸手指着苏怡,叽叽哇哇不知道说了什么。
“不行!”博西勒大喝一声,居然还站了起来,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已经生气到了极点。
然而一只手却轻轻拉住了他。
博西勒勉强平静下来,用平常语气对苏怡道:“你先进去,外面的事情我来……”
“不必了。”苏怡打断了博西勒的话,张口吐出的却是流利的满语,博西勒震惊地望着苏怡,却见苏怡脸上神情认真,不紧不慢地盯着眼前的花白胡子,站了起来。
“你,你会说满语?”花白胡子也惊呆了,他指着苏怡的手微微颤抖,“你为什么装作听不懂?”
“我只是想看看你有什么花招罢了。”苏怡轻蔑一笑:“原来也还是这些老花样。”
那花白胡子被苏怡这样的笑容看得心惊,他心底慌乱,声音就越发大了起来:“我可是神的使者,我传达的是神的旨意!你这样藐视神意,会招来天灾,会为我们带来灾难!你是个不详的女人!”
苏怡脸上的轻蔑笑容更深,她抬手指了指上空,对花白胡子笑道:“如果你是神的使者,那么,神灵一定会保护你吧?”
花白胡子一愣,没有说话。苏怡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笑道:“现在外面电闪雷鸣,你敢不敢走出去,看看天神会不会降下惊雷……带给你真正的神谕。”
这样恶劣的天气,傻子都知道不能随便出去。
花白胡子大力摇头,指着苏怡就叫起来:“正是因为神灵并不满意你,所以才会降下这样的电闪雷鸣,你根本不配做我们的可敦!”
苏怡浅浅一笑:“看来你是不敢出去接受神灵的旨意了。”
花白胡子直觉不对,却依旧不敢接招,只是一脸警觉地盯着苏怡。而苏怡往前走了一步,竟然要从王座上下来!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道苏怡意欲何为。
“你干什么?”博西勒动作极快,一把抓住了苏怡的手腕,脸色难看至极,“外面这么大的雨……”
“我有分寸。”苏怡对着博西勒微微一笑,博西勒下意识就松了手,苏怡也就顺利脱身。
苏怡身上穿着华丽的礼服,甚至需要四个宫女在她身后为她托着裙摆,身前更是站了四名宫女,为她提着灯笼香薰一应事物,排场大到超过在场每一个人的想象。
苏怡走出来,花白胡子下意识就往旁边避开。然而苏怡却并没有放过他。
“怎么,神的使者,你不敢出去接受神的旨意么?”花白胡子摇摇头,正在想要如何回答,却再度听得一声冷笑。
“那我就出去了,看看天神是否因为不喜欢我,才降下这样一场电闪雷鸣。”
木质大门被奴仆们合力推开,长长一道闪电破开浓黑夜幕,将黑夜中的一切照得无所遁形。而苏怡的背影在这样的电光之下,显得越发单薄。
她走进雨中。
奇异的事发生了,这样的雷鸣之后,雨势居然骤然减小,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内,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原先还被花白胡子几句话动摇了的宾客们禁不住发出惊呼,一个个跟着离席奔出来,甚至还有人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接雨滴,以此判断所见是否真实。
“雨真的停了!”
“以前这样的雨要下半个月吧!”
“天呐,这是神迹!”
“可敦才是被神眷顾的人!”
“所以巴雅尔实在说谎?”
“巴雅尔根本不是神的使者,他还污蔑被神眷顾的可敦!”
花白胡子脸色苍白,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他脸色煞白,禁不住冲出来挥着手大叫:“她说的都是假的,她是骗子,她——”
“轰隆隆!”
巨大的雷鸣声响彻天地之间。
天幕似乎被这样一道巨雷割裂,倾盆大雨重新降临,将冲出去的花白胡子瞬间浇成了落汤鸡。冰冷的衣服贴在花白胡子身上,他脸色惨白,却连个寒战都打不出来。
因为那些往日里将他奉做神使的贵族们,此时正在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他。
“骗子!”
“他激怒了神明!”
“本来这场雨都要停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骗人啊!”
“就是,大清皇帝亲自册封的可敦,怎么可能有问题?”
……
在众人的声讨中,博西勒悄悄松了口气,他站在苏怡身边,轻声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