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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一滴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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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刹海的禁地阒寂若死, 千年如一。私下里, 万神阙其他门派都叫它“声音落进去也会立刻沉没的地方”。虽说修道之人都清静惯了,可荒凉成那样,多少还是令人心下恻恻。

只有昙华天僧甘之如饴。

此为涅槃之地,万物皆空,无生无死,自然无声无息。他毕生所求, 正是如此境界。

……如果真能做到万物皆空, 这颗心是不是就不会再被烦恼牵绊?

僧人凌空一跃, 一袭白衣如雪花飞天, 最后依依飘落在足底幻出的莲台上。白衣上红梅点点, 细看来却是斑斑落血。

他想, 我多少年没有流血了?

方才挡在身前的金刚伏魔印, 已被一道刀痕从中劈为两半。金辉构成的一个个梵文黯淡下去,他也不填补,只是怔怔出神。

刚刚是他向那个银发少年邀战的,少年出手爽快, 自己却越战越疲惫。

刀声愈响愈疾, 于是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呼啸天地的狂风, 那风声没有尽头。

……好吵。即使他避世而居这么多年, 到最后也还是躲不过凡世的尘嚣。

涅槃之地的千载空寂,最终还是被第一滴落地的血打破了!

相别辞扬起长刀, 眯起眼, 看刀身那一弧曼妙的血痕。

他伤了那僧人!

这一场恶战, 他暂居上风。

黑影在他身侧鬼魅般浮游:“殿下,不要看轻眼前这个人。他早就脱离了肉体凡胎,修出法、报、化三身,仅仅伤其化身尚不能动摇根本。”

相别辞淡淡道:“你既然那么了解他,有什么克制他的法子就直说吧。”

黑影道:“我来拖住他,请您闯入九重塔,将《心经》念过三遍,您就能见到公主。若遇路障,我会传音给您指示。”

相别辞沉默一刹,忽然转刀指向那黑影:“就凭你这一缕分魂,也想拖住他?也太自不量力。”

黑影笑了笑,一直以来那股粉饰般的恭敬、克制冰消雪融,露出他本来的音色——魅人,冷诮,带着股麻木的疯狂,像是烟残酒醉时的一阙轻歌。

“那么,我也只好现出原身了。属下断沧海,前世是阿修罗王族亲卫,今生乃是泉下一鬼,在此见过少主。”

黑烟飘飞,那个纸人般的伶仃剪影鼓胀起来,抽出一个修长的人身。魔气逐风而散,露出艳如罂粟的一张脸。

上头嵌着厉鬼的一双眼睛,身后背着九尺大刀。

他同相别辞一样,轮廓很深,眉眼很厉,身上的气势还要更浓些。正是那股凌驾世人的气势,压倒了他与生俱来的美艳。

——人如其名,气凌苍穹,刀断沧海!

相别辞心中一沉,修罗族的人,对他来说是族人,更是敌人。断沧海的实力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如果这真是陷阱,那么他一定无法全身而退。

莲台之上,僧人长发飘飘,被长风一刹吹起三千烦恼。

昙华天僧徐徐睁眼:“从前我说过,你在万神阙中现出魔煞真身的日子,就是我们彻底成为敌人的日子。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一直记得。”断沧海低声应道,“我已经等很久了。”

昙华天僧缓缓闭目,有花雨自他袖间洒落,风中曳满片片清昙,为天地改换银装。远远望去,像是六月飞霜,使人的心渐渐寒冷下去。

“拈花成雨”,天地间的飞花如同他的指掌,触之即伤。

断沧海仰起头颅,微笑着欣赏漫天繁花,好像那些清昙只是清昙,不是伤人的利刃。

“这么多年过去,希望我的刀还没有钝。”

下一刻,刀鸣如龙!

大刀悍然出鞘,刀光挽出一片明霞,飘至眼前的飞花尽数被刀光斩成齑粉。

“就是现在!殿下,走!”断沧海低低喝道。

相别辞的身形去如飞鹄,须臾便掠至九重塔前。金铸彩塑的宝塔,两扇门却是黯沉沉的黑,带着铁水的锈色。

仿佛是两道坚硬的悬崖,往下一踏便是深渊。

少年静静看着那门,血红的眼珠转了转。他能感受到门后浩然充沛的清圣之气,令人心向往之,也令他心生……畏惧。

昙华天僧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缈若云烟的悲悯:“不要进那扇门,你不会看见你想要看见的东西。”

断沧海尖锐地冷笑一声:“殿下,你会见到公主的。是否有所感应,您的心最清楚。”

相别辞的指尖抵在门上,钢铁的凉意丝丝渗入肌肤。他忽然看向莲座上的僧人:“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族的隐秘了解得如此清楚?整个万神阙,只有你知道亡山的秘密!”

身为万神阙首座的明月悬,此前对于亡山魔门的渊源也是一无所知。而这个人,不但了解甚深,而且同魔门安插的内奸如此相熟。

还有所谓“止战之约”。

在相别辞的记忆里,仙门对亡山的态度只有黑或白,决无暧昧的灰。七玄间之乱后,万神阙意识到若为一己之私纵容魔门,姑息养奸,与同流合污无异。

从此仙门的信条只有——除恶务尽!

昙华天僧知道断沧海这么个实力超群的魔头藏在万神阙里,非但不上报,还默许他的存在、与他立下约定,按照新的门规这几乎可以视作背叛之举,拎到诛邪台挨打了。

相别辞乱糟糟地想,明月悬知道这事吗?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之前从来没提防过昙华天僧,谁能想到壁花一样沉默完美的家伙,背后居然还能生着荆棘?

回答他的却是断沧海。

“少主殿下,这家伙哪里算是万神阙的人。他是天族的后裔,为了惩治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同此间凡人并无干系。凡人勾心斗角或是浴血奋战,看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相争。”

“别看他装得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这个伪善的家伙,打从心底到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冷的!”

昙华天僧眼帘低垂,立在莲台上不动如山:“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我的确是应九天神佛之邀,为践行天命而来,但我曾经想救你们也是真。”

“免了!”

断沧海大笑起来,那笑声灌满寒风,掺了点狂风冷雪的疼痛。

九尺长刀在他手中挽出刀花,刀尖遥遥前指,奋力指向莲花座上超脱如神佛的那个人!

他说:“就让我们一辈子都做宿敌吧。”

昙华低低道:“你的公主要求过你,摒弃对我的偏见。连珈璎说的话,你都忘记了。”

断沧海的面容一下变得极为可怖:“住口!住口!”

相别辞始终蹙紧眉头听这二人谈话,从中辨认他想得到的消息。那两人不知不觉沉浸在彼此的过去里,对于外人来说,那些话难懂如谜。

但是那个名字,女孩的名字,像剑一样刺开了这团乱麻。

相别辞的眉心轻轻一跳。

珈璎……这是那位公主的名字吗?是他的……妹妹?

那个虚幻的影子陡然成了真,他真的有一个妹妹,真的是活生生的人,有名字的女孩。想来同他一样银发红眼,天赋异禀,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长大了。

这一世,他的母亲恨他,弟妹宛如路人,但他其实还有一个妹妹,从灵魂上血脉相亲,背负着同样的罪与孽。

她就在这门的后面。

少年苍白的手背忽地暴起青筋,他狠狠叩开了如铁的塔门。

他走了进去。

断沧海听见他的脚步声,无声松了口气。

他吹了口气,一团嗓音化作清风吹到了相别辞的耳畔。

行在九重塔中的少年听见了他的传音:“殿下,珈璎就是您妹妹的名讳。同您的名字一样,是机缘巧合由凡人们起的,那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红莲海中,业火燃烧了千千万万年,火中煎熬的灵魂早已忘记了时间。在那里,只有无尽的痛,无尽的死。

亡魂的悲愿积蓄了千万年,终于有一日,愿力逆转了天命,无边死海中第一次有了生命的诞生。

阿修罗族覆灭时,万重雷霆响彻九霄,击打在已化为焦土的大地上。曾经强悍如神的王族都匍匐下来,舍身为祭,勉力保住了一对尚在母体中孕育的胎儿。

亲人的鲜血流成血河,血河之上莲花盛开。双生子便沉睡在烈烈红莲之中,以至亲骨血为养料,等待着花苞绽放的那一天。

流落在外的混血后裔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开辟了通往红莲海的道路,用掠夺来的天地元气将他们唤醒。

那时天地震动,沧海横流,遍野鬼哭。

怨魂的啸声凄厉无比,仿佛麻木了千千万万年的痛楚,都在这一霎醒来了!没人分得清,那声音究竟是狂喜,还是无边的怨恨。

天现异象,魔子出世。

双生子自莲花中托生的那一刹,后来的魔王皇非梵也在场。他望着那对沉眠的孩子,眼中有粼粼光芒:“自此而后,我族有了希望,三千世界有了绝望。”

然而罪孽之子,天地不容。就在他们降生的那一刻,三十三重高天一齐打开天门,降下天兵罗汉,意欲除魔卫道。

又一场腥风血雨洒满了红莲火海。

乱战中,那对双生子命悬一线。要让他们避开天罚、躲过恢恢天网,办法只有一个。

双生子被剥离了肉身,投入凡世轮回,藏身凡人躯壳内避人耳目。

断沧海就是在那时,第一次抱住了这两个孩子。臂弯里两个婴儿很轻,对他来说却是万斤之重。

他奉命将他们丢进浩如烟海的大千轮回,那一刻只觉心如刀绞。

断沧海跟随两位少主入了轮回,代替他们承受天罚。在凡世醒来时,昔日狂悍的神将只剩下残魂几缕。

然而,他还没有烟消云散——这残魂的执念是如此固执,他要留在人世,哪怕只剩半片飞灰,也要乘风飞回故主的身边!

凡世跋涉过百年,他还没有寻到两位少主的转世,却意外邂逅了一个不该邂逅的人。

某一方世界,他被当作妖魔围剿,一路边逃边杀,最后筋疲力尽倒在一座寺前。

身下是冰凉雪,抬头是飞檐重墙,天意一般高难越。头顶一块斜斜牌匾,疏淡墨笔染出三个行书大字:清水寺。

这就是他的埋骨之所吗?好寂寥的一个地方。断沧海低笑起来,咳出血沫,点点溅入白雪。

身后杀伐之声破风传来,危机逼近,而他只是自语:“我讨厌死在庙里,感觉这样,就好像逃了一辈子也没能逃出佛祖他老人家掌心那座五指山。”

就是这时,一把古旧的纸伞姗姗移到他头顶,遮住了连城风雪。伞际雪花飘零,一朵朵莹净无垢。然而,还是白不过执伞的那只手。

那是一种四大皆空,涤尽万色的白,使人一望之下心生疑虑:冰肌清骨不沾尘,何故却到人间来?

断沧海勉力挣扎,看见伞下一张淡漠的脸和一双慈悲的眼。

头上千丝发,偏偏是和尚打扮。

那人好像是天山冰雪中开出的一朵昙花,身在世上最淡漠无情之处,于是那仅有的一点生机也被衬托成人间四月。

初见时,短短一霎的惊艳,可以迷倒不曾见过春风的人。

断沧海问:“你也是来埋伏我的?”

他暗中蓄力,却惊讶发现执伞的人如此强大——那几乎是不应该出现在尘世的力量!

然而那人泰然不动,只是轻轻压低了伞,为他挡住狂风。他说:“我想我是来救你的。”

魔将笑了:“正邪不两立——你,救我?”

那人道:“众生平等,邪魔,亦是众生。”

后来断沧海才幡然醒悟,对昙华心生亲近其实是一件很荒唐的事。人痛苦得太久,就很容易去相信那些能减轻自己痛苦的人,哪怕一瞬也好。

可是,减轻痛苦与解决痛苦其实是两码事。

人总是以为,偶尔使自己忘记疼痛的人就是那剂脱离苦海的良药,而不去想是不是饮鸩止渴。

那个时候他还不懂这些道理,并且已经流浪得太久。所以鬼使神差的,跟了那个帮他解围的人走。

昙华想从凡人修士的包围中带走他这邪魔,于是清水寺前,万众哗然。

群情激奋,言语如箭,恨不得将那离经叛道的留发僧人扎成刺猬。

“放过这魔物,等同是给天下留一大祸。大师,您万万不可心软啊!我等为诛杀此獠,牺牲了多少同道,怎可让他们的血白流?”

“金刚亦有怒目时,现在,可慈悲不得啊!”

“你为什么救他?!凭什么救他?!”

昙华天僧静静撑着纸伞,一伞之内划出了一片静谧的小天地,什么刀光剑影都进不来。

他说:“我不仅是救他,更是在救你们。他要是被逼到绝境拼死一战,恐怕第二日整个人间就会被血染红。”

“那种名为修罗的魔物,其境界并非凡人所能想象。你来我往,周而复始,这样毫无意义的流血,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第一次见面,昙华就告诉他,自己为止戈而来。修罗族千万年征战不停,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他想要终结这百害而无益的战争。

断沧海问:“了解这许多隐秘,你果然不是凡人。这么大的口气,你究竟是谁?”

昙华不答,只是徐徐收起手中纸伞。就在那一刻,漫天飞雪忽然幻作香花,天外飘来袅袅乐声。凡世化作净土佛国,最清圣的花瓣落在他指尖。

青年拈花一笑,面上神光泛起,肌肤几近通明。此刻他已不再是凡人,仿如一尊琉璃佛。佛首宝光万丈,足以普照人间。

“来自空外空,欲往尘下尘。愿舍琉璃身,誓度天下人。”

断沧海得知,那人修了九十九世,只差最后一世便可修成正果。在那一世,他托生为佛林中一朵昙花,虽然朝生暮死,却是得证罗汉果位的真神。

那昙花无上清净,不沾风露,遑论尘埃。

与血海红莲迥然不同。他是与堕魔的非天族相差天渊的神仙。

昙华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大解脱,从三十三重天上一跃下了凡间。他原本只是默默含苞,等待着最后一刹的盛放、零落以及历劫,他在耐心等待最后的劫数。

然而,世事无常。那一日,一滴泪水乘风而落,不偏不倚落在昙花花心,然后再也没有落下去。

至清至净的花,就算是清风玉露遇上它也沾染不得。这一日,却有一滴泪水久久留在它花心之上。

只有一个理由——这一滴泪,同样是至清至净之物。

昙华震骇、错愕,终是抵不过好奇,开眼窥测落泪的人。然后他看见了一百世以来所见最为庄严的一张面孔。

那是这一永劫的佛国之主,新生的佛陀。所过之处,皆化为香积佛土。

原来佛也会流泪么?

昙华心中有什么念头变了,他朦朦胧胧预感到,百世追寻的解脱,从此还是一样遥远,可望不可即。

佛的一滴泪,蕴无上真力、无上正法,花苞一吞下那滴泪,顿时明悟了蕴于其中的一切悲辛。

红莲海的消息传上三十三重天,包括西方佛国在内的诸天神仙终于下定决心,铲除修罗一族。圣佛心存慈悲,叹憾自己无法使其得救,是以有无限悲意。

佛泪浇灌,花枝簌簌,如同颤颤悲泣。俄而,一霎之间昙花蓦然怒放,素白而极艳,转瞬惊心。

得了佛力,花灵须臾化出人形,在圣佛座前恭敬拜倒。他化出的是佛身,却有一头剪不断的烦恼丝。

昙华道:“我将为您解忧。您心中痛惜之人,我必救之。”

圣佛问:“你可知此时化形,实在太早?不循天命,恐难成佛。”

昙华道:“我得了您的一滴泪,便是得了您的慈悲心。若对世间苦难无动于衷,自是于心不忍,何以成佛?”

他感应佛泪而化形,得了佛子之身,那一滴泪便永远留在他心底。感恸于佛之慈悲,他决心堕入红尘,去实现佛的愿望。

为了偿还那一滴泪。

佛子出世,十方来贺。万丈荣光中,昙华淡然独立,道出了令所有人错愕的话。他说:“我不会在佛国久驻,天降大任于我,我将消去修罗之劫。”

要卫护世间,还要卫护为祸世间的非天一族。他要救善人,还要救恶人,斩断使其为恶的命运。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句《地藏经》中真言,他请地藏王菩萨以智慧将其点化于己心,永志不忘。

然而,当他问起“可有解决之法”,慈悲的菩萨也唯有沉默以对。

以宿命明、天眼明、漏尽明的玄法观照未来,也寻不到生门。修罗的覆灭是必然,早在上个永劫便是命中注定。就如万物有生,必有死。生灭最是寻常事。

昙华踏在天门外,沉默良久,终于一笑:“生灭有法,然生灵无辜。我相信极秽之处亦有光明,万法之中确实存在着天下所有人的解脱之道。”

……那是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

其时,他历经百世苦修,拥有坚不可摧的意志。他不相信这世上有穷尽全力也无法达成的事。

一世不成功,那就再来一世,管他什么天命难违!

然而在红莲海枯坐了千年以后,他终是束手无策。

红莲海是困住阿修罗死魂的监牢,世间最残酷的炼狱。为着他们的罪孽,全族的灵魂都被投入了红莲业火,生生世世受烈火煎熬,让断罪的火焰烧去他们魂魄中的罪业。

可是,早在使他们犯下罪孽的那一场劫难中,修罗族便被剥夺了真神的身份。失去神血的魔抵挡不了业火侵蚀,等待他们的下场,只有魂飞魄散。

无路可退,是故放手一搏。不甘就死,所以错上加错。

起初,昙华也想过要熄灭红莲业火,与非天叛军的想法不谋而合。然而他很快也和他们一样发现,能够熄灭灭世之火的,只有创世之力——天地本元。

然而天地本元何等珍贵,谁都不能无中生有,只能去三千世界掠夺。就算是女娲补天,也只补得了一方世界,补不了远在三千世界之外的寰宇。

要昙华同皇非梵他们一样戕害他方世界,那是断不可能的。伤人以利己,是天下最无耻行径。

于是他决定试试第二条路——他要斩断将修罗族束缚于红莲海中的枷锁,将他们带出苦海。

迄今为止,能挣脱束缚、离开红莲海的修罗也只有区区两人而已,就是那对孪生的兄妹。昙华思忖,脱离苦海的关窍或许就系在这二人身上,找到他们也许就能豁然开朗。

在追寻那对双生子的路上,他邂逅了另一个人。

第一眼望见断沧海,昙华的心里稍稍有些吃惊:原来如非天这般强悍的怪物,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狼狈到……有些可怜。

那魔物倒在他脚底的尘埃里,一双眼原本应当凌厉如苍鹰,此时却含了痛、泛了红,长睫上沾满雪沫,像是飞雪点染的两片轻红花瓣。

于是昙华撑开纸伞,静静将那魔物纳入伞下。

这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修罗。

“跟我走吧。”他说。

昙华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令断沧海相信,自己下凡是为普度苍生,而他们一族也在苍生之列。

断沧海两手背在脑后,懒洋洋道:“你真是个脑袋抽风的白痴。”

昙华为了维持来之不易的和平,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

“就算我信了你,我的族人也不会信你的。更何况你在正道神仙里算哪根葱啊,他们有几个站在你那一边?”断沧海嗤之以鼻。

魔物的指尖戳上佛子眼角,那里有一颗泪痣,是佛泪的印记。一滴泪的誓言,可笑得像个虚假的传说。

他微笑了:“经年征战,两边早已是仇深似海。你道你是谁,拿什么填平这份血恨?”

指甲如刀一般刺破泪痣,搅动血痕,似不经意一般。

昙华忽然抬手,握住了魔物那根冰冷的手指。他神情温和如初,心亦八风不动:“就从填平你心中这份仇恨开始吧。”

然而在魔物的心底,与他同行不过是权宜之计,伤一好便预备开溜。昙华到处“渡世济人”,多管闲事,从他身边逃跑也不是很难。

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断沧海懒洋洋飘在小镇里,指挥一只新生的厉鬼从她咬死的尸体上爬起来。

此镇近日流年不利,有鬼作祟。昙华被请来念经超度,断沧海想跟他对着干,于是教着那些个怨魂,帮她们祸害生人。

圣僧有圣僧的原则,魔物有魔物的作风。昙华查清她们的冤情,便去告官给她们翻案,想让她们作为凡人沉冤得雪。而断沧海根本懒得理那么多,他趁那叽歪的家伙还没回来,教唆那些枉死少女——

“你恨谁,就用你的手拧断他的咽喉!谁叫你伤心,就将他漆黑的心肝从肚腹里挖出来!谁议论你,就从嘴里剜出那要人命的舌头!一个也别放过——记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就不要手下留情。”

“你不斩草除根,等他们实力壮大了,就会反过来指责你。人们总是轻易原谅自己的错误,然后苛责别人的。届时你的仇恨将毫无价值。”

“所谓仇恨,就是这样的东西!”

“有些伤是没有办法愈合的,倘若有人要你忘记伤痛,不要相信他,他救不了你。为复仇而伤害别人,其实医不好自己的伤口,这样做仅仅是很痛快。”

煽动他人,本来应该做得慷慨激昂、潇洒动人。可断沧海说着说着,就兴味索然。

他想走了。

跟那个白痴神仙待了几个月,他也开始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样不好。

站在一片狼藉的小镇里,魔物慢慢扬起冷笑:“既然要作乱,不妨再作个大点儿的。”

短短半日,他率领一众鬼女搅动了大半个京畿,给天下最繁华的地界招来灾祸无数。在他身后,留下的是无数痛哭与怒吼。

断沧海背对着那些乍失家园的可怜人,嘴角冷冷一勾:“这是昙华大人的命令,你们胆敢不服,就找他理论去吧。”

栽赃嫁祸。

一切进展都如他所愿,昙华成了天下正道的敌人。不知为何,那人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是我的同伴,倘若我不曾疏忽,他就不会犯错。他之过即是我之过,我的过错是还没能改变他的本性。一切过错由我来补偿。”昙华如是说。

断沧海听说时,已经打开了去往异界的通道。他咀嚼着那句话,轻蔑一哂,眉头微皱。

“妇人之仁,活该做我的踏脚石。”

然而魔物终是低估了此界修士。他们为了除魔,不惜舍身为祭召下天罚,请来万丈雷光劈向那个意欲逃往他界的残魂。

“……只是一步之遥啊。”断沧海目空一切的笑,最后变成了苦笑。

眼前渐渐模糊一片,被血染成铺天盖地的红。唯有那条奋力劈开、通往其他三千世界的混沌天途是清晰的,近在咫尺,又不可触及。

头顶雷鸣如吼,光耀如昼。漫天惊雷狼奔豕突,恍若上古凶兽,只一口便能鲸吞他这残魂,一咬便成齑粉!

——直到头顶徐徐移来一把纸伞。

如初见时,驱风化雪而来。

万丈雷光击在纸伞之上,雪花一样,被轻飘飘地拂开。执伞的手微微颤抖,独自承接天罚之威。

断沧海的眼里蓦然映出一张微微的笑脸,苍白,温柔,明明熟悉却又惊艳。如雪夜幽昙盛放时惊鸿一瞥,惊艳不似寻常。

他的瞳孔缩了缩。

昙华一边咳血一边道:“幸好还是找到你了,幸好,幸好……你还没有被劈成焦炭。”

断沧海冷笑:“什么焦炭?你瞧不起我?”

昙华沉声道:“我怎么敢。你那么厉害,一不留神就看不住,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我不会再给你轻易逃跑的机会了。雷势已弱,你要走,就趁现在,不过我还会抓你回来。”

断沧海重重叹息一声。

这下,他又成了昙华的笼中之囚。然而,同第一次被抓相比,他的心平静了许多,隐隐有一丝安稳。

或许是这雷光太酷烈,前路太茫茫,此时此刻待在这伞下反倒令他安心。方寸之间,风雪不沾,刀剑不侵,温暖如若桃源。

虽然下一刻起就要彼此猜疑,甚或刀剑相向,可是这一刻,他们隔得很近,很多东西都在对视中不经意忘记。

两人踏上混沌天途,步履踉跄,往另一个世界逃亡。

放眼望去,四下无有天地之分,不辨色彩之别,一切只是比黑暗更深的空无——名为“混沌”的天地本源,就是这般卓绝而奇异之物。

无动无静,无生无死。

他们身处混沌,知觉尽失,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混沌之力。它犹如漩涡,即使只是存在于此,也能缓慢而决绝地吞噬一切。

“混沌天性噬人,凶险至极。你不长于防守,容易受伤,这一路都必须抓紧我的手。”

昙华低声嘱咐,不由分说地伸手握紧断沧海的腕骨。魔物腕上一凉,如浸雪水,低头才发现昙华的手已被侵蚀得只剩下白骨。骨头,自然是冷的。

那人挡在外面,一袭破损袈裟晕开佛光,遍身赤血染白骨。混沌对闯入者的侵蚀,泰半被他承担去。

那姿态宛如金乌负伤坠入黑天,血染天际,一似流火,愈灿烂愈惊心。

谁能想到,金乌一般照耀云端的高天之神,拼命护在身后的却是一只魔物。

断沧海蹙紧的眉头一点点舒开,淡淡道:“抓了你的手,就不会受伤了吧?你可要说到做到。”

度难忘劫,惟佛之护。渡我苦海,往彼乐土。

那一场又坎坷,又安稳的跋涉里,昙华一直诵念着这几句偈子。断沧海知道,昙华的力量本源是发愿的愿力,而此时他所求的大愿,是逃脱混沌之海,亦是渡自己这魔物出离苦海。

他暗暗嘀咕:“都什么时候了,还心心念念要度化我啊?真是……痴心妄想!”

断沧海比谁都清楚,哪怕苦海无边,自己也不会回头靠岸。

然而阿修罗素来率直,任情任性。经历了这么多事,就算无法乖乖低头给他度化,断沧海还是无可避免地缓和了对昙华的态度。

要说讨厌,哼,自然还是讨厌的。只是在针锋相对之余,多多少少会想起曾经同舟共济。

不是同路人,但毕竟同行一程。身边是错的人,眼下是错的时间,然而……也是寂寞的时间。

国破家亡以来,他孤身流浪了千年,那张昙花般的脸是千年来他唯一一张记住的脸。

初来这个世界,他们被混沌害得修为大损。没成想此方世界竟是修行者的盛世,修为不俗者甚藩,倒衬得他们更狼狈,狼狈得丢人。

“可恶,我走到哪里都是大魔头,人见人怕,为什么这里的人这么不识相?!”断沧海坐在千机飞宫偏殿的门前,愤怒地劈倒一棵柏树。

那时,仙道万门欣欣向荣,百花齐放,其中天心不二道是风光最盛的那一枝。仙门万千宗,其为第一宗。断沧海与昙华正是客居于此。

天心不二道供他们养伤,但对外来客卿,并不如何重视。

“居然还要我亲自炼药,连个伺候丹炉的僮仆都不给……”断沧海气哼哼地瞪着院中的炼丹炉,眼里钻出火来,直要把那炉子炸掉。

能炸掉就好了,他就不用为了昙华鞍前马后、给他煎药了。

“本尊堂堂魔王座下第一人,居然被当作你的随从,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我给你治病,挣钱养你,不怕折了你的寿?”

断沧海咬牙切齿,不过手上给丹炉扇火的动作倒是没落下。

昙华一脸淡定:“现下我们的确是处境艰难,前所未有,甚至还得考虑如何度日。不过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今天你才第一次挪动尊驾来照顾我,之前不都是我养你?”

断沧海梗住了,怒气冲冲转过头去。

那是一段短暂的日子,无所事事、鸡飞狗跳的日子。然而断沧海半世为魔,向来刀头饮血、宿野餐风,如斯平淡的日子反而难以忘记。

偷得浮生片刻闲。

他的确软过心肠,忘过杀意。

直到他寻找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他又忆起自己是谁。

此界正道昌盛,魔道衰微,断沧海未曾想到,自己居然是在这里遇见苦苦找寻的公主转世。

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这一世的修罗帝姬名为珈璎,来到天心不二道的时候年纪只有八岁。

她来,是因为气脉中的修罗血煞开始发作,人们谣传她为灾星。不得已,父母含泪送她离家求道,以翼消灾解厄。稚龄女童登上仙山,第一句话便是:“阿爹阿娘要我来名门正道,我想在这里修成一个好神仙。”

小脸灿若锦绣,神情天真烂漫。双眼已化血红,脆生嗓音却干净得不带半丝魔气。

断沧海感知到公主气息,大惊大喜之下差点没晕过去。风驰电掣般赶来,一听这话,直接晕过去了。

那女孩小小年纪,眉宇间已有凛然正气,干净如秋山冰雪。

她本该是他们报复神佛的毒,指向九重天的利刃!

命运何其荒谬,几个轮回,几抔忘川水,就叫修罗中的修罗忘了自己身份,被教诲得恍若驯顺羔羊。

断沧海一时间心头滴血,只想指天骂地,哀叹自己何其不幸。他只能安慰自己,孩子还小,既然被自己找到了,那一定还有机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往她单纯心里灌进本族积攒千万年的怨气。

可是,昙华还在。

那一天,珈璎预备拜师,清隽的留发僧人破开云门,衣袖萦风向她走来,淡淡语声犹如惊蛰时的雷鸣:“若想求仙问道,不如拜入我的门下。我知你过去现在世,可镇你身上血气,解你宿世患难。”

昙华能镇压修罗血煞,而断沧海身上的魔气只会促使她血煞发作。她选择拜昙华为师。

断沧海气得暗杀昙华九十八次,虽然其中有九十次都没下狠手。

从此他想接近公主,须得先过昙华的眼。

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天天缠着那对师徒。昙华其实很乐见他来,每次讲学,都要把他安排在旁边,一并给教育了。

“顽石听经三百年,也能悟道成佛。你怎么也强过顽石,只要听我讲个三五百年的经,一定能就此开悟,痛改前非。”

昙华执经而立,一脸坚定。

断沧海生无可恋地趴在案前,左手按着为公主抄写的笔记,右手攥着本想上贡给公主、却被昙华抓包的魔门秘宝不肯放手。

青年悲声道:“这可不好说。石头没有耳朵,我却有。要是石头也能像我一样天天清清楚楚听你唠叨,可能它就不想成佛,只想自尽了。”

珈璎扑哧一笑,从他手中夺走那件魔器,乖乖上缴给师父。她望着断沧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沧海哥哥,你就别折腾了。我是不会去入什么邪魔外道的。倒是你,跟着我们入正道,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一家三口,行善向道,光阴平淡,日月缓缓。

那个女孩身负毁天灭地之力,想要的却似乎只有这些。不管断沧海多么努力想把她教养成杀伐无情的魔神,一切都还是与他的心愿背道而驰。

每当他向她痛陈往事,极言族人命运之不幸,她都会流泪。珈璎一边为修罗族而泪下,一边告诉断沧海:“沧海哥哥,你说的那些景象,我光是听着就难受得好像要死过去。可正因如此,我才会相信师父,他承诺过会渡我们出离苦海。”

“经文有言,人世如火宅,忧患实多。越是忧患,越易生心魔。或许入魔能使我们一时忘忧,可弃善行恶并非真正解脱,那条路通往地狱。就算能逃出红莲海,一样逃不出伤人与被伤的命运。”

断沧海颤声道:“殿下,经文不过是些死物,世事岂如文字?如果可以,我倒也想去信那些个大道理,可惜我做不到。”

珈璎哽咽着:“我信师父的话,他传的是天地正法,怀的是无上慈悲。只有他能给我们真正解脱。”

断沧海向她沉默一礼,然后摔门而去。

在别的事上,他们都处得很好,唯独这一件真正要紧的大事,总是叫他们不欢而散。

几百年后,双生子中的哥哥一步步踏进了九重塔,要去寻他的妹妹。断沧海的传音一直萦绕在他耳边。提起旧事,激扬的声音也渐渐恍惚下去,如同沉溺酒中。

“……说句以下犯上的话,偶尔我会觉得您妹妹薄情。我们才是她真正的同族,她却一心视自己为人类。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办法责怪她。”

相别辞一路缓步而行,默然聆听。那边断沧海只听得他气息沉稳,还道这七宝九重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不知少年虽沉默,却是静静行走在妖魔横行的血狱之中。

九重塔,三重镇妖,三重镇魔,三重镇鬼。佛门禁地外表端严,内里却是此世最凶险的大狱。跟用来封印亡山魔军的天罪狱比,怕也毫不逊色。

少年一路走过,轻描淡写的一路,亦是血雨腥风的一路。

一步一杀。

他一壁听着断沧海漫陈旧事,一壁提刀杀人,闯开前路。

血火怒斩是神器,饮血愈艳,无需拂拭。可在九重塔的乱战中它是如此频繁地饮血,以致饕餮太过,刀身血痕辄饮不干。

九重塔内佛光普照,代替太阳照耀。常年沐浴佛光,能大彻大悟立地飞升的早已得到了解脱,而剩下的那些妖魔,浑身伤痛更甚、神智浑噩,却还是执迷不悟!

群魔乱舞,狂奔突袭,而后一切终结为静谧的刀光。

“死吧。”相别辞心中默念,“既然不愿勘破,不愿悔悟,那么最好的结果便是一死。”

这般苦战,他居然撑得下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对那个陌生的女孩并无多少亲情之念,只不过是,一定要见她一面。

或许是执念,或许是心结。相别辞想看看与自己同胞同命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数月前,他被拘于亡山魔宫,一夜之间稀里糊涂成了那帮子魔修的主人,自己却没一点感觉。仿佛别人绕着自己大悲大喜都只是在唱戏,自己只是个误入其中的看客。

命运犹如镜花水月,于他而言是一片虚无。纵然如此,他也想伸手去抓住。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断沧海提起珈璎,他努力去听,去记,可还是陌生,留不下印象。只有当断沧海怨起她给正道教坏了,他才蓦然有所触动。

在非天一族看来,自己和妹妹都是王族遗孤,理当回到族中。可他们自己却毫无记忆,但知此世,不知前世,只当此处便是故乡。要他们弃道从魔,何其为难!

是他们错了吗?然而早在他们诞生之初,落入忘川之河、卷入无尽轮回那一刻开始,错误已然发生。

断沧海说,珈璎跟着断沧海从天心不二道搬去了佛刹海,两派多有龃龉,她却哪里都有朋友。女孩交游广泛,她说很喜欢这里,因为有喜欢的人们。

相别辞心中一动,忽感亲切。他的手笼向袖中,悄悄摸了摸藏在袖里的银叶子。那片银叶原是半支剑刃,某日明月悬施展春神链时无意落下,被他珍藏。

我也流连此地,因为此地有我心爱之人。

一路踏血而行,艰难登塔,终于翻过九重,塔顶历历在望。佛光正是自塔顶照下,而光明深处,光河灿如流瀑,看不穿里面是什么模样。

但指引相别辞的那份直觉愈加强烈。没有错,他的胞妹就在那里。

她是血煞发作,化为修罗,也被镇压在这里了吗?故事里可爱的小姑娘,现在是不是也面目全非?

相别辞纵身探向塔顶,身手虽疾,心绪却繁乱。越靠近她,越是近乡情怯。

耳边,断沧海讲了一路的故事,也不得不戛然而止。

断沧海只将将回忆到这里:“公主最喜欢画画。画技不佳,却常常练得废寝忘食。昙华曾经允她,待她能画出心中千景,就带她出去旅行,看遍大好河山。”

“从前有一回,她画了好几天,累得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我推开书斋的门,抱她回房。她晕乎乎地抬头,铺满几案的云鬓青丝从纸上滑落,露出宣纸上的水墨图案。一张又一张,纸叠成堆,也不知几易其稿。”

“那么多画稿,画的都是一副场景:一个僧衣上绘着昙花的白发男子,一个黑衣浅笑、躯体犹如淡淡虚影的年青鬼魂,他们手中牵着一个小女孩,红瞳白发,却无半分邪气。应当是三人除夕共聚,周遭绘的都是喜气洋洋的市井风光,张灯结彩,倒贴福字,设色热烈,大片大片铺满了喜红……”

多年后,再回忆起那些画儿,每一分笔触都清晰可见。

“那些画里,行路的人没有一个形单影只,全是一家一家的画在那儿,阖家团圆。我们也在其中……”

“我知道那是她心里最深的愿望,世上万般好景中最想见的风景。她希望我们能真真正正成为一家人。我虽然很想实现她的愿望,然而,唯独这一桩事绝无可能。”

画儿就是画儿,画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不管画的人、看的人怎生想,都成不了真。

在一起生活那么久的三个人,到底各有命途。

断沧海语声渐落,传音已稀。而此刻九重塔顶,相别辞迎头扎进了佛光深处!

近了,近了。

无上光明灼烤着他体内罪恶的血脉,相别辞忍痛潜游,穿过法印划出的条条暗道,闯入九重塔顶最机密的宝室。

相较佛塔他处的华丽庄严,这间宝室素净得要命。地小屋窄,只容得下数人。奇就奇在塔内处处布满佛经密咒,惟此处无半点设防——只在墙上反刻一段《往生咒》。

往生经用于超度亡魂,而悖逆的往生经……自是起咒封亡魂之用。

断其轮回路,使之不得往生!

相别辞心下大震,一股寒意直冲顶心。

转头再看这宝室,穹顶低矮,无窗无光,四面封土极厚,活脱脱是墓室之相!

相别辞再无疑虑,手脚冰凉地找了半晌,终于找到机关,出土了一具死人棺。

一路指引他的那股直觉,牵动心跳、血脉相系的天然牵引,都在这棺内。

方才一番鏖战,鲜血浸衣,此时都彻骨地凉下去。

相别辞呆了一呆,忽然眉头一竖,厉声道:“我不信我一路找来,感应到的会是个死人!我们这样的命,天生又烂又硬,怎么会轻易死掉!”

少年挥掌一拍,棺盖霎时四分五裂。

露出一张了无生气的冰冷容颜。

棺中所贮,乃是一具少女尸首。发如披霜,长睫低垂,一副玉容与棺外少年极为肖似,一看便知是同胞所出。

相别辞的手颤抖起来。

此时他已经明白了,他冒险来见的妹妹确实是个死人了。然而他还未死心,一遍遍向棺中少女送去灵气试探,一遍一遍,石沉大海。

断沧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淡淡的,极是冷漠,可不知怎地又藏着股叫人心惊的恨意。

“怎么不说话了?哦,你终于看见了是吧。公主的遗体……之前怕惊吓了你,一直未曾如实相告。公主六百年前便已驾鹤西去。”

“是被她的师父逼死的!对,被这个人,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逼死的!”

九重塔前,风雨大作。

昙华面无表情,与断沧海对视。后者的眼里仿佛藏着万头野兽,恨不得扑来将他血肉咬啮千遍万遍。

恨意燃至顶点,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风云突变!

佛刹海的结界骤然炸响,被一道绝似惊电的剑光,狠狠劈开!

剑未至,声先至。

“是谁骗走了我家的笨小孩?在我的地盘上这么胆大妄为,看来是真心想让我将你们碎尸万段啊。”

声音里带着久病的憔悴,纵是如此,也无人敢有半分轻视。

断沧海的表情微微松动:“首座大人终于找过来了啊。哼,该来的,还是都来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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