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用的小银刀在指间滴溜溜的转, 甩出一点红灿灿的血花。
“成啦。”明月悬微笑着,放下小刀。
相别辞的两边额角,都被他刺上了绮丽的纹身。黑漆朱蔻交缠, 明丽色泽勾勒出两朵相映盛放的妖花。
正是两只鬼角化就的纹身。
明月悬怕他体内的修罗血和鬼气再度失控,干脆自己找出个咒印纹在相别辞的额头,暂时封住了那两只长角, 也尽力掩下些许妖邪之气。
纹身的时候,明月悬的左手捧着相别辞的下颌,好叫他不要乱动。松手的时候突然一愣, 这上手的感觉,自己是越来越熟练了啊。
短短数月之前,他还是万神阙高高在上的传说, 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贯拒人千里。那个潜心修道、情欲淡泊的他,从来不喜与人肢体相触, 以前过天涯兴致昂扬的时候爪子一伸,要和他勾肩搭背,也会被他一脸无情地推开。
过天涯很不平:“咱们好兄弟, 你那么嫌弃我干嘛?又不是我要强行对你动手动脚,肌肤相亲……”
明月悬面无表情:“本来不嫌弃的,肌肤相亲这种词说出来, 我不得不嫌弃了。”
人人皆知, 他是不可亲近的, 这是霜月天上的金科玉律。
最后却叫他亲手打破了这戒律。
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 注定是他命中的变数。对修道人来说,变数几乎就是劫数。
明月悬的眼睫轻轻一低,脸上还固执地挂着笑意。他对相别辞说:“我手艺不错吧?知道你身无分文,就不收你钱了,凡间的刺青师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的。你知不知道,你欠我好多东西?”
他的劫数,他的孽缘。先前的厮杀与征伐中无暇去细思,心静人闲的时候,才察觉到人生中某些东西似乎已在暗中惊变。来时润物无声,回首却怔忡。
决心要逆命而行,挽救这“大反派”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心思很简单,只是因为觉得不公。
命运不公,世道将人变成鬼。
那时他觉得自己毫无私心……
相别辞仰起头来看他,绯红的眼暖意灼灼,恰似三月桃花正向阳。他说:“首座大人坐拥天下,我一无所有,欠你的怎么还?我把自己赔给大人好不好?”
明月悬的笑意消失了。
他静静望着坐在窗边的少年,最后说:“不好。”
少年脸上的红晕一下消失了,断断续续地问:“为什么不好?”
明月悬说:“我帮你,是怕你受了魔门的引诱,误入歧途,决无半点挟恩图报的心思。要说我对你有什么期望,也不过是希望你能修成正果,匡扶天下。”
“你欠我的,不必报还于我,但愿你能报还于天下。我如何待你好,你便如何待天下人好。”
相别辞低声道:“那如果不是为了报恩,只是因为我就想留在你的身边呢?这世上除了你,已经没有别的对我好的人了。”
他说话的时候容色苍白,眸光黯黯,眼底的三月桃花一朵接着一朵谢了。明月悬不太敢看,心想要死,我果然还是受不了他这样委屈的样子。
明月悬说:“我又没说要赶你走,只是留下你,总得有个光明正大的因由。”
相别辞的神色一松,慢慢前倾,一头扎进他怀里,银灿灿披满白毛的脑袋在青年的白衣上拱来拱去。他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是闷的:“你刚刚那么严词厉色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把我救出来就想两不相欠,要和我划清界限呢……”
明月悬顿了一顿,没有推开他,只抬头望向窗外。琉璃长天,碧色如洗,他的心如隔窗的风一样摇摇难定,飘忽远去。
最后他说:“我怎么会和你划清界限?不管怎么说——我还想着要把你带回去收作徒弟,传我衣钵呢。”
“你若做了我徒弟,自然要跟我一起回霜月天去。”那些话飞快地从明月悬的口中冲出来,碎珠溅玉一样噼噼啪啪迸溅,“我作为师父,照顾徒弟也是责无旁贷。”
“虽然我还不太懂怎么做师父,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尽师长之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相别辞抬头,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但很快,他好像明悟了什么,脸色一沉,眸光厉如出鞘刀,一寸寸更亮。
若说他的目光是刀,一定是天下最快最利的刀子,斩得断一切,能够粉碎那些徒然的抵抗、无力的掩饰。
斩尽挡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万缕千丝,刀光只照亮彼此。
相别辞冰冷地说:“我有师父,他尸骨未寒,我为什么要拜你为师?”
“如师如父……你算哪门子的如师如父?不可笑吗?不久之前我们还是道侣,是拜过天地的名分,苍天见证!难道拜了师,就能当作没拜过堂?”
明月悬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权宜之计罢了。我们那时候各怀心思,今日终于得以正视我们之间的关系,坦诚相待,不好吗?”
相别辞冷笑着,一步步踏了过来。
他低下头,明月悬被迫重温了一遍小家伙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事实。
银发垂落在明月悬的肩头,冷峻端秀的脸贴在他耳畔,送来蛇一样冰冷又缠绵的耳语:“你这样子,真的算是坦诚吗?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都曾经是道侣,身上还有‘两生之印’。”
明月悬轻轻蹙起眉头,想要避开:“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只是……”
太近了。
他离他太近了。
无论是此刻身体上的贴近,还是……
深呼一口气,明月悬决定用出杀手锏:“你再这样跟我闹脾气,我就不带你回去了。”
相别辞竟然把脸凑过来,嗅他发间的水露清芬:“我这么危险,你才不会丢下我的。就算拿我当犯人羁押,也一定要抓回去关着。”
竟然这么自信……不对,是竟然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他。
明月悬微笑应道:“好啊,那我就把你捆起来,逮案犯一样把逮回去。说起来你还没有见识过万神阙天牢的威力吧?”
这小兔崽子。
他有一万种法子专治小兔崽子。
相别辞偏着脑袋思考了一下:“你舍得吗?”
明月悬都气笑了:“你是我的谁,我为什么舍不得?”
这种话都问得出来,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普天之下,谁敢在铁面无私的万神阙首座面前说出这样有恃无恐的话?谁都知道他有多么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目无下尘。
要是相别辞妄图装可怜,在他面前打什么撒娇、撒泼、撒酒疯的主意,他就让他好好见识一下传说中霸道又冷酷、严厉又绝情的仙尊……
火光忽起。
烈火灼过相别辞周身,倏又熄灭的时候,站在那里的人变了模样。
从高挑英俊的年轻男子,变成了苍白秀丽的美少年。
俨然是他们初见时那稚气又脆弱的男孩子。
强行变身给自己减龄的相别辞伸出两条修长的手臂,将明月悬搂紧,脸靠在他肩上,雪白光滑的脸颊来来回回蹭着肩头素纱,像只爬到人身上来贴毛蹭蹭的大白猫儿。
“带我走吧,阿悬哥哥……”他说。
明月悬肩膀一麻。
完了。
尽管众仙之首明月悬在流言野史中一向被传得冷酷绝情,可只要跟他待上几天,就知道他只是讨厌无趣的人情往来,不喜俗物,但对天真未凿的孩子一向很好。
首座大人对小孩子都是和颜悦色,跟对成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顺带一提,像袖心罗那样的小傻瓜在他眼里也算小孩,虽然偶尔也会怀疑自己怎么会教出这种傻孩子。
相别辞此时的脸并不幼弱,但一身凄惨倔强的气质也颇惹人怜爱,再加上刻意温柔的表情、故作天真的眼神……虽然真的很做作,令他嫌弃,但是也不可避免地正中软肋。
明月悬原本准备抬起的手也僵在了空中。
本来打算凝风为鞭,把相别辞狠狠抽飞教他规矩的。但相别辞犯规,变回了半大的少年模样,这时候再用风鞭抽他,总觉得胜之不武……
那是他最脆弱,最孤独的时候。这念头在明月悬的心底一闪而过。
“就这么想跟我一起回去啊?”他松了手,手上凝结的风尽皆吹散。
相别辞点了点头,巴望着他。
绯红的眼热切如烧,烈烈的两把火,像是要烧到别人的心里。
明月悬斜睨着他,忽然莞尔:“可霜月天里不养闲人,我不要仆人,你又不想做我的徒弟,那你凭什么跟我回霜月天吃白饭?”
“我想做你的……”相别辞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一根手指抵上了唇边。
明月悬低低道:“千万不要说你想做我的道侣。顶着这么小的一张脸,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太没教养了。”
相别辞一呆。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一句。虽然婚契刚解,但和明月悬做道侣,还是他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知道自己不配。修罗子,鬼王血,万人唾弃,千夫所指……他怎么敢奢望,怎么敢拉他下泥淖。
但明月悬却自己说出来了,就跟他曾经念及此事一样。他一定是考虑过的,不然为什么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
少年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有一些沉埋的心思,解开婚契时他刻意忘却的心思,突然一霎都活转过来。原来就算是死灰,只要那人一句话便能复燃。
他一定要跟着明月悬回霜月天,哪怕只是因为这个人能主宰他的心思。
明月悬一句话,就能教他的心冰封雪降,或春暖花开。
冬也由他,春也由他,四时只由他。
相别辞:“我去霜月天帮你打人。”
明月悬:“我是回宗派,又不是上战场。”
相别辞:“……那你做饭的时候我帮你洗菜?”
明月悬:“……一个水咒就能解决的事情还需要你?而且照这么说,你回了霜月天还想着要我天天给你下厨?去去去,以后都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相别辞实在想不到他能在霜月天做什么了。
明月悬原本的生活很好,并不需要他闯入。他是个多余的外来客。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开口:“霜月天里,连鸟儿都没多少,你说寻常妖兽受不了那里的寒气,所以是没有宠物的吧?”
明月悬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所以呢?”他颤巍巍地问,“你想给我当宠物吗?”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