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离地万丈,天风如刀, 狂袭直下。
刀光剑影, 杀气如织, 在这来不及料想的两记绝杀中,少年命似危弦。
冥冥之中, 几乎全凭本能, 雪迎朝手上腾起两道烈火,火势如龙, 一前一后接下闯入者的刀与明月悬的剑!
他很少与人交战, 但战斗的天赋深溶于血, 和他与生俱来的力量一样强大。
明月悬只一击便停手, 这只是他的试探。
结果不如人意。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雪迎朝的神魂挡下了他那一招。在外来者的面前, 深陷幻境的魂魄并非是他所以为的俎上鱼肉。
长刀卷火, 幻境中三千年前的争斗犹在继续。邪神的魂魄并未醒来, 便如一位粉妆靓饰的戏子,沉醉中倾尽心神, 独自重演那早已成灰的旧事。
“目前我还没找到他的破绽, 还是缓缓再动手吧,你怎么看?”明月悬向身旁的少年发问。
纵是交谈之时,他的目光也不曾稍离那幻境。
相别辞面色有些苍白, 多少有些难以镇定:“他很强, 要是惊醒了他, 还会更强……现在最好是按兵不动, 再设法暗杀。”
他难得像今天这般如临大敌。相别辞自问并不畏惧这尊邪神,但他也承认,雪迎朝的身上有某种令他战栗的东西。
越熟悉越厌恶,如同望见血肉之中的疮疥。
他现在想起来了,他和雪迎朝的确曾经有过点滴交集。在他还小的时候,师父拉着他在天京旧址里学刀,比一条狗儿还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跌跌撞撞地练习着最基本的下劈式,师父凝视他稚气又凶狠的脸,突然说:“有时我看着你,就好像看见了我所侍奉的那位大人。你将来一定会同他一样,凌驾于尘俗之上。”
师父想要将他养育成眼前这人的模样。
相别辞心里忽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握刀的手一紧。
他不希望自己身上有这样的影子。
高塔上,刀光招摇花俏,一把重刀轻灵起来都要变成嬉戏花丛的蝶。雪迎朝终于发现面前那刀客的杀意已不知何时消去,现在舞着刀,不过是在戏弄自己罢了。
“你小看我?”雪迎朝微微咬牙,心中窝火。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
刀光霎时一收,露出原先被挡着的一张脸,俊美炽烈,神采逼人。
那人站在被他打破的窗子边,一头黑发随意披散,大大方方,潇洒自若。脸上笑意七分,一笑带出来的灿烂华彩却足足七十倍有余。
“我还以为通天塔里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冒着杀头的风险来探,搞了半天,就藏了这么一个小宝贝儿啊。”
雪迎朝觉得自己的眼睛稍微有些灼痛。那个人站在眼前,活像是天上的太阳坠了下来,偏偏砸进了他的窗。
他想,自己真是太久没见过外人了。
不过,就算雪迎朝再懵懂不通人情,他也听得出那人语气里的轻浮调笑。所以当那人放下刀出言求和,他根本不作理会,扬手就是一道烈火流星。
“你……”那人似乎没料到他战意未消,脸上痛色一现,向后倒去。
不速之客倒在地上,护体灵力溃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一时尽数迸裂,血染透了衣衫。
雪迎朝愕然看着,恍惚抬起自己的手,狐疑地打量几番:“我、我有下这么狠的手吗?”
他还没出力,怎么这人就倒下了?
无可奈何,他把那人留在塔里养伤。虽说他是个擅闯圣塔的贼,也还罪不至死——至少雪迎朝不想这么随随便便就把一个人给杀了。
当然,事后回想起来,那人应是闯进来之前就身负重伤,遇见他的时候就已是强弩之末。雪迎朝那时候一慌,不小心把错都揽在了自己头上。
后来照顾那家伙的时候,他才回过味儿来,越想越气。
雪迎朝一边在心里呕着血,一边重重将药碗砸在相留忆的面前。
“骗子,吃药了!这药珍贵得紧,你赶快给我好起来滚蛋。”
由于生气,少年凤眼瞪得溜圆,雪白双颊也涨着绯红。对上榻边青年揶揄笑眼的时候,脸上绯红一缕缕更深,如春风徐来,桃花次第争艳。
相留忆,是闯入者的名字。听其姓氏也是自在天城的高门华第,但这家伙坚称,他不过是出身寒微的一介浪子罢了。
雪迎朝暗中嘀咕,心想相家的千金之子就是再落魄,总也不会像这家伙一样,嗜财如命无法无天,探宝探到通天塔里来了。
在他眼底,一切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名门子弟家训谨严,修行时清正刚直,只有不学无术的败类才会暗使手段。
可这“败类”生得太好,眉目之中春水潺湲,再英朗也有一种绕人心魄的缠绵。再多的怒气,撞上那一江春水,也只有在水中化去。
受那么重的伤,不知先前是落在了谁的手上。所幸自在天城里风平浪静,不见追兵,足证他至少没惹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白石榻,紫纱帐,修长手指穿过轻纱,拨弄案上棋秤,一颗颗白玉墨玉的棋子叮铃轻响。悠扬不绝,像石板上的雨声。
相留忆自己一个人都能玩儿得欢,精神抖擞,见他来了倒啪地一下缩回榻上,眨眼换上一副气若游丝的憔悴模样。
雪迎朝无情地戳穿了他:“别装了,我这些神药,死了一半的都救得回来,你的伤势早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榻上哼哼唧唧弱不禁风的男人一刹好转不少,容光满面地直起了身。
相留忆顶着张嬉笑的脸凑过来:“都是多亏了小朝你的好心,知道你性子好嘛。嗳,我求你帮忙打的酒买回来了吗?”
雪迎朝脸上立刻滑过一丝赧然的慌张。
明知这里只得两人,他还是做贼心虚望了一圈儿,再遮遮掩掩地从怀中取出盈翠色的酒葫芦。
葫芦口封得甚严,天地间却似乎已满是酒香。
不沾风月,暗自消魂。
要沽酒,自然得下塔,偷偷跑进城里去。换作从前的雪迎朝,定然干不出这等事。圣子和哥哥耳提面命,他不能再如孩提时一般顽劣了。
都怪相留忆一个劲儿地撺掇他:“你就偷偷地出去一趟再回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无第三人知,能发生什么事?这么大的人了,都不敢自己出门,真没出息。”
少年受不了激将,气呼呼出了门,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自己干嘛替他跑腿?
那时他提着酒葫芦,晃荡在自在天城的玉街深巷中,仰头看见高峻楼头金光熠熠,忽然有种难言的惶恐。
这尘世繁华太盛,迷人眼目,多踏一步就要泥足深陷。
少年踟蹰在街头,白发在风中豁喇喇飘成一团乱雪。他觉得自己是要迷路了,于是展开了紧攥手中的地图。
那是相留忆画给他的。浪子最擅长就是游戏人间,偌大的自在天城在他笔下,如好酒被品出了万般陈香。
赏一座城如赏美人,眉梢眼角,鬓尾指尖,一一细品,从极微极小处品出各不同的风采。
信笔勾陈,挥洒浓墨,相留忆一边在纸上画这座城,一边在嘴上跟他讲这座城。
“和意坊那边楼宇连云,瓦似金鳞,最是繁华。平民多,可找的乐子也多,我从前喜欢去这几条街巷里斗狗赌钱……”
“西国海市是最大的集市,街边的妖兽都是凡间绝种的珍品,奇珍异宝堆了满地,多得给人踩坏了都不稀罕,是个淘金的好去处。旁边就是西城名头最响亮的红粉销金窟,罗睺门前天女舞,华胥楼上琵琶歌……”
噙笑的人,他说的话,话中的景,一重重都好似陷阱,如花如月惹人。
几天过去,雪迎朝飞快地习惯了每天偷溜出去打酒的日子,通天塔的结界开始变得形同虚设。而后,不仅仅是打酒,他学会了一切。
走马玉楼,醉卧舟头,在这座天上人间第一城里追欢逐乐的一切。
雪迎朝将带回来的酒菜铺了一桌,对着相留忆感叹道:“学坏真是太容易了。”
“这点算什么?真是孩子气。”相留忆端着酒盏,深深一饮,脸上笑意锋锐得过了头,“你被明家那个伪善专权的家主关得太久,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彻头彻尾的囚徒。”
雪迎朝愣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他说的是明渡影,登时眉头一拧:“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大人对我可好了,只是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相留忆嗤笑了一声,眼神微冷:“是是是,你说得都对,他对你是最好的。你命里就该自囚于监牢,我应当看着你做一只蠢到死的笼中鸟儿。”
雪迎朝眉心红印一闪,几乎要按捺不住,召出红蝶来与相留忆开打了。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努力温声劝慰:“你为什么那么仇视圣子大人?大人鞠躬尽瘁,宵衣旰食,只为守护自在天城。要是没有他,今天这么好的酒你都没地方喝呢。”
“你不是很爱这座城的吗?”
他没有料到,相留忆的脸色忽然一寒,眼中那时时刻刻闪耀着的懒慢笑意,漫不经心的轻松,玩世不恭的脱略……都一霎消去了。
仿佛是变了一个人。
青年淡淡道:“我不爱它。一定要说的话……我恨着这里。”
雪迎朝觉得很滑稽。他想起相留忆挥毫提笔,在纸上描画这座城池时的样子,那般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他比谁都清楚这座城有多美。
少年一挥手,撤走了满桌珍馐,趴在木梨桌上托腮望他:“你最明白自在天城有多好了。”
相留忆的眼睛里泛起了濛濛的雾气,幽黑瞳仁如雾夜般难以看透:“我知道它很好。从高塔上俯瞰下去,你会觉得这座城是完美的,对不对?可我越是为它所迷……就越是恨它这份光鲜!”
“被逐出自在天城的时候,我才九岁。生身父母厌弃我资质平凡,将我送上了去往下界的船,船上装满了和我一样没用的孩子,我们不适合修行,所以必须被放逐——这是自在天城的规矩。”
“凡人不配居留仙界,我配不上这里。那一天我离去的时候,夕阳在天,满城熔金,那不可一世的灿烂景象永远留在了我的眼睛里。”
相留忆酒量很好,此时看起来却像是醉了。他拍着石墙,黑发乱披,语声如笑如狂。
“如果只是这样,那便罢了。自在天只不过是太高高在上而已,它值得。谁能想到,自在天的无上光彩,竟然构筑在凡世的苦难之上?”
雪迎朝木愣愣地,还未听懂他的话,脸上已先失了色彩。
青年唇边讽意如钩,不管不顾地吐露了秘密:
“后来我才知道,天人一族降临此世时,打破了界封,害得此方世界被混沌侵蚀,浊气横行,天下大乱。稀薄的元气,已无法支撑世上生灵的存续——在这样的危难关头,无力再作迁徙的天人一族为了在此界中活得好好的,继续享受他们高高在上的生活,选择了再一次的掠夺。”
幻境里的风忽然呜咽如诉。
隔了三千年,相留忆的声音依旧如刀锋般森然沥血。
“自在天城整座城便是一件法器,一件有史以来最为庞大恢弘的法器,它的作用,是吸取天地元气,纳入城中,然后将于天人有害的浊气排至下界。”
“依靠着它,天人族夺走了整个世界的精华。从此所有的元气、生机,都归自在天城所有,凡间一面为自在天城提供灵气,一边承受它放出的浊气甚至魔秽……不愧是神族后裔,全天下的好处都是自己的,坏处都让别人担着。真是好算盘!”
三千年后的幻境里,明月悬和相别辞也听见了他的话。
宛如石破天惊!
两人对视一眼,俱在彼此眼底望见了惊疑与震骇。
自在天城覆灭之后,天京旧族为人间做了许多善事,积下无数功劳。在史册中,坠落的仙京始终是光辉的一笔。
若说自在天城背后还有如此不光彩的一面……有谁敢信?恐怕比说万神阙背叛了正道还要骇人。
“我觉得是真的。”相别辞对明月悬如此说道。
明月悬轻轻阖了阖眼:“看来,你又有一些不太寻常的见解啊。”
相别辞默然,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在刚刚的幻影里,不少自在天城的城民从他面前走过……然后,他又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明月悬也在一旁沉吟着,出于他在术法一道上的天然敏锐,他觉得自在天城的“真相”里有种不一般的东西,或许会十分有用,但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来。
天命簿在他的识海中悄悄打开了自己,记下了雪迎朝的幻境。
“……”
明月悬在思考,要不要阻止一本书窥探别人的隐私。
就算是邪神,被录下这种东西也不太好吧?
三千年前,幻境里的一切还在继续,已发生的会继续发生,永远不可改变。
雪迎朝终于回过神来了,霍然起身,红瞳里怒火熊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了……一定觉得你疯了!无稽之谈!”
事实上,就是雪迎朝自己,也快觉得他是疯子,只有疯子才说疯话。
相留忆挨了他的骂,只凄凉一笑,靠在墙上撑着自己的身子。
他说:“我也希望这是无稽之谈。”
“可我看见了,天城之底被掩藏起来的阵法,凡间被吸到干涸的灵脉,贫瘠大地上,那些术法的痕迹。我还见识过你家那位大人的手下,从圣子的天光无上阁里下来,奉旨来人间修补大阵,掠夺本已所剩无几的凡间灵气。”
“那些年我在命定荒芜的大地上汲汲求生,身边的人过得也和我一样艰难。蝼蚁的挣扎,站在天城的云端里是看不到的。”
他的手按上胸前:“历经千辛万苦,我终于爬上了这里,这个令我爱恨难辨的地方。天底下,就只有这里是幸福的,是凡人梦中的极乐净土。我承认我贪恋这里的繁华……”
谁不贪恋呢?
自在天上,到处都是欢歌笑语,满目生机,而到凡间去,看见的就只有死,死,死……
他的眼神微微一暗。
“可这里越是繁华,我就越想……将它毁掉!”
轰隆!
一道闪电劈过窗外。
原来在争吵中,度过黄昏,已入夜了。嘶嚎了整个黄昏的风终于唤来了狂雨。
雪迎朝身上发凉,心头却是火一样烫。他觉得自己是愤怒的,但又意外地,丝毫不想为了相留忆那大逆不道的话去惩罚他。
烈火的刀就藏在他的掌心,可这是出多少次刀斩多少次业障,都无力破解的啊!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相留忆看起来也像在等着他开战一样,可他没能等来预计中的攻势,倒是心绪激荡之下,身上的伤势再一次迸裂。
血如流泉,雪迎朝眸中倒映着相留忆的脸,从来没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
少年伸手揽住了本该是他敌人的人。
他们刚刚谈了很多大事,古今,天下,天下人……可就在对视的那一刻,他忘了天下人,只想起他。
“呵呵……”相留忆的心脉都快裂开了,他却在这时候轻轻地笑起来。
他努力地抬头,像要说些什么,长发如雪的少年也倾身低头,想要听清。
太近了,又更近。
冰凉的唇触到了另一份柔软的冰凉。
三千年后,幻境外。
“……”相别辞的脸还是又冷又瘫的样子,但惊恐的眼神出卖了他,“他们为什么突然就,嗯,就……?”
“亲了?”明月悬好心帮他说完,“你在害羞什么,都一百多岁了,你还奇怪这个?”
相别辞道:“可他们为什么这么突然?”
明月悬这回惊讶了:“很突然?你刚刚看了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戏,还看不懂暧昧这回事?”
他家这位小朋友,可能比他以为的还要不懂人心。
又或者,是不在乎外人的心思。
那层窗户纸一捅破,幻境里的日光都更明媚了三分。
单是从蜃气幻出的物件有多精致来看,也看得出这是雪迎朝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月下花前,醉里相媚好。
背着他两个亲人,背着城中的外人,背着天下所有人,悄悄静静地相好。
黄昏时分,雪迎朝和相留忆坐在东城白椿坊的一面屋檐上,看天上飘下淡淡袅袅的雪花。
“下雪了,真少见啊,可惜明天清晨就要化掉了。”雪迎朝说。
相留忆怕他冷,把他纤细绵软的两只手捉过来,藏进自己的袖子里用大手掌暖着:“哪怕下一瞬就化掉,这雪至少也已经来过了。”
入夜,霜满楼台,雪满城。
下雪的声音比雨声更静,更安然。
在沙沙的雪声里,通天塔一处晦暗的小室里,纱幔重堆,红被乱翻。
夹杂春声。
三千年后的幻境中,相别辞的声音已经比雪落之声还要低了:“……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真的可以如此行事,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学问,要这么做……”
明月悬心中忽然警钟大作。
没有想到以自己的脸皮,还有尴尬的一天……不,这真的是很尴尬的一件事啊!他无比迫切地想把妖蜃揪出来痛打一顿,告诫它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到幻境里演出来的。
人类的世界很复杂的。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捂住旁边那家伙的眼睛。
明月悬伸手死死蒙住相别辞的眼,语气严厉:“你才多大?怎么就敢坦荡荡看这些?”
相别辞弱弱道:“我已经一百多岁了,你刚刚也这么说啊。”
“……”明月悬顿了一刹,镇定接道:“是啊,才一百多岁,这不还是孩子吗?”
于是理直气壮地不肯放开捂他眼睛的手。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