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时日尚短,再见面却像是翻山过海的隔世相逢。相别辞坐在赤铁上, 低头俯瞰师父俊美清瘦的面容, 恍然间颇觉陌生。
他认识师父, 比重回那个冷冰冰的家还要早。相较那个堕鬼后被他一碰面就一刀搠死的生父, 这教他护他的游魂,更像是人人生命中应有的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养育之情,授业之恩, 多少个相伴的朝夕, 回忆起来并非虚假。但在千年的执妄与野心面前,也不过是可以信手抛却的东西。
“……我一直都很感激,师父当年在天京旧址中捡到了我。如果不是您,今日的我或许早已深埋黄土了。”
相别辞低声开口。
十缨似是有些意外,抬头笑了笑,温柔而疲惫。
“不必谢我, 那一日来救你的就算不是我, 也一定会有别人。你注定生而非凡,就是死也不会默默无闻地死。你会有自己的机缘。”
相别辞的手死死抵在座下赤铁上, 用力到要印下刀画铁刻般的指纹,冷冷地问了出来:“一码归一码。师父捡到我之后, 是不是立刻就存了利用我的心思?我的身世, 我体内的鬼种和修罗血,你又知道多少?”
明光透过轩窗, 照进常年幽闭深黯的殿宇, 十缨的笑意也在日光下冰消雪融。
“知道的不多。”
“鬼族的事, 我不了解,也少有牵涉。但后者……当年我捡你回去之后,神上就认出来了,他相信你将来会变得很强,于是允我收养了你。只是那时你魂魄不全,没能看出你不但是真正的非天血裔,还是王族。”
他的声音里有着怅然与遗憾,但也仅仅是对于错失良机的遗憾,稍纵即逝的怅然。
“若我们早知你在魔军的地位,将你交还,联络时借你的光,又何至如今日这般失了盟友,进退两难。”
天柱塔下的杀局,本是一箭双雕之策。逆法度利用南芷除掉他们的眼中钉,献祭整个天京旧族。同时亡山魔宫那边,也打算借逆法度的手摧毁天柱塔和织天教,放出蚀界海中的混沌之力。
辉景是两方共同的棋子,注定用完就杀。
孰料事出突然,夜砂认出了他们的少主,为了将他带走,舍弃了天柱塔上的全部谋划作为同明月悬的交换。
十缨为了将祭品顺利送至天柱塔底,亲自去破明月悬的剑阵替他们开路。先是被剑气砍得遍体鳞伤,再是因向魔刀借了太多力量而遭受反噬,倒在三千流冰冷不歇的江水中。
醒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邪神的震怒。
主人的失望可想而知。几千年去国离乡的放逐之苦,几千年不得超生的煎熬之痛,在一切都要得偿的时候功亏一篑,那是怎样令人扼腕的憾恨。
恨到白骨犹未销。主人说过,他的仇恨永不消弭。
十缨抬头一望,又望进一双隐隐透出悲痛的绯色眼瞳。只是相较主人眼睛里那一汪浓血,徒弟眼中的绯红显然清澈许多,恰似水中红鲤尾上鳞,纱一样的透亮。
相别辞问:“你遗憾的,只是没有更好地利用我吗?”
百年师徒,到底不过是情薄分浅。其实他一直都隐约知晓,师父心里藏着令他不择手段的理由,只是临到头来,还是没有办法释怀。
世情如此,人情如此,就当是师父给他上的最后一课吧。
“说出来可能会叫你难过,但或许就是这样的。我不觉得利用你有什么不对,其实我一样在利用我自己。”十缨低声道,“我想做神上手中的棋子,惟其如此,方可获胜。”
王座上的少年神色一僵,如同数九寒天里北风刮面,吹得一脸朽白。
十缨想,无论模样还是心性,他都不像是能背负得起一族的王。但时势相逼,他也只能去面对自己的命运了。
他还记得相别辞年幼的时候,仿佛就在不久之前,魂魄不全,天生封七情绝六欲,一脸凝冰挂霜样的冷淡。但牵他手的时候又会乖乖拉着手贴过来,像个安静的摩合罗小偶人。
在他们倏忽的别离中,一瞬间就长大了。
明月悬坐在识海中,看着头顶雾蒙蒙的天气。
忽晴忽雨,这里可以轻易判断相别辞的心情。他觉得这少年现在的心情一定相当低落,需要人安慰。
他应该此刻插话吗?明月悬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沉默。
重要的时刻,留给那少年自己。况且明月悬一向不喜欢对身边人的私事插手太过。
十缨缓缓擎出一对双刀,一圈圈解下缠刀的布条。
刀刃极纤极长,刀背薄如纸。刀脊上闪着一线灼眼的银华,刀身却是黑中泛红,血色鲜活如流。
长刀微弯,那绝丽的弧如一道雨线,一根轻弦。
美而危险的双刀。
他的手指按在刀镡上,没有再近半寸,恐为刀气所伤。这魔刀的凌厉声威他是领教过的。
“这对双刀的名字是‘血火怒斩’,是为你而打造的。刀中咒术可引出你血中的业火与煞气,变作刀气进攻。有了它,你今后不用再自残肢体来凝血成刀了。”
相别辞愕然伸手,接下向他掷来的双刀。魔刀在鞘中犹自嘶鸣不休,独独到了他的手上,温驯噤声。
好的刀,只臣服于好的刀客。何况这刀本就是为他而铸。
“你从前的招式,很多都伤身,以后不要再用了。不到万不得已,寻常作战不要再像从前那样不顾一切。并不是每一次出手,都值得你拼上性命。将来你就知道了,这世上值得你赌上性命的东西,其实很少的。”
十缨轻声地说。他此来,其实就是为了给徒弟送上这把刀的,在魔宫众人面前也是这么说的,仅此而已。
“你长大了,应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游魂的灵体,在烛光灯影下摇曳不明。
十缨转身离去前,最后一次向他告别:“离离,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的主人已经决定了,就算没有你们这些异乡人的帮助,他也要复仇。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是一样。而我不想留他一个人。”
“我们的仇人,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是你不忍杀害的人。一定要阻止我们的话,就在战场上见吧。”
相别辞抓着他新得的双刀,在殿中呆坐了许久,最后说:“我要阻止他。”
明月悬猜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是想救他们的目标,也是想阻止你师父犯错,对不对?”
“是。我应该去找他,打败他吗?”相别辞问。
“不,光是打败十缨是不够的,他只是一个操线的木偶,真正有威胁的是他背后那个人——我想,你新的手下一定对他挺熟,他们说不定会帮你。”
相别辞怔了怔:“你不帮我吗?”
终于到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了。明月悬叹了一声,说:“我是仙门的首座,你是魔宫的王,你的手下天天找我的麻烦,为什么你还这么理直气壮要我给你当苦力?”
相别辞的神魂一下在识海中现了身,蹭到明月悬的面前。
“我和他们本来没有什么关系,是你把我交给他们的。”少年强调了一句。
明月悬没想到这锅还能曲折地扣回自己脑袋上,连忙单刀直入,径直抛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那你现在知道了自己是谁,回到了族人的身边,屹立在魔门之巅,天下万物唾手可得——一夜之间得了如此际遇,你想要留下吗?”
“人能真正走上的道路,到底只有一条,仙魔两道,你要走哪一边呢?”
少年微微沉吟了一下。明月悬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俊美逼人,青春亦是夺人。这样耀目的年轻,还是尚不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要在来日付出代价的年纪。
他说:“跟你走。”
“……什么?”
明月悬设想过许多答案,偏偏没有想过这一种。
他往少年的额头上敲了一记:“别把什么都推给我,一切只由你自己决定。为善为恶,所证何道,都只是自己的事。”
相别辞盯着他,一双眼如绯红水晶般清透:“可世上没有双全之法,我知道选择哪一条道路,就一定会失去另一条道上的一切,包括在那里等着我的人。如今这世上,我最不想失去的就是你身边的位置。”
明月悬的心忽然一沉,他隐隐觉得这话里某些东西过分了,越过了一条不应越过的边界。令他自己脸上的笑,原本轻浮戏谑的伪装,都快挂不住了。
所幸少年接下来就谈起了别人:“我看到那些人,他们说是我的亲人,我却觉得陌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变成他们那样。”
就是号称与他有血缘之亲的咒姬,她的眼神也令他觉得惶惑。他的族人眼里都有一团火,仇恨的火,痛苦又灼烈。
红莲业火,无比苦海,他只想从这苦海里逃出去。
“那好啊。”明月悬慢慢低下眼,“如果你不想做非天的王,那我可以代上天给你这个自由。我的条件只有一个:永远不要后悔。”
相别辞悄悄瞥着他,青年墨一样的黑发淌在颈侧,越发衬得那一段脖颈如雪般清莹含光。
不拔剑的时候,这位剑仙总是随意逍遥,温和如水的。然而那是海纳百川的浩浩之水,有着广纳一切的力量。只要他在,相别辞永远都会觉得安心。
在他遇见他之前的一百年中,少年日夜经受血中烈火炙烤,从未有过片刻,得以宁静如此刻。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