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年前, 诸天神佛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讨伐战, 阿修罗族的疆域就此化为焦土。天罚落下,阿修罗的王族纷纷在雷火中化为白骨。
修罗王族天生的禀赋,随血脉传承的力量, 几乎到了断绝的边缘。为了保留神圣的王血, 全族都自愿将自己的法力奉上,献给在天罚之日诞生的那一对双生子。
王族最后的新生儿。
婴儿的身上罪业尚浅,因此得以从天罚中幸存。亲人们用自己的皑皑白骨,为他们构筑了万年不破的封印。
等他们成长到破封而出,那就是非天的王族重新君临天下的时候。
“我一定会让那一天到来的。”魔王斩钉截铁地说。狂风挟着流火, 吹动他漆黑长发, 如一道猎猎的黑旗。
夜砂忍不住问他:“难道你不是王族?”
他的身上也有那种生而绝顶的威严, 令人屏息的强大, 同族的人不会错认。
“我的名字是皇非梵,曾经是王弟之子, 阿修罗的战神……不过,那都是我还活着的时候了。”魔王道。
“如今的我,是亡魂,又因心魔而堕入魔道,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说到底,我只是一件复国的兵器, 只要趁手, 不问出处。倘若有人问起, 我只会告诉他们, 我从欲界天来。”
很少有魔物走出欲界天,魔是多欲纵情的物种,一入欲界天往往迷于五色,沉沦难出。能够走出来的魔,必然有着铁一般的心志。
让那颗坚强至斯的心堕为恶鬼,就像在钢铁上成功点燃火焰一样可怕。
走出欲界天的魔王,不啻爬出地狱的恶鬼。夜砂在这恶鬼的面前单膝下跪,宣誓效忠。
但或许他很早就对他忠诚了,魔神慕强的本性,使他在目睹了皇非梵的强大之后,就对他彻彻底底心悦诚服。
他们一起在很多世界里辗转争战,也常常因无常的因缘际遇而久久分别。后来红莲海巨变,那一对身负全族荣光与希望的双生子从此了无音讯。
但族里的占卜师,乾达婆族的阿奢说,他们十分安全,并且已经苏醒了。
夜砂一直期待着与他的殿下和公主见面的那一天。但他没有料到,当他真的找到了昔日的那个孩子,却是在连魔王都铩羽的乱局里,在与他们为敌的仙门首座身侧。
他要是早一点找到殿下就好了。
早在七百年前,皇非梵还在世上作乱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天京旧址中自名为“逆法度”的那些人,并与他们达成了合作。在皇非梵被万神阙剿灭之后,一直是由夜砂来负责与逆法度交涉。
可他竟然一直错过了……要不是今日殿下神魂崩溃,搅得天地异变,他感应到非天的气息前来查看,不知还要错过多少年。
王血最后的传人,他们最后的少主,今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还。
夜砂的眼底寒光烁烁,手攥成拳,掐出一缕一缕的鲜血。是兴奋还是紧张无从辨别,唯有心中决意一如出鞘的刀刃。
潮起潮落,天黯天黑。
天地巨变,迎接邪神的降世。荒滩上邪神闭目跌坐,浑身燃火,如涅槃重生的金身佛。
而陪在他身边的白衣青年有着一张清丽至极又浑无血色的脸,指尖踞他半寸,就那么久久地陷在沉默里。
相别辞体内的凶煞之魂,非天的王血,终于挣脱了束缚,张扬出本来面目。是王者君临,亦是睁开眼睛的怪物。
明月悬平静地注视着那灼眼的光芒,审视那个少年。其实从眉目唇鼻一一细看过去,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是熟悉的赏心悦目的模样。
但又实实在在是变了。
听见了所有的秘密,又如何能视他如视常人。
天命簿给他看的东西,以及明月悬自己的记忆里,都从来没有非天一族的存在。关于相别辞为什么会成为大魔王,从来也只是草草带过。
他刚刚听到的东西,似乎顺理成章,并不像是谎言。明月悬很想揪出一个错来证伪,然而夜砂的话中毫无漏洞。
这一切都是真的。
既然是真,他应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一个渡劫飞升都未必能做到的修士,太古洪荒的大动荡他怎么插手得了?
胸中又传来万魔啃噬的痛楚,明月悬咳了几声,几乎呕出血来,又强压下去。
他不想在夜砂面前示弱,尽管此人知道他的底细,还是来头甚大的魔神后裔。
来头再大,他也不想露怯。这或许是一种荒唐的任性,但心里的那股气他始终都按不下。
心气难平,在旁人的眼中许是笑话,唯有固执的人冷暖自知。
发上的春神链突然晃了起来,无风自有声。叮叮当当,银铃一曲,在这黑天黑潮荒颓岸上响得突兀,像是春风来错时节。
明月悬突然想起,这条链子,是他那个死了很多年的师父留给他的东西。
他的师父,到死也只是未能飞升成仙的人修而已。
但他与那位辗转无数世界、血祭无数人间的魔王刀剑相对,却成功胜了他一畴。
人力未必不可胜天!
世人皆以为他只是接了欲逍游的传承,与剑神本人素昧平生,实则不然。他确确实实见过那个人。
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一个剑客的一生就像是一柄剑,可以死在折断的时候,不能死在收鞘的时候。”
无论遇上的敌人是强还是弱,剑客能做的事都只有一件——唯拔剑而已。
夜砂一直热望着相别辞,放出术法去探殿下的伤情。但医道非他所长,他只能一面担忧,一面一筹莫展。偶尔,他才焦急地望明月悬一眼。
但这次的一眼回望,凝住了他的目光。
他觉得明月悬的眼神变了。
夜砂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扬声道:“我已经将一切坦诚相告,难道你还没有做出决断吗?我族之强,非你所能预料。今日你若不允我带殿下走,等我召来全族精锐,后果你就担待不起了。”
明月悬不看他,只低头望着相别辞,淡淡道:“你会治好他吗?”
夜砂一怔:“我治不了,但此界恰巧有一位医术绝伦的大人物,我会带殿下去见她,她自会为殿下鞍前马后。”
“好啊。”明月悬喃喃自语了一声,心中盘算出的计划渐渐清晰起来。
白衣青年忽然回头,蹙眉斜视黑衣的夜叉:“我不放他走,你就要倾全族之力发动战争。可是,若我今日放了他走,你一样要带人杀回来,那我退步又有什么意义?倒不如一起鱼死网破。”
夜砂咬牙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必担心。迎回了少主,我们再离开此间去寻公主,换一个世界血祭便是。这一个世界我们不要了,留给你们。”
真是好大的恩惠,明月悬都要被他的口气弄得大笑起来。
“你最好赶快想一想,有什么法子能证明你的诚意。否则再拖上一会儿,不知又要发生什么了。”
火中的少年面如冷玉,烧身的火似乎也无法使他稍暖。
他四分五裂的魂魄正彼此纠缠,爆发出可怖的煞气,搅动整片天地。等他彻底崩溃了,不知先受重创的是他,还是小神行洲这片昔日桃花源。
夜砂慌张不已,拼命思索着,结结巴巴答道:“我们会撤出此界的。其他人做了什么布置我不清楚,不过今天的安排我多少都知晓。今日,本来是我们准备发起第一击的日子。”
“百年谋划,苦心经营,都是为的今天……但现在,我愿意阻止这一切来交换少主。”
“我们本来要做两件事,一在天柱塔,一在万神阙……”
那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投入明月悬的耳中,在心底掀起波澜。
他先前有所预料,留了后手,但……这样的毒计,单凭他事先留下的准备,或许抵挡不了。
如果不是相别辞的身上突现异变,今日天下恐怕就要血流成河了吧?
“我明白了。”他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明月悬其实并不相信夜砂的承诺,与虎谋皮,其必无信。
但执意留下相别辞,至少在此时此刻,不是什么好的做法。
他将手按在相别辞肩头,努力运气压下业火,凑近了去。
“你要对殿下做什么?”夜砂跟上两步,面带警惕。
明月悬泰然自若,甚至还冷笑了一声:“你们殿下好歹是我前道侣,道个别都不行吗?”
然后他在夜砂惨绝人寰的惊叫中,往少年苍白的额上烙下一吻。
青年眼睫低垂,神色温柔,仿佛真正道侣的吻别。
不会被看穿的。
早在天柱塔顶,他踩入夜砂留给他那个陷阱的时候,他就看出此人施术的手段颇为粗糙。方才的自述中,夜砂也暴露过,自己本是武修,对咒法阵法兴趣寥寥。
这么一个无害的咒印,想来他看不穿。
藉由这一吻,他在少年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两生之印”。
这是亲密之人才会下的咒印,寓意心心相印,为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方便他之后再把相别辞找回来。
吻别的时候,他心中想的却是重逢。
一定会实现的,他的计划一定会实现,无论有多么艰难。因为里面藏着他的愿望。
那边夜砂花了好半天工夫才接受了这个冲击,心有余悸地走上来,要领他的少主回故里。
明月悬立在一旁,看着他细白的手臂伸向相别辞——突然一个拐弯儿,伸向了少年的脖子。
夜砂缓缓从相别辞的脖颈上,扯下了一条链子。
同心结,黄金结同心,乃是他们的婚契所化。
“竟然真的有这种东西,首座刚才原来不是骗我。”夜砂微微叹了一声。
“其实我倒宁愿,您是在骗我呢。”
那五指修长的手一点点松开,金子般的同心结碎作齑粉,从他指缝间如沙漏下。金粉洒入黑海,于幽幽海潮中一闪即逝。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