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之水滚滚而来, 淹没地业牢的塔基。一叠叠乱潮如乌雪千堆，拱起棘刺遍生的铁塔。潮水流过牢门前的木桥铁索，被桥上血泊染成轻红。
海中漾着一缕一缕如絮的鲜血，恰似春来流水, 水中轻薄桃花东西流。
触目惊心的杀伐, 经万古不变的静海一洗，也只剩下这带几分可笑的娟娟胭脂色。
牢门前, 那个刚才还浩大巍峨的黑影，一点点坍了下去。
噬魔散人吞噬了几百年的魔物，那些遗骸都沉积在他的道体中，化入元气，或是化入血肉。
魔气山积, 侵害了他的身体, 但也带给他无伦的力量。以他之修为, 天下能将他完全压制的人并不算多。
但此刻跪倒在地上的这个少年，明明业已失血昏迷，可身上那股可怖的气息却足以将他完全笼罩其中，如苍天罩地一样无处可逃。
吞噬魔物的人，最终被魔物反噬。
噬魔散人的肉身干瘪下去, 血气都从皮囊里放尽了，只留下一团蜷曲的骨头撑起人皮。过去他从魔物那里吸食来的力量, 一滴不剩地流进了那少年体内。
几百年兜兜转转, 为他人做了嫁衣。
又或许, 借来的东西, 总有还的一日。
肉消脂蚀，那张冷酷的脸现下已瘦得惊人，衬得一双眼更大了。大得惊人，亮得渗人，嵌在皱缩的脸上活脱是贫瘠之地里爆出山火。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会在这时候反噬？他不甘心啊……
胸前的噬魔之印——一条小小的阴阳鱼，在他的功法彻底崩溃之时，炸得灰飞烟灭。
那一炸直接伤及元神。噬魔散人死的时候，双眼犹睁。
相别辞在昏迷之中也睡得并不安稳，他觉得自己应当快些醒来，可他做不到，因为他的魂魄中正是随处兵荒马乱。
凶魂饱餐了魔气，蠕蠕要脱困而出，正欢天喜地锐声长鸣。破碎的魂魄彼此牵扯，融不到一块儿，只激得血脉里的火焰愈燃愈烈。
人间的光彩，忽然在这一瞬间尽数黯淡下去。天地间黯如永夜。
如春河奔流而破冰，朝日冲云而破晓，相别辞魂魄上的禁锢轰然破开。始极安静，而后地覆天翻。
明月悬一剑斩破地业牢的结界，高声叫道：“相别辞！”
这一瞬天地生异相，他的心里也蓦然生了慌张。有什么事正在发生，而他似乎无力阻拦。
满桥的血，少年燃火的血，忽然都倒流回去，他身上的伤口在灿灿火光中飞快愈合。
属于他的东西，终要讨还！
明月悬步履沉重，踏上已无主的地业牢。他从噬魔散人的尸身边经过，略有不忍，但他的心里已没有为旁人悲哀的余地。
那少年满身血污，垂头坐在桥上，样子颇为狼狈。低垂着密密的眼睫，雪淞也似的洁白，沉静不染是非。然而他的周身，俨然已燃起了大火。
明月悬单膝落到地上，和相别辞的高度平齐，望着他，淡色的唇微微一颤。
他抬起手，尝试着以指尖去相触，但火光舐在他指尖，一如既往地凶猛。
明月悬收回手，不自觉便捏成了拳头，一把砸在地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变成如此情形？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低声问。
火光中，少年的脸蒙上一层澄金，朦胧华彩如香案后的天神，昳丽的神像中找不到他的心。
他好像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或许还会越来越远。这个想法令明月悬愣了一愣，再度抬手，想要以自己的灵力去压灭那火炎。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阴柔的声音打断了他。
“别动哦。”那人道，“现在对殿下来说是个特别的时刻，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只能与你同归于尽了。”
明月悬猝然回头，看见海湾处站着一个黑衣的少年，洁白双足飘在水上，长发黑得像裁下来的半片夜色。秀致的脸，捉摸不透的笑，只有通身的魔气令他觉得熟悉。
是补天祭上给他设下陷阱的那只魔物。
想捉拿的时候找不到，不想被任何人打扰的时候他倒是跳出来了。
明月悬眼神一冷：“邪魔外道，我和你的账还没算呢，你现在跑出来说什么胡话？”
殿下？
原来魔物的脑子也能被驴踢坏？从地底下一冒出来就开始攀亲戚？
明月悬冷眼望过去，心中却有抹不去的不安。
“此一时彼一时，若早知道殿下就在你的身边，我当时自然会停手。”那人忽然以手按肩，行了个礼，“我叫夜砂，与你身边这位殿下是很早以前的旧相识……当然，他应该不认得我了。”
夜砂的语气很寻常，然而正是这份寻常，使他的话历历如真，无法视作虚言。
明月悬霜白的脸更白一分，嗤笑道：“你倒是很会装腔作势。可是太吵了，就这么想让我解决你吗？”
三道流光飞剑气势凛凛，现于半空，被剑指着的夜砂本人却不慌不忙。
“明首座，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他温言道，“我要做的事，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有利。”
“两全其美这种事，不存在于我和魔门之间。”明月悬道。
夜砂笑了：“听我说完，再来下定论如何？我要带殿下走——而你只能放我带他走。”
飞剑直接冲着他头颅去了，夜砂足尖一旋，仓促避开，口中叫道：“首座大人今天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我要带殿下走，是因为他的神魂刚刚才得到释放，若不及时修补，后患无穷，我不能放着殿下的伤势不管。必须带回去，请帮得了他的人来救治他。”
“而你只能放我带他走，是因为殿下的魂火已经失控了。你不让我替他救治魂伤，那么再过上一会儿，殿下的魂火就会酿出一场天灾——轻则烧了小神行洲，令千百万人死无葬身之地，重则天地动荡，毁灭一半的天下。”
“我可以跟你赌，我赌得起。殿下哪一次降世不是伴随着无数的死亡？我们早就习惯了。只是不知道你赌不赌得起。”
一刹那，明月悬并不想理会他的话，只想把剑从他的喉咙里刺进去。
但他不是冲动的人，所以只是强抑心绪，咬牙问道：“空口无凭。你口口声声叫他殿下，可你跟着他师门的那些人在小神行洲潜藏已久，难不成还是今天才第一回认识他？”
夜砂叹道：“我也希望自己能早一点认出殿下就好了。只可惜，我没那么幸运。我和逆法度不是一路人，只是互帮互助罢了。利益相交，萍水相逢。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一切。”
少年脸上露出一个清风小荷般素淡的笑，言语中却带着描不出的干戈之气：“只要你允许我带殿下走，让我帮你灭了逆法度也未尝不可。只是领头那家伙实力不差，到底是答应你的话解决他轻松，还是直接在这里解决你容易，我还得掂量掂量。”
“就你还想解决我？”明月悬示威般按上剑柄，他新化出来的剑，剑刃犹如寒冰。
“拼个魂飞魄散，要你半条命总不难。”夜砂道。
忽然，他扬起漆黑的大袖，伸出一根细弱的手指头，指着相别辞道：“你看，殿下的力量已经溢出了，这座小岛很快就要被熔毁了。你一直拖延时间，难道就是为了和我一起欣赏毁灭的来临吗？”
夜砂抬起头，望着天柱塔稍高的地方，喃喃道：“今日是补天祭，来这里的人应该很多吧？要是一并死了，倒是十分盛大的欢迎。”
少年坐在火光中，姿态雍容如神佛，然而——那魔物竟然说得不错，他的身下，火炎与煞气铺散开来，顺着潮水流向八方。
明月悬想起以前他亲历过的场面，即使是在万神阙的煌煌正道当中，修仙之人一时不慎也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往生阁那位走火入魔的真仙，太苍山那位兵解失败变成僵尸的半步地仙，身上都负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他要第三次看到这样的惨剧重演吗？
一时间青年的面容也沉寂了，最后他只是矮下身，认认真真地盯着相别辞睡着一般的脸，问道：“你听得见我吗？”
“你能保持神魂稳固，道心不失吗？不管听不听得见，请你一定要用尽全力……否则我会生气的。”他轻声道。
烈火挡在他熟悉的那张面容之前，如遮花的雾，隔月的水。
明月悬心中突然烦躁无比，任性地伸出手，他想哪怕会被业火烧伤，他也要去摇一摇这个丢下一堆麻烦事给他的家伙，把他摇醒……
但夜砂见他发呆太久，相别辞的伤势又重了，心中暗自焦急，扬声打断了他：“若您还是不信，我愿将一切如实相告。但您执意要拦我的话，我也只有动武一条路可走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