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久长难捱的几炷香之前, 海中的鬼物正被岸上的人冷瞪怒视。他们的目光恰似刀丛剑雨, 凛凛装点着这一场角力。头顶,风正烈烈,天正苍苍。
相别辞坦荡沐浴在那些恨意与杀气中, 背在身后的爪子悄然捻咒,稳稳当当一丝不错。幻术, 结界, 一点一点构筑好他的布置, 一个精巧无缺的陷阱。
南芷的心也跟着他纤长的指上上下下,活像是被他攥在了手心里, 肆意揉捏,血随指渗。
他刚刚逼人去唤她的儿女,这恶毒的陷阱还能是为谁而设?
“从前我一直以为你木讷, 现在才发现你聪明得很, 这样恶毒的聪明!”她颤声道。
相别辞含笑瞟了她一记,眼中寒意却如万点飞霜:“你为什么要觉得奇怪?我的心计, 我的恶毒,不都是你教给我的?我的本心, 早就在你日复一日浇灌的那些毒汁里沉没很久了。”
少年轻轻扬首, 银发飞得像一片乱雪:“只是我从前无论有多恶毒,都不忍对着你们,想想太可笑了。”
相别辞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的。
南芷太想教好她两个孩子了, 她太急于证明自己其实是一个好母亲, 只是那头胎的怪物配不上。
所以她那两个孩子, 勾起了一系列谋杀的少年男女,都是非黑即白的人,天真得几近刻板。
她从不让他们靠近真相,教导他们远离不够正气的哥哥,不要被他带坏了。他们既然不喜亦正亦邪的哥哥,又为什么一定要体谅已堕入魔道的母亲?
自己种下的因,最后当然要自食其果。
相念予与母亲做着最后的诀别,泪水潸潸。
再叫他们说下去,南芷说不定就会安心赴死了。他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鬼王神经质地笑着,身上鬼气无所顾忌地大放。
来吧!就在这团聚的一刻,将一切终结吧!
南芷的身躯忽然一颤。
相念予察觉到了,结结巴巴地问:“娘,您怎么了?”
他只不过是个凡人,可面前这只恶鬼的变化,一切愈演愈烈的不祥,他都隐隐可感。
南芷浑身鲜血如沸,她感受到自己体内那颗种子是活的,被远处王的鬼气勾得喧哗嚣闹,那么黑暗疯狂……又那么无法阻挡!那种子催逼着她的饥渴,对于人肉血食的荒诞渴望。
面前这个男孩子,虽然并不健壮,但白白嫩嫩,一看就是被养得很好的,他的血至少堪可啜饮……
她血红尖利的爪子不由自主伸向了他。
相念予惊得呆住,向后一退:“娘?”
再问无益,试探无益,不是他的娘就不是他的娘,他再问也只能落空。
仿佛是画皮一掀,绽了青面獠牙,那个慈爱的女人不知被抛到了何处,剩下的皮囊满眼凶光,满脸……食欲!
鬼爪一刺。
若不是飞来的一柄血剑击偏了鬼爪,相念予恐怕已葬身在母亲爪下。天旋地转,哪怕那爪子没有真正伤到他,他也觉得自己的心被真真切切地撕了个大洞。
哥哥疯狂的笑声就在耳边:“看来母亲真的很舍不得你啊?就算去死,下到十八层地狱,也要带上你去,谁叫她那么爱你呢?”
“不过哥哥说话算话,给你一次机会,让你不用做鬼,好好做你的人。把我给你的剑拿起来,杀了她!她害怕这柄剑,因为那是用我的血造的。再不动手,你就来和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血剑飞到了相念予的手上。
他呆呆愣愣,看着神似母亲的恶鬼爬起来,再度冲锋,爪子高扬,爪尖一点猩红的精芒,亮到伤眼。
而他拿剑的手沉如负石,剑尖根本歪歪斜斜定不下来。
厉鬼悲声尖啸,如倾盆的雨,如雷雷战鼓。
——一袭白衣飘进两人之间。
一对流云般的长袖一旋一舞,格开了利爪,挡开了剑尖。
明月悬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铁壁铜墙,天沟地壑。
母子隔着他,一如隔着天堑相望,随后南芷脸上的疯狂之色褪去,迷迷瞪瞪的,流下两行泪水。
她变作爪子的手指虚虚软软一抬,指着儿子手中的剑,却说不出话。
在南芷的腹部,一道血痕几乎将她整个人劈开,而那只是一道剑气信手一挥时造成的擦伤。
那柄剑光是剑气就足以致她于死命,甚至不需要相念予费心去驾驭,只需要她踏入那剑圈。
他只要没有放弃那柄剑,就足以杀死她了。
她伤害过很多人,可最后杀死她的偏偏是她一心相护的孩子,她最不想伤害的人。
这是误杀,又或许不是。恶鬼仰天倒下,蚀界海的黑潮冲上尸身,洗刷她满身的血污和罪恶。
血剑在相念予的手中化成一滩血水,他两手鲜血淋漓,恍恍惚惚一望,突然如梦初醒般尖叫起来。
他跌跌撞撞后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号啕起来。
明月悬眼中的一泓秋水微起涟漪,但他没有去安慰这个哭泣的少年,而是上前几步,到了另一个笑靥粲然的少年那里。
“这就是你要的结局?”他低低说,“现在,你满意了?”
相别辞一边笑,一边抬起脸。还在努力地扬起嘴角,眼睛一弯,泪先掉了下来:“至少,我痛快了。”
明月悬低低道:“原来你只要一个解气,真是没出息。”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隐隐觉得一定有缘由。相别辞疯成这个样子,但再疯也没失去分寸。这少年意外的冷静、冷酷,为了实现某种不可理喻的固执。
相别辞听见他的语气,并不疏离,还带着依稀的亲昵,就跟从前一样。但他知道,没有什么能和从前一样。
他低下头,心中酸涩又不舍。
但这软弱情态很快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发狠的决然。他只要痛快,那么就彻彻底底地痛快一次吧!
银发的年轻人步履如风,疾行而上,不顾一切地伸手揽住白衣的青年。嗖地收起他的利爪,小心翼翼地拥住那个他想要抱住的人。
“……你又想来求抱抱了?”明月悬微惊,但没有推开。
似乎一切都和来小神行洲前一晚那个拥抱一样,但今时确是不同往日了。
相别辞现在比他高了啊。
锁住他的手臂属于一个成年男子,修劲而有力,像铜汁浇铸一般紧紧缠绕他背脊,永生永世解不开了。而少年的怀抱宛如一把烙铁,坚硬滚烫,活像要把两人的皮肉烫化了,从此粘在一处。
他听见相别辞低低笑了一声,冲他耳朵里吹了口气:“不止如此了哦。”
容色华艳的恶鬼,笑靥如一卷锦绣,直要卷走人的神魂。他淡红的唇色一点点凑过来,恰似揉碎春樱,嘴唇相触时也如樱瓣柔软——他吻了上来。
那是个太静谧安稳的吻,奇迹般不觉冒犯,只觉得唇上有三分甜七分软,心中甜软更不知几分。安适绵软,日月绵长。
辗转作春温。
……谁敢这样吻他?
相别辞就是一剑刺上来,也不会比这个吻更叫他震惊呆滞。
求抱抱还是权可作安慰解,但索吻算什么?
无名无分,无解无言。
明月悬瞪大了眼睛,难得失态。很快他想,接吻时睁着眼睛,是否有所失礼,不够尊重?于是他闭上眼睛。
——然后立马睁开。
我也跟着他疯了不成?不把他推开,还认真研究起了怎么亲亲?
这家伙莫非还有接吻的时候吸走人智力的招数?
白沙滩上,黑衣人与白衣人相拥而吻,擎天高塔万丈深海,都在别处,他们的小小天地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对璧人。
落在此刻另一个人的眼中,灼痛不下于被坠落的太阳熔伤了眼睛。
早在明月悬来的时候,过天涯就听了他的话,带着凡人百姓撤退,急急去安全的地方休养,只有噬魔散人不肯走。
他是听从首座的命令,才重踏凡世的,他要替首座剿除祸患。
可天底下什么祸患比得过鬼族之王?
他甘心侍奉的首座,他忠诚追随的仙门统领,他……他毕生仰望的那尊神祗的徒弟,却和这污秽凶戾的祸患缠绵不休。
据说剑神的弟子,修的本是高高在上的无情道。
谎言!
断情绝欲的仙门名士,怎么可能同鬼族之人花前月下?
可他望见明月悬的眼神,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那样高华孤傲的眼睛,如明镜无尘,明月无心。
他从来都读不懂明月悬的眼神。
或许他不应该妄自揣测,毕竟他已经老了,已经废了,还不通人情世故,别人干什么他都掺和不了。
可噬魔散人相信,无论有什么理由,天底下都不该有仙门首座与鬼族新王相拥相吻的事发生。
“在杀死我之前,让我为你做一次‘渡血转生’之术吧。”相别辞用尽全身力气,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怀中的人。
是怀中人,眼前人,更是心上人,梦里人。
“你毕竟是明家的后裔,身受祸血之苦。让我帮你,你的修行之路才能更加平顺。”相别辞缓缓道。
明月悬微怔,低头道:“不必了。我身上的血,和普通的明家人也不太一样,对我是无用的。”
很久之后,相别辞才开口,声音里好似压抑着泪意一般:“所以到了最后,我一辈子也帮不了你半点忙,只能拖累你、看你受苦是吗?”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